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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祁连山去

2016-11-19水天中

黄河 2016年4期
关键词:帐篷

水天中

夏天来临时,我便着手准备去“三大革命斗争第一线”。先到刘家峡水电站工地,顺便去了炳灵寺石窟。不久,我带了一大堆东西上了火车,从各种画具到许多西红柿。

一觉醒来,火车正沉重地喘着粗气,窗外是天祝藏族自治县境内的乌鞘岭草坡。远处是马牙雪山裸露的岩石,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同车张掖文工团的同志听说我一个人要去祁连山,认真地劝我改变主意。原先约定的一位张掖画家,孩子在水库工地劳动时烧伤致死,他不能和我同去。我不想放弃盼望已久的祁连山之旅,哪怕是一次冒险。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我只能一个人前往 。

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管辖的地域又窄又长,从西向东,酒泉、高台、临泽、张掖、民乐这五个市县南面,都是自治县管辖的祁连山北坡。我先到张掖市,在肃南自治县办事处找到西水公社的主任,说明来意后,他邀我与他同去西水公社。西水公社属马蹄区,那里有著名的马蹄寺和马蹄寺石窟,保存着不少北朝塑像。西水公社所在地叫“芭蕉湾”,但那里没有任何芭蕉,而有陡峭的大山和原始森林。

解放牌卡车向祁连山驰去,我站在车上,迎着冷风细雨,眺望暗蓝色的祁连山群峰。它们渐渐升高,渐渐显出肌肉和骨骼。公路穿过草原进入山谷,公路右边是壁立的石崖,在背阴处整齐地长着带状森林。公路南侧是清澈的溪水,溪涧过去又是高山,这边的山上林木茂密得多,从山顶一直长到山脚下,有些高大的杉树远离森林,站在草坡边上或者山涧巨石之间,好像是原始森林派出的哨兵。

雨停了,山腰飘浮着云雾,使山林显得雄伟而神秘。平缓的坡地上全是碧绿的牧草,偶尔可以看见冒着蓝色炊烟的帐篷。雨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牧民的娃娃和牦牛,牦牛慢腾腾地穿过公路,汽车耐心地等候这些山林的主人从容不迫地一个个从车前穿过。骑在马上的牧民看见卡车上的白主任,大声招呼他:“三干会开完啦?下来喝碗茶吧!”

将近中午时,汽车到了公路的终点,森林管理局所在地。我们在邮电所吃了主人招待的大饼,喝了茶,步行往芭蕉湾。小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少,而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在喧闹的小河边上,长着青稞和燕麦。芭蕉湾是一片山峰夹峙的谷地,山上长着一片片森林,聚散无定的云雾时时遮住山峰,当云雾散去时,可以看到山顶的积雪。而在山下,向日葵和罂粟花正开得兴高采烈,黄熟的杏子累累枝头。

南边那座最高的山峰叫“大古山”,社员说,上面常有成群的青羊游荡。有些勇敢的猎人为它们所吸引,冒险爬上无法立脚的石崖,每年都有从山上滑下摔伤甚至摔死的猎人。我凝望雨云浮动的山峰,猜想哪儿是青羊的世袭领地。偶尔可以听到猎取青羊的枪声。我问社员:“青羊好打吗?”“好打,现在都用半自动步枪,靠近就能打到。可打死的青羊十个有八个都掉到山崖下面了,要找到它就难了。”

晚上,白主任和公社副主任商量送我去哪里,我说明来意后,副主任一拍双手说:“我知道了,你去大依马龙和头滩。”那里是牧民的夏场,有雪山、森林和放牧畜群的草滩。公社副主任是个藏族牧民,自幼生长在祁连山中,又爱打猎,这一带的每个山谷他都熟悉。我完全信服他的主意,接着他们找来了公社兽医,年轻的童大夫。他要去各牧场检查布鲁士病传染情况,正好结伴同行。然后又安排了明天去附近的牧场,给我们挑选马匹。

在芭蕉湾住了两夜,第二天去附近田间写生,给几位藏族社员和知识青年画素描肖像,这使生产队停工,年轻人把我们围在中间,边看边评论,接着就开始了玩笑追逐打闹,成为青年男女的狂欢。我看到自己造成这种场面,致使抓革命促生产陷于中断,赶紧拿起画夹往回走。

下午去套马,几十匹马安静地吃草,套马人一转悠,它们就绕圈子狂奔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只要绳套扔在身上,那匹马立即停止奔跑,这好像是社会中的人,只要触及某一条戒律,狂暴不羁的角色立刻变得老实起来。他们给我挑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称之为“青海枣骝”,爱称“青海枣”。副主任说那是这一群马中最老实的一匹,“骑上它,你睡着了也摔不下来。”我很担心,因为我的骑马经验是上小学以前骑马上山获得的,但那时有人在前面牵着,而且马鞍子前面有一个木质的扶手。我想和“青海枣”建立起一点感情,拔了一把嫩草去喂,但它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大依马龙

大古山仍然被雨云遮得严严实实,但雨停了。我不听公社几位同志的劝阻,决意和童大夫出发。

“青海枣”果然老实,但刚刚骑上马背,前后左右无依无靠,还是有一点紧张,上马下马时更担心它会突然跑起来。我想起了一个朋友讲过的骑马要诀。他曾经是某骑兵师的作战参谋,转业以后念念不忘甘南草原和由四川进藏的经历。当时只觉得有趣的东西,现在成为非常重要的原则。这样在“用”中学,“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的办法,很快就见成果,到中午吃饭时,童大夫已经夸奖我大有进步了。

我们是在森林管理局吃午饭的,羊肉泡馍和许多杏子。

从森林管理局向南,拐进一条干涸的河床就离开了公路、电线杆、林彪、孔丘和反革命阴谋。河床间堆积着山洪冲下来的卵石和巨大的石块,我们在杉树林中穿来穿去,趟过一条湍急清澈的小河,河水漫到马肚子,我们曲起双腿,让马慢慢地过河。越过一道马鞍形的小山,就看到两边山坡上漫游的牛羊,大依马龙到了。

大依马龙是绿色的世界,起伏的坡地上全是茸茸绿草,山上全是密密的森林。小河边上散布着几座褐色的帐篷,有几个小孩在草地上飞奔,追赶一只毛茸茸的大黑狗。我们的马刚刚踏上这块平坦的草地,就传来低沉的狗叫。孩子们迎着我们跑过来,一个中年妇女拉住我的马,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李瑛的妈妈。”李瑛是我在芭蕉湾青稞地里结识的小伙子,他前一天带了我的画箱和内框来到大依马龙。

我们被迎进最近的帐篷,刚刚坐定,就端来几碗浮着厚厚的奶油的热茶。这里的奶茶和别处的奶茶相似,但常常在奶茶里放一把“曲拉”,一种酸味的干酪。我们一边喝咸味的热茶,一边嚼着酸味的曲拉。环顾帐篷,一面支着离地不到一尺的床铺,全家人加上客人,可以一字儿排开睡下。床铺很干净,有塑料床单,还有毛毯和棉被。帐篷最里面迎门的柜子上,摆放着红地金字的毛主席著作和收音机,那是过去供奉佛像的地方。帐篷中间是一个极大的铁皮火炉,粗大的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热茶加上炉火,我出了一身大汗,只好退坐到帐篷最里面的床头。在火炉周围,地上依然满是碧绿的草,还有黄色的野花在开放。

喝完茶就出去画画,三户牧民的五六个孩子全跟着我跑,娃娃们并没有影响我写生,他们热心而安静。看到我手里握了一把画笔,便争着要替我拿笔。我画的是他们的帐篷和草坡、山林,后来我想,如果有人看到我写生的场面,一群小孩每人举一支油画笔,而且争先恐后地让我用他手中的一支,当我想用纸擦掉笔上的颜料时,孩子们赶紧把笔要回去。这样的场面可能比画风景更有趣。

阴暗的山林变得模糊起来,远山已经完全隐没在浓密的雨雾里。我在画布上追赶雨雾,直到我和孩子们都被细密的水滴浸透。孩子们叫起来:“雨来啦!”每人帮我拿一件东西,最小的女孩英够拾起我用来擦笔的报纸,跑在最前面。当我们回到帐篷里用毛巾擦拭头上的雨水时,英够郑重地还给我那张报纸。

细密的雨滴变大了,我担心这个用粗疏的毛织物做成的“毛房子”能不能挡住大雨。后来发现,尽管在帐篷里白天可以透过织物的孔隙看到蓝天,夜晚可以透过织物的孔隙看到星星的闪光,但到下雨的时候,雨水使牛毛织物膨胀绷紧,除了火炉上方的天窗会往下滴水,“毛房子”竟是很能防雨的。

雨下得不停,我给大人小孩画速写肖像,主人则给每个人盛上一大碗酸奶,不加糖的酸奶另是一种滋味,童大夫的弟弟就不能忍受这种酸味。

给每个孩子都画了肖像,并且写上他们的名字之后,天慢慢黑了。黑夜为大雨增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帐篷地上的花草全成为水生植物,但床铺却是干的。在倾盆大雨中,牧人赶着羊群回来了,羊和狗都在叫,牧羊的小伙子虽然穿着军用雨衣,全身还是湿透了。他咒骂黑夜和大雨,脱光衣服在炉火边烘烤。

雨越下越大,河水震天动地的响着,还夹杂着石块被洪水冲动的轰隆声。等人们都睡下的时候,周围似乎全是河水的轰响,我们的毛房子简直成为激流中的小船。李瑛的妈妈在念叨:“我们这山沟里可千万不要发大水呀!”我悄悄问童大夫,祁连山里常有这样的大雨吗?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

午夜时分,我们被巨大的隆隆声惊醒,蜷伏在水里的畜群也叫起来。是山崖崩裂了!又一阵巨响撼动土地,夹杂着树枝碎裂的响亮声音。几个帐篷里的狗都叫起来,人们一声不响,惊恐地等待下一阵山崩。但再没有山石滚落的声音,而雨声和河水的咆哮却更响了。

我被柴火的烟呛醒来。天已经亮了,大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女主人蹲在炉子边上生火,柴灰和烟布满了帐篷。外面,牧人在惊叫,夜里崩落的山石砸死了几只羊。童大夫连声说我们命大,有几块巨大的山石滚落到离我们帐篷只有三米远的地方,最大的石块有一丈多高!

牧羊人穿上雨衣背起枪,又赶着羊群往浓雾弥漫的山林走去。昨天的潺潺清流,一夜之间变成汹涌咆哮的激浪。这里的洪水是乳白色的,像在河里倾注了大量牛奶,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在白浪中沉浮,大石头在水里滚动,发出吓人的声音。昨天骑马涉水的地方,已经完全被洪水淹没,几棵小松树的树梢在波浪中抖动。牧人们说,他们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水。

中午,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脸来,整个山谷顿时变得有声有色,牧民们向天空张望着:“鸡心大山还没有出来,天还晴不了啊!”最高的山峰仍然隐没在浓雾中。

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钻进云中。山林变幻着光影,也变幻着色调。我抓紧时间去树林边画画,仍然有一群孩子做伴,这一次英够走在最后面,她为我抱了一个小凳子,那是一个圆圆的小树墩,上面钉了一块厚厚的羊皮。我坐在英够的小凳子上,童大夫一直看我画画,孩子们却喊叫着跑到树林里去了。

小画快完成时,隐约传来越来越清楚的流水声,到孩子们尖叫着从森林里跑出来,我们才发现已经被乳白色的水流所包围。杉树林中到处翻滚着浪花,我抱起画箱和英够的小圆凳,童大夫提起画,赶紧寻找可以走上坡的路。有两个孩子跑到我们身边,大家连蹦带跳,跳过一道道激流,快到山路时,流水已经有一尺多深了。我们使劲一跳,总算跳到没有水的山坡上,刚才画画时所在的树林已经全被波浪占领。大家瞅着我浸湿的裤腿大笑,山洪的轰响盖过了我们的笑声。太阳更加明亮了,一块块蓝天和沸腾着的白色山洪使山林充满活力。我和童大夫坐在一棵粗大的枯树干上喘气,孩子们替我拿着画具回帐篷去了。

傍晚,山洪渐渐消失,旷野静下来。牧人提来两个大塑料桶,说要请我们喝酒。几个帐篷的大人小孩都凑到一起,白酒盛满了一个大饭碗,我成为大家进攻的目标。第一碗酒刚喝完,我已经觉得难以招架,童大夫下了命令:“益喜,给水老师代酒!”益喜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姑娘,她放羊时不停地高声唱歌,成为童大夫带领的文艺宣传队的歌手。

益喜很高兴代我喝酒,她拿来一个搪瓷大茶缸,把大家敬我的酒倒进茶缸里,仰头一气喝完。当她第三次端起茶缸时,我劝她不要再喝了,益喜的爸爸却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这娃娃喝上一两斤醉不了”。

童大夫能喝,又能讲各种醉酒的故事,人们的笑话没有讲完,塑料桶里的白酒已经喝光。大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讲故事。

在祁连山的一个多月中,有好多次这样的酒会,但一次也没有见到烂醉如泥或者大吐大闹的人,那似乎不是祁连山的性格。

夜里下了一阵小雨,早晨天完全晴了。几天来一直没有露面的鸡心大山,也看得清清楚楚。黎明时的山林湿润而清新,最高的山峰沐浴着明亮的阳光,而整个山麓和草地、河流、帐篷全留在黎明的暗影中,远处的河水闪着银子一样的亮光。

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成天在开会,而在大依马龙,只有我带来擦油画笔的报纸上能看到全党全军全民所关注的那些大事,究竟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李瑛的爸爸陪我们去几个帐篷坐坐,他说我们要是不去,他们会见怪的。于是我们拜访了每一个毛房子,喝了每一家的奶茶,吃了每一家的大饼。

益喜家养了一只小小的青羊,是她爸爸打猎时抱回来的,她们用牛奶喂养它,现在它像狗一样地尾随这一家的大人和娃娃。当陌生人来时,它藏在一排被褥后面,从被褥的空隙里睁大那一双黑眼睛,望着我们这几个奇怪的人。益喜在帐篷外面一叫,它就跳起来,跳过叠起的被褥,跳过摆满了奶茶的炕桌,在大家的惊叫声中去找益喜。

我们在八月一日离开大依马龙。一清早,童大夫就到森林里去找我们的马,几匹马跑得很远。我问他们:“不怕有人偷走吗?”“没人偷。”又问:“不怕狼吃吗?”“狼倒是有,我们还没有听说过马叫狼吃了的事。”

这就是大依马龙。

野牛大山

前两天的暴雨和山洪冲毁了山区公路,我们只好步行去野牛大山,反正公路已经变成沟沟坎坎,我们抄小路上山、下山、再上山,在成群的牦牛中走过。祁连山中的牦牛显得十分灵活和欢快,特别是小牛犊子,它们在山坡草地上飞快地跑、跳、撒欢,从远处看去简直像是调皮的小狗。

在小斜沟,看到了一大片整齐、挺直、粗大的杉树,深绿的枝叶一直探向蓝天。在杉树林对面的山坡上,有一顶不大的帐篷。帐篷外面的大狗朝我们吠叫,声音响亮浑厚,几个胖胖的小男孩看见我们,赶紧跑过去抱住狗头,凶猛的黑狗在小孩的怀里挣扎着,使劲儿吠叫。女主人从帐篷里出来,招呼我们到帐篷里坐。她的身材和对面山坡上的杉树相似,使我们向她打过招呼后不由自主地再去看那些粗壮的树木。

她为我们端上来一大锅奶茶,还有冒着热气的烙饼。童大夫说我不爱喝咸茶,她又忙着烧滚一大锅鲜牛奶。按城里的标准,这两锅牛奶足够一个幼儿园的娃娃喝一天。

从小斜沟再往上走,过一道山梁,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高耸的山峰,雄伟、粗犷,山顶上弥漫着云雾。它的磅礴气势,使它在群山中独具彪悍沉稳的气概。这就是野牛大山!我在马上仰望野牛大山,觉得把泰山放到它边上,泰山也会显得小巧。不知道是它的形体气势像野牛,还是山上有许多野牛,而得到了这个名字。当我向山坡骑行时,玩味着这个形象化的山名,佩服命名者的天才。

我们越走越高,透过密林的树梢,可以看到马群在草坡上自由游荡。我下马看了很久。

也许马在世间本来就该是这样生活的,在城市、乡村的道路上那些被人驱使的马匹,只是马的异常的畸形的生存方式。而人们一提到马,就连带想到它所拉的车或骑在它背上的人。人与马连接在一起,是马永恒的悲哀。

走过树林,眼前又出现了野牛大山庞大的躯体,我们是朝着野牛大山的方向爬上去。越走越高,树木渐渐少了,山坡上出现了密密的灌木林和大片的草地,而云雾却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不一会儿,霏霏细雨已经无声无息地漫天飘落下来,我们踏着青翠湿润的草地,来到一座山岭的顶端。雨幕中出现了炊烟袅袅的两座帐篷。这里没有狗叫,四周静悄悄地。雨越下越大,这两座相隔数十米的帐篷,给旅人很大的慰藉。送我们到这儿的社员赶上马回正南沟去了。

我们走进高处的那座帐篷,帐篷里有一个女社员,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吃奶的婴儿。还有一个壮实的姑娘,那是她小姑子。女主人端正而且秀气,很大方地让我们给她画了一幅素描头像。她告诉我们,这里还有一个男孩帮她放羊,靠下面的帐篷里住的也是一个姑娘。

雨声渐渐大了,雨水从帐篷上像流泉一样往下淌,帐篷里也好像水蒙蒙地。有人揭开帘布,走进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新雨衣,背一杆半自动步枪,雨水从他的帽子上衣服上流下来。他把一只猎获的青羊扔在门口就坐下来,接过女主人端给他的热茶低头喝了起来。女主人一声不响地看他喝茶,帐篷里只有他大口喝茶的声音。他们一句话也没有,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又冒着大雨钻进灌木林中去了。

天黑了,我们住到下面的那个帐篷里,帐篷布置得十分整洁,看得出是姑娘们的帐篷,没有小孩的打搅。被子上,柜子上,都铺着挑花的帘子。地上十分潮湿,有许多踩倒了的野花。我们睡下以后,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姑娘,悄悄地脱了衣服,吹灭油灯,睡在靠近帐篷门口的地方。我听着身旁的流水声慢慢睡着了。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里比大依马龙冷多了。

我们在流水声中醒来,那个姑娘给我们端来了洗脸水,我们为打扰她的休息而致歉,她笑着说,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确实也再没有更好一点的地方。

天晴了,我为这两家牧人照相。又打算拍一张牧民在牧场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场面。为了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牦牛赶到它们应该出现的位置,就不知费了多大的事。这几个赶过来了,那几个又跑上了山,从山上把它们赶下来,原先在哪儿吃草的七八头又发疯一样沿着山路向山顶跑去。姑娘小伙子和童大夫喊叫着,追赶这些毫无组织观念的牦牛,当牦牛们大体就绪时,发现上面帐篷的女社员还没有出来。姑娘们说:“她还没有打扮好呢。”让孩子们催了几次,她终于出来了,她的打扮真让人失望,原先那种纯朴自然一点也没有了,就像城里的一个干部,戴着黄军帽,穿着干部服,拿着报纸,脸朝镜头端坐在那里等我照相。为了不让大家失望,为了不让牦牛们失望,我只好这样照。过后想,这能怪谁?这只能怪我,是我破坏了他们原有的纯朴和自然。

女社员十分高兴地为我们准备了早饭,再三感谢我为她们照相,我答应一定把照片寄给她们。

头 滩

我们继续向头滩进发,两个姑娘中的一个陪送我们往山里去,顺便去开队里的共青团支部会。她拉来一头毛驴,驮上我们的行李,大家慢慢向上走去,终于爬上了山梁。

眼前展开了一幅壮丽的山景。在我们脚边,道路逶迤而下,右边是一座高峻的山峰,山上只有裸露的岩石,一注注破碎的砾石从峰顶向陡峭的山麓流下。山峰后面,终年积雪的冰峰在蓝天下闪着银光。山下是起伏的岭峦,长满了松杉和鹅黄嫩绿的牧草,几座帐篷散布在平缓的山坡和谷底。左边是野牛大山的山脊,由于我们已经在很高的地方,野牛大山不像在大野口以西所见的那样高不可及,但它依然比我们更高,依然以它庞大浑厚的躯体引人注目。举目远眺,层峦叠嶂的蓝紫色调,天际的黑云和闪光的雪山,构成雄伟深沉的景象。在我们站立的山梁上,高山的主人,牦牛群在悠闲地嚼着青草。

循着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小路边长满了开着黄花的硬而多节的野草,牧人们把这种草叫“花柴”。在坡下的山泉边,我们遇见了两个小姑娘,她们是李书记的女儿,带领我们去她家的帐篷。

李书记是1958年入党提干的女牧民,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老练的牧区干部。她向我们汇报大队的概况,草场状况,畜群状况,取消自留畜的问题,流动的牧民学习等等。我不知该不该听她所汇报的这一切,很不自然地说,我们只是想来看看,画画,拍照片……向牧民学习,她马上接过去说:“欢迎欢迎,我们接待过记者,我们的人工配种搞得不错,童大夫最清楚,让他带你去看看。”

童大夫去检查畜群疫病防治情况,我到刚才走过的半山腰小路旁写生。经过几天的阴雨,阳光特别明朗,远处森林的黑绿和山坡上嫩草的浅黄形成漂亮的对比。

李书记的两个娃娃看我画画,一面给我讲着她们的事情。她们是藏族,但都不太会讲藏语。这里的孩子都有一个汉族姓名,大部分是老师给起的,其姓氏有的是原有姓名第一个音节的汉文音译,有的则是小孩报名上学时老师随便选择的,当上学的孩子有了“姓名”之后,他的家长往往就随着孩子姓起这个“姓”来。例如,先有“李小红”,然后她的父母才会以“李”为姓,不知将来的社会学家会如何对待这种特殊的姓氏来历。我问她们为甚么不穿民族服装,两个孩子莫名其妙。经我解释,又用油画笔画出长袍和皮帽的样子,她俩才恍然大悟,笑着说:“你是说宣传队的舞蹈服呀!”她们从来没有穿过那种衣服,各种画报、照片和电影上的祁连山少数民族形象,都是拍摄者从城里文工团借来的演出服,当牧民们按照拍摄者的安排穿起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骑上马作放牧状时,围观的牧人睁大眼睛啧啧称奇:“真像演电影一样!”

后来我向年长的牧人问起民族服装的事,得知在1958年以前这里的许多人还穿原来的服装,经过1958年反封建反宗教特权,传统民族服装遭到禁绝,人们都穿起了干部服。而黄军帽的流行,则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有些老年人还保存有旧日的衣服,那是要在他们死去以后才穿到身上的,“老脑筋,你把他没办法!”

这里的学校整个夏天都放假,从六月到九月,孩子们跟着父母在夏场上生活,在森林和草坡间玩个够。

山坡上只有我和两个孩子,除了她们尖细的语声,这里寂静极了。那裸露着岩石的峻峭山峰,那黑樾樾的森林和蓝色天空中不停浮动的云朵,构成头滩特有的庄严静穆之美。当孩子们停止讲话时,这里更静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小孩的歌声:“我在马路上拾到一分钱……”两个孩子同时笑起来:“啊!这是索尔琪呀!”远处孩子的歌声与这里的自然似乎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我自以为翻山越岭置身世外,却从我还没有走到的山坡上传来北京颐和园国庆节游园会上演出的歌曲。李书记的孩子问我,“叔叔结果前,给我买头坚”是什么意思啊?我说我还不会唱这支歌呢,只知道是警察叔叔接过小孩拾的钱,“给我买头坚”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

这幅习作画了很长时间,暗灰的云又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快要下雨了,只有最远的天际,还露出几块蓝天。

午后,队里把我们安排到对面山坡上的配种站去休息。这是头滩独一无二的一座砖石房屋,用大块山石作屋基,白墙红瓦,看去十分漂亮。我们刚进屋,就开始下雨了,雨越来越大,附近的许多牧人跑进来避雨。我便给避雨的人画头像,“增长”、“公社”、“跃进”,这是他们的名字。挤在我身边看我画画的人越来越多,使我出了一身大汗。人群中挤进来一个姑娘,她比别人更高,皮肤黝黑,有着浓密的眉毛和眼睫毛。我想画她,但小伙子们挤到前面,开始争抢该给谁画,谁在谁的后面,最后成为抢先画像的比赛。人们堵住了屋门,打开了墙上的小窗户,隔壁就是良种细毛羊人工配种的地方,不断飘来强烈的羊粪尿臊气,我只好合上画夹,到门外屋檐下去眺望雨景。

对面那一排裸露岩石的高山已经盖上了一层白雪,而较低的山坡上,草木显得更加青翠。阵雨过后,阳光照亮了被雨水淋洗过的山谷,给绿色的山谷罩上一层金黄色调。

山峰还笼罩着阳光,山谷里慢慢变暗了,从四面高山上陆续回来了羊群和马群。我站在高处看成百上千的牲畜从山林中走来,牧人们既不拿鞭子,也没有其它工具,但指挥如意地驱赶着庞大的羊群,它们散布在已被暮色笼罩而成为暗蓝紫色的山坡上,确实像不计其数的珍珠。而马群另有一种奔放、激越的感觉,牧马人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着,把奔腾的群马赶向低矮石墙筑成的马圈。

我打算明天清晨拍摄畜群出牧的场面,这需要事先和放牧的社员作必要的安排,马群的牧人已由李书记打过招呼,她说明天放羊的是伊召嘎。

“伊召嘎在哪里?”

“伊召嘎在喂鹿呢。”

天快黑了,我走上山坡,远远看到几只灵活调皮的小鹿跟着一个长腿姑娘奔跑。我喊:“伊召嘎在哪里?”“我就是伊召嘎呀。”走到近处才看出她就是我在配种站里看到的那个姑娘,我讲了明天照相的事,她高兴地答应按我的需要赶羊群上山。

我沿着山坡上来回转折的小路回帐篷去。黑夜里,四周的群山似乎比白天更加巍峨高大,牦牛和绵羊在帐篷周围静静地卧着,从远处传来森林的低语。

早晨,雨后的新鲜阳光刚刚照亮最高的山头,我赶紧爬起来向山坡走去,先拍了马群出圈的镜头,然后拍庞大的羊群出牧。我在几百只绵羊前后来回奔跑,伊召嘎大声吆喝着羊群,但羊群的运动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而伊召嘎老是端端地站在镜头对面,我叫她不要站着不动,她便扔石块赶得羊群满山乱跑,然后又朝我端端正正地站住。这样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可想而知。

伊召嘎是藏族而不是裕固族,她去过自治县县城和张掖市,更远的地方她就没有去过了。她说县城和张掖人太多,看不见草和树,“城里的人都凶得很!”我能想得出城里人对这个皮肤很黑,衣服很脏,腿很长,一步能顶城里人两步,头发又多又乱的藏族姑娘会投以什么目光。但在雪山、森林和草地间,在羊群和鹿群中间,伊召嘎比女干部、红卫兵、女售货员之类的城市妇女要高贵得多,也美丽得多。

她就是雪山森林和草地的组成部分,就像女干部、红卫兵和女售货员是城市的组成部分一样。

野羊泉

从我们住的地方向对面山上望去,能看到在密密的森林中间有一片特别可爱的绿草地。那里比四面八方的草地更绿些,我很奇怪为什么能有那样的颜色。我问伊召嘎,她说那里是野羊泉。

“野羊泉?”我不太听得清她的口音,大概就是“野羊”或者“野鸭”之类的泉。她说那里是禁猎区,她曾经是那里的看守。

“你看守什么?”

“不叫打青羊。”

“那现在怎么不去了?”

“上面说都文化大革命了,你们还看守山里的青羊。”

“能上去吗?”

“翻两个山就到了,满山都是泉水,再上去就是雪山。”

我看来看去,看不出在它前面有两个山。我决定去看看那一片绿草地,说不定还能画一张雪山风景。吃过早饭,我背上画箱和照相机,向那片绿草地走去。

从我们住的山坡往那里去,先要往下走,一直走到谷底,跨过细细的小溪,就开始上坡。走完有小路的草坡,就进入密闭的山林,树木密密地长在陡坡上,我既要用力爬上很陡的山坡,又要不时从低低的横生枝干下钻过去,很快就使我出了一身大汗。往上走,再往上走,离山顶还远得很呢,只好在一处有泉水的地方歇一会儿。这里横倒着许多合抱的大树,在山涧积水的水潭边,有许多野兽的足迹。休息之后再走一阵,终于走到山顶。到这里,我才知道伊召嘎说的一点也不错,野羊泉与我的距离似乎一点也没有缩短,眼前还有一道山谷,从这个山谷走下去,再爬到对面的山顶,也许就到野羊泉了。我下到谷底,一直走到涧水轰响的地方。看来这儿不久之前流过汹涌的山洪,山谷里有许多巨大的石头,显然是从上游冲下来的。我踩着水里的石块跳过涧水,从谷底爬上山顶,迎面吹来一阵清凉的山风,使浑身汗水的我非常畅快。

这又是一道山梁,下面的山坡上支着一个帐篷,一个孩子喊道:“往这面走,再往这面走,那里有狗呢!”我累极了,一面答应着,一面坐下来。山坡下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这片草地正是从山下看去特别明艳可爱的地方。穿过这一片四周高中间低的草地,再爬上对面的山梁,也许就能看到雪山了。但在这儿,雪山连一点影子也没有。

从山梁下去,一直下,来到草地上。这里到处都是清清的水,一丛丛一簇簇的牧草集聚生长着,长草的地方高出水面,形成数不清的一望无际的小丘,这些小丘小到刚好让我踩上一只脚。在清浅的积水下面,则是松软的淤泥。正是这种特殊的地表结构,使人们从远处看去觉得这一片草地特别鲜明清翠,很难说这究竟是草地还是水洼。四周的密林应该是野兽出没的地方,它们会到这里来饮水的。

伊召嘎大概就是在这些泉水和森林之间巡行,那时也许有青羊和野鹿在她身边游荡,现在这里只有树木、野草和泉水。我踩着一个个柔软的草墩,小心地走过开着黄色野花的“野羊泉”。

我又开始爬山了。走进树林,爬上山坡,山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和高高的野草,根本没有路。只能从灌木林中硬闯过去,一直向上爬。我终于到达山顶。

一排闪耀着银光的雪山出现在我面前,终年不化的积雪在蓝天下显得如此晶莹皎洁,使这些山峰显得庄严而神圣。

多么广大的空间啊!在我脚下,有一道极深的山谷,长满高大柏树的山坡一直向下伸展,谷底有蜿蜒的溪流,山坡上有弯弯曲曲的小路。而在山谷对面,起伏的群山像大海的波涛一般,绿色的波峰和波谷一直向上涌起,涌起,然后被几座有着裂缝和瀑布般的砾石山崖挡住。在这几座峥嵘的石山后面,终年积雪的冰峰耸立在深蓝的晴空中,在炎夏的日光下变幻着闪光和阴影的冰峰,好像是群山的王冠。洁白的冰雪使山脉、森林、蓝天、白云更加仪态万方。

我立足的山梁十分狭窄,前后都是陡坡,而且长满了齐胸高的粗硬多刺的灌木。我找不到一个摆放画箱的地方,只好把画布拿在手里,画箱斜依到灌木丛的顶稍上,开始画面前的雪山。一会儿,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叮人的大苍蝇,它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来飞去,叫我难以招架。

我在画画的过程中,看到对面山谷中还有一座牧人的帐篷,羊群在稀疏的林木间吃草,像是撒在地上的米粒。有一个人正在弯曲的山路上走动。

到我快画完的时候,一个牧人从陡坡上的灌木林中出现,他的头发和胡子与这里的灌木杂草相似,黑红的面庞上露出惊喜的表情。看到我的画,他发出长长的惊叹,然后看对面的雪山。“啊!这么多雪。”为了表现雪山的气概,我把积雪加多了。显然这没能逃过他锐利的眼睛,他说,以前雪山就有这么多雪,那是在他年轻的时候。

“雪山小了,一年比一年小了!”他对雪线的逐年上升感到大惑不解,“再过几年山里就没雪了!”

看过画和雪山,他才和我聊天。他为能在山下面发现我而十分得意:“我说嘛,这上头怎么上来人了。”

“这里没有上来过人吗?”

“谁到这上头来,又放不成羊。”

他眯着眼睛看天,天边出现了许多乌云,我仓促地涂抹了近景,收拾起画具准备往下走。有胡子的牧人把我擦了油彩的报纸全都拾起来,说要叫他的娃娃看。我真想把这幅画送给他,也许他会把这幅画永远保存下去,让他的儿孙知道祁连山夏日的积雪是多么美丽。

我往回走,一直想着老牧人的话。祁连山雪线的逐年升高,是气象、冰川学者关注的问题,我没有想到在一个牧人有限的生命过程中,竟然已经看到了这种变化,看来气候和自然环境的变迁,在我们生存的年代已经进入临界阶段。也许,我们这几代人,将是最后看到已经存在了几万年的自然景观的人类。祁连山以及甘肃河西走廊的绿洲,本来就是完全依赖于祁连山积雪的特殊环境。老牧人的子孙们,还能生活在戈壁和荒漠之间的祁连山绿洲吗?

往回走的路上,又来到野羊泉。拜访了一家牧民,喝了他们的奶茶,请他们的孩子到草地上去拍照片。孩子们和牦牛犊子嬉闹,在草墩之间追逐小牛犊,白的花的牛犊蹦蹦跳跳,没有一分钟安定。用力拉住一头漂亮牛犊的小女孩,被顽皮的小牛拉到水里,孩子们的欢笑冲淡了听到老牧人的话之后的阴郁。

我问小孩:“看到过野兽吗?”

“野兽?”

“这儿有没有豹子、狼、鹿或者青羊?”

他们说见不到。 一个大孩子告诉我,每年夏天人们把畜群赶上山的时候,青羊就藏到更远的深山里去了。去年夏天,他们刚上山来的一天晚上,他和爸爸看到过好几只青羊来喝水。等到天变凉,人和畜群下山以后,青羊们才会回来。

向野羊泉和野羊泉边的孩子告别,竟使我感到难过。当我穿过树林走下山坡的时候,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梁上看我离去,刚才掉到水里的小女孩拿着她脱下的湿衣服,睁大眼睛看我下山。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一直沿着曲折的山涧,脚下是崎岖的山岩和漫流的泉水,两旁是笔直、高大的松杉。除了山涧流水的呜咽和叮咚,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些高大美丽的杉树,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气派十足。我进入一片郁闭的森林,密林遮住了阳光,上下左右都是粗壮的树干,交错的枝桠,苍翠的针叶。在头顶上,松涛在徐缓而有力地低语,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松果。再往下走,又听到了山涧在低处哗哗作响。

在密林中走了很久,拐过一道急弯,从石坎上跳下,眼前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森林装饰着千山万壑,树木使山岳神秘而又生气盎然。在北方,地平线上可以看到灰黄色的大漠,它与这边青蓝色的山林对峙,决定它们进退的,将是我身后雪山的存亡。

走出祁连山

八月四日早晨,我们准备离开头滩了,童大夫和他弟弟将从原路回芭蕉湾去,我和几个牧民将沿野牛大山山麓的小路骑马到八一生产队队部,再取道花寨子去张掖。李书记把我介绍给几个同行的牧民,又专门派了一匹马让我骑。他们要去队里驮运粮食,赶了许多牦牛和毛驴。喝过两次奶茶后,我与大家一一道别,把东西驮上马背,随着运粮队伍出发了。

当我们走过一道狭窄的山沟,走上野牛大山的小路时,看到头滩的人们站在帐篷前目送我们离开,我看到李书记和她的孩子,增长和公社,还有伊召嘎和她的鹿……我想,我不会再与他们见面了。

我的旅伴是祖孙三代:一个年老的牧人,一个年轻的母亲,是牧人的女儿,以及牧人的外孙女马小梅,还有马小梅的妹妹,她母亲怀里的婴儿。我当然把马让给马小梅的母亲去骑,她抱着婴儿走山路实在太不容易。

我们越走越高,回望头滩,已经是一块远处的洼地了。山路是绕着野牛大山的陡坡往前的,路上一直能看到南面那一排雄伟的雪山。一小时以后,我们来到山路的最高处,现在离野牛大山的山顶不远,看起来不到一里路。但牧人说,从这里到山顶要走很长一段路。大家坐在坡上等后面的牦牛队,我骑马朝山峰走去。果然走了很久还到不了山顶,但已经可以看到雪山后面的群山了,祁连胜概尽收眼底。听野羊泉的老牧人讲,雪山南边该是青海地界了。从野牛大山山脊往下,进入浓荫蔽天的森林。这时,天山布满了浓云,远处传来阵阵雷声,我们赶着牦牛和毛驴,从陡直的山路往下走。路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关卡” ,那是在两边是山崖的小路口砍倒几棵大树,阻挡山上放牧的牛羊沿小路跑下山去。

我们穿过灌木丛,又弯腰钻进枝杈交错的树林,滑下满是沙石的斜坡,但这座大山像是下不完似的。最后,树木稀疏了,小路进入一个极窄的峡谷。两边是壁立千仞的石崖,中间大约可以穿过一辆汽车。雷声在峡谷里变得特别沉闷而具震撼力,驮在牦牛背上的油画箱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在峡谷里特别震耳。人们使劲鞭打着牦牛,像发疯一样跳过溪涧,绕过巨大的石头,飞快地往前走。我抱着老牧人的小孙女,跨着大步,总算能赶上这支急行军的队伍。大家都知道,如果在这里碰上山洪,那可了不得!

总算走出了峡谷。天上只落下不大的雨滴。离生产队定居点还有不少路呢,但离开了山峡,前面是开阔的山地,大家都放了心。

山路边有大片的野花,这里野花的特点是颜色划一,一会儿是一大片黄花,一会儿是一大片红花,一会儿又是一大片白花……还有大片马莲,数量之多,足够为此开设一座加工马莲的工厂,如果它有什么用途的话。

现在,我们算是完全离开了野牛大山的范围,已经看不到森林了。我们爬上一座只有小草的高山,牦牛在山路上大声喘着气,吐着它们铁青色的舌头。在此之前,我还没有想到牦牛舌头竟然是这样的颜色。

八一生产队的定居点有许多新房子,白墙红瓦,朱红色的屋檐板和门窗,在荒僻的山里显得特别漂亮。留在定居点的社员诉说前些日子暴雨山洪造成的损失,新修的道路完全被冲毁了。晚饭是热汤面条,还有久违了的新鲜辣椒。

外面又下起了大雨,我眺望野牛大山方向阴暗的雨雾,想着如果这时穿过那使人难忘的峡谷,将会发生什么?

在社员家里画素描头像,全被他们要走了。牧民的房间十分整洁,比一般城市居民的住房干净和宽敞。

第二天一早,把那匹马交代给队干部,便启程去花寨子。原有的公路被洪水冲得只剩下裸露的石头,有些地方是两三米深的大坑,人们在高高低低的坑洼间找路,我们在这条“公路”上的跋涉,比爬山路更累。走出山地,就看到了开阔的河西走廊平原。为了不错过每天一趟的班车,我催促牧民全家快走。我先快步跑上车,然后从车窗里接他们的行李,被破裂的窗玻璃划破了手,流了不少血。牧民老小忙着给我包扎,我用画箱里的胶布贴住伤口,总算止住了流血。在张掖医院,一位认真的医生坚持给我注射了破伤风疫苗,后来的一个月中,这个伤口一直影响我骑马和拿东西。

汽车向低洼的张掖平川开去,回头看南面的群山,我们离它越远,它们就越巍然耸立。野牛大山慢慢地从遮挡它的小山间抬起身来,越来越高。当汽车急转弯时,抱着孩子的女社员微笑着指给我看:“野牛大山!”我和这一家人都从车窗向天际望去,心里涌起一种自豪。

车上的城里人诧异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凝视高大荒凉的雪山。

到张掖后,我请牧民一家吃饭,老牧人一直过意不去,队上派给我的马,倒是驮了他的女儿和孙女。

和张掖美术界的朋友们见面,大家看了我在祁连山里画的习作,给了我很多鼓励。秦文邀我去她家吃饭。在这里,祁连山中的白雪、森林、野羊泉、伊召嘎……似乎变得十分遥远,几乎变成虚无缥缈的东西了。而现实的,随处可以感受和捉摸得到的东西,只有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晚上,文化馆的同志请我看电影《侦察兵》,他们说这是最近开禁的一部好电影,我看过之后,它和别的许多电影的情节全搅在一起了。

红石窝

为了去红石窝,在张掖找了三天去康乐的车,多亏康乐供销社的小李帮忙,让我搭乘他们送货的卡车到康乐。八月七日,我终于坐到一辆日本卡车里,离开张掖,向西南驶去。当货车朝临泽方向疾驰时,我为即将实现去红石窝的素愿而心满意足。

汽车在平原堡装上红砖,经过临泽折转向南,穿过砾石戈壁进入祁连山区。越过第一道山口后,沿着梨园河逶迤前行。许多地方的公路被暴雨冲坏了,汽车要在清澈湍急的水流中行驶。在靠近白银公社的地方,公路完全被水冲断。年轻的司机摘下他的太阳镜,到河边探测河水的深浅,扔了许多石头,又叫供销社的小李在河里走了一回,司机还是不想把车从河里开过去。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他终于打定主意,要把车开回张掖去。

小李征求我的意见,是否随车回去?我决定跟他们趟过河,步行翻山去康乐。他借来几条毛驴,驮上他给公社食堂买的东西和我的画具,穿过一片沙枣林,再走过一片草滩,来到白银公社。

在白银公社遇到嘉裕关市酒泉钢铁公司的两位干部,他们也要去红石窝,是从一座冲坏的吊桥上爬过来的,已经与康乐区政府取得联系,正在等那边派马来接。我和供销社两位同志打定主意,吃一点东西就上路。

天气很热,又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面条,出了一身大汗。出发时已是下午四点,从这里到康乐要翻一座山,有八十多里山路,到那里大概是午夜。我们赶上毛驴拉的架子车出发,嘉峪关的同志改变主意,也和我们同行。沿隆畅河走一段,折向山里,在干枯的河床里转来转去,到处都是沙子和石头。薄暮时分,我们来到一座蒙古包喝茶,蒙古包里的设置比藏民的帐篷要讲究一些,招待我们的还是酥油奶茶和烙饼,嘉峪关的同志却觉得十分新鲜。告别了蒙古包的主人,抓紧时间继续赶路,天黑时到臭牛泉,过了马场滩,进入狭窄的山谷,开始上山。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多亏我带了一个很亮的手电筒。大家说说笑笑,簇拥着驴车,顺山间公路往上走,遇到陡坡,就连拉带推地帮助两只小毛驴。终于上到山顶了,除了头上闪闪烁烁的星空,上下左右没有一星半点灯火。山风阵阵,颇有一点寒意。

下山的路更难走,我们打捷路从盘山公路中间穿过去,陡坡上的沙石在脚下打滑,毛驴已经控制不了形势了。我们五个人,一个人代替毛驴驾车辕,两个人在前面,两个人在后面,大家用劲把车往后拖。嘉裕关的同志说我们都是孔老二,企图使车轮倒退,但只有这样才能使架子车不致失去控制滚下山崖。这一段下坡路累得我们满头大汗。

下山以后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路边有了杉树,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了流水声。小李说前面不远就是康乐。用手电筒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把车拉到康乐供销社的旅社院内,旅社院内静极了,不知道是旅客们都已经睡着了,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人。迟升的月亮朦朦地照亮了山岭、小河和旅社的院落,我们拖着沉重的双腿到食堂去吃饭。我们从白银公社出发前他们就接到了小李的电话通知,所以我们刚坐下,就端来了大盘的菜:凉拌猪肉,辣椒炒肉片。上床睡觉是凌晨两点。

嘉峪关来的两位干部是两位剧作家,他们奉上级指示编写一个反映红石窝牧读小学事迹的歌剧剧本,这次来红石窝是要了解裕固族牧民的生活,并征求牧读小学创建者兰礼对剧本的意见。他俩没有到过牧区,对祁连山的一切感到十分新鲜。

第二天一早,我们抄小道翻山去红石窝,从公路走就远得多。上到半山,碰上红石窝公社派人拉马来接我们,两位剧作家从来没有骑过马,这儿又是又陡又窄的山路,他们牵着马爬山,我骑了马在前面走。祁连山里的马有个特点,那就是善于走山路,多陡的山坡也能灵活地上下。我骑马到达山顶,下马等他们慢慢上来。在山上赶上去红石窝参加一个干部婚礼的一群社员,大家说说笑笑,不觉就到了公社。公社的干部给我们介绍了附近几个队的情况,喝过茶继续向红石窝队前进。

在红石窝,住到队部的院子里,听兰礼介绍马背小学。他是裕固族第一代有文化的牧民,这两年骑着马走遍全队的每一个帐篷,给大人小孩教文化,即他所说的“政治文化一起教,大人娃娃一担挑”。两位剧作家认真地记笔记,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如“当时你遇到过哪些阻挠或者矛盾”等等。

人们都去夏场了,这里特别清静。我们去附近小山上漫步,在一条小溪边上画一张习作,一直画到太阳西斜。两个来插队的知识青年看我画画,他们赞赏画上的景色,还建议我给他们这儿的一个姑娘画一张像:“她就在那个山顶上放马呢,像画上的人一样!”

八月九日,队上给我们备马,我们要去牛毛山,看马背小学的教学情况。牛毛山是附近最高的山峰,山顶上住着一家牧放马群的牧民,兰礼曾去那儿辅导他们的文化学习。

我骑的那匹黑马棒极了,它从陡峭狭窄的山路上轻快地登山,把所有的马全都远远地抛在后面。它行动敏捷而且优美,似乎能理解我想让它做的每一件事,我轻轻晃动缰绳或者稍稍收拢双腿,它立即作出反应,积极主动又不会做得过分。他们几个在下面山路上仰望我这一骑人马,不断发出惊奇和叫好的声音。这条路确实难走,大部分是羊和马在峻峭的山坡上踏出的羊肠小道,尤其是当要越过陡直的山脊时,你一直往上走,往上走,突然,马头前面出现一片深广的山谷!为了防止马儿在太陡的下坡路上扭伤腿,你得赶紧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每当经过片片开着鲜花的草地时,我就放松缰绳,让马吃那些鲜嫩的青草,等一等后面的人马。当我们终于到达牛毛山顶时,黑马流了那么多的汗,我的裤子也被马身上的汗浸湿了。

这里海拔四千多米,一棵树也没有,只长着短小细密的牧草。山上有一顶帐篷,住着五口之家,主人叫蓝元旦,大女儿蓝淑英,我一见她,马上想起两个插队青年说过的话,她确实是我在祁连山里所见到的最漂亮的姑娘。同所有祁连山里的女人一样,蓝淑英也是很黑的肤色,也是那么健康。但她的苗条,她的脸庞和五官的结构,足以使所有以相貌自矜的女性感到惊羡。我为蓝元旦父女放牧马群拍摄照片,蓝淑英骑一匹白马,在山顶的岩石和草地之间奔驰,提高嗓子尖声吆喝马群:“呜——啊,呜——啊。”她的声音又高又响,引起群山的回应。

在主人为我们宰羊的时候,我们骑马到牛毛山的顶峰去。由于海拔太高空气稀薄,马匹在之字形的山路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还是我最先上到峰顶的。峰顶海拔四千五百米左右,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岩石上,立着一个高大的测量标志塔。从顶上远眺,东、西、南三面都是起伏的群山,山上是浓密或稀疏的森林。北边是一片黄沙,在“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北缘,有蜿蜒的河流和蓝色的条带,那该是树木和庄稼了。兰礼指给我们看临泽,还有更远的张掖城,但我只看到了蒙蒙白雾,黄沙白雾之间似乎确有一些青黛。附近一个山峰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屋,据说是森林防护员的房子,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没有人住了。

在牛毛山的南边,有一座比牛毛山低的险峻石崖,老兰说那是当年红军战斗过的地方,西路军在高台附近被马步青的军队打败以后,向南进入祁连山,曾以红石窝为据点。不知道张国焘、陈昌浩、李先念是否到过这个地方?

从山顶下来,给蓝元旦和蓝淑英、蓝淑萍姊妹画素描肖像。父女三人都极有特点,但我觉得那些照片上的蓝淑英远不如我在牛毛山顶见到的蓝淑英美丽,可能那是一种由严峻犷野的自然和美丽的生命之间的对比照应留给我的心理效果,也可能是那些记者的摆布破坏了蓝淑英本有的自然神态。我完全知道,蓝淑英对报纸安排给她的种种角色根本莫名其妙。

蓝元旦以惊人的速度宰了羊,从在羊群中挑选一只最肥的羊,到将热气腾腾的各色羊肉端到客人面前,大约只有一个多小时。除了手抓羊肉之外,还有他用羊血和羊肉做成的肉卷,很受两位剧作家欢迎。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大量羊肉,担心肠胃受不了,但等我们骑马下山回到队部时,竟然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第二个早晨,我和两位剧作家到附近山坡上去散步,仔细观察树林里茁壮成长的小杉树,很想挖一棵带回去,但离开山林的小树是很难成活的。康乐区委会院子里的十几棵小杉树是两年换一遍——刚移栽时,看起来活得很好。过一段时间大都干枯了,于是人们把那些濒临死亡的树拔起来扔掉,再从附近的树林里挖来一批小树,栽到曾经栽过树的地方,院子里便常年保持着绿化造林的骄人成效。

午后,兰礼陪我们去山谷玩,他说顺着山谷一直走,可以走到芭蕉湾。我在芭蕉湾的时候,也听人说那个山谷通红石窝,中间要翻山越岭,但并不是太难走。

山谷里有一道溪涧,两岸长着密实柔软的绿草。当溪水从一个又一个石坎上跌下时,就形成许多清澈见底的水潭。潭水清浅澄碧,潭石细滑光洁。如果森林中有灵异仙女的话,一定会在这些水潭里沐浴,这些水潭确实只有浴盆那么大,最大的也大不了多少,“浴盆”四周都是柔软的绿草和摇曳的山花,但溪流花草似乎约定了要保持这里的清静,使我觉得深入山谷是一种唐突和冒犯。

两位剧作家希望能碰到一只野羊或者随便什么野兽,因为兰礼带了一支新的半自动步枪。他们设想,要是打到了野羊,就在草地上剥了皮,在水边架柴火烤起来,那该有多棒!可惜没有学会蓝元旦用羊血做肉卷的技术。我希望今天什么野兽也别碰上我们,因为今天的我们正在努力争当杀害自然的凶手。

我们攀上一座很高的石峰,也许应该把它叫“石笋”,因为它实在是太细了,峰顶刚容得我们几个人坐下来。环顾四周,都是比这个“石笋”高大得多的,长满了树木的山峰,在我们身边就是深深的峡谷,可以清楚地听到下面有瀑布声。蓝里说,下面是有一个瀑布,但无路可通,只有绕到对面很远的地方,才能看到这个瀑布。

两位剧作家在这个极其幽静的地方向兰礼请教许多问题,大概都是与他们编剧任务有关的:裕固族女人和男人常用的名字,牧区阶级敌人的典型表现,他们有什么特点吗?……还有,“草原上有没有那些可以毒死牲畜的草?”兰礼想不出来。他们又问:“不是说有一种叫做醉马草的东西吗?给马吃了,马就会晕倒甚至死掉的。”兰礼仍然想不出来。他们是要想出来一种有牧区特点的“破坏教育革命”的方式,既然反映教育革命,就不能没有教育革命中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啊。

在石峰上谈了一会儿教育革命,下来继续往前走。山谷越来越幽静,清澈的涧水从巨大的岩石间流下来,形成一个小瀑布。阳光被四周蓊郁的林木遮得朦朦胧胧的。瀑布下的水潭边长满了绿草和紫色的野花,还有许多结着小小红果的树。我对着小瀑布写生,老兰带着剧作家去采摘野果。他们拖来大把连枝带叶的野果,又收集了许多干枯的松枝,点燃熊熊篝火,把连枝带叶的野果子放到火堆上去烤,烤得烫嘴的野果子味道酸甜适口,但生吃时却是极酸的。有人叫它“野葡萄”。

在红石窝住了几天,剧作家的材料似乎收集得差不多了,他俩轻松起来,要去长干河牧场。他们听说那里有许多大榆树,打算买一棵榆树拉回嘉裕关去,自己动手用榆木做大提琴。我衷心祝愿他俩这个计划成功,这比按照上级党委意图编写剧本要有趣得多。我打定主意去赛定,那是我在祁连山的最后一站。

从赛定到灰沟台子

八月十三日,我从康乐区出发去赛定,有赛定队的一位保管员和我同行,他把马让给我骑,他自己骑一头毛驴。那天天气很好,康乐区商店、邮局、银行的一些职工和家属拿着麻袋,坐上胶轮马车到树林里去摘蘑菇。我们很快就赶上了这些嘻嘻哈哈的男女老幼,非常羡慕他们的闲情逸致。保管员说,这里蘑菇多极了,采来的蘑菇大部分晒干,到秋天,每家人都能收集一大堆干蘑菇。

我们赶过了采蘑菇的人们,向山上走去。山顶上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和陇东的塬上相似,但四望是碧绿的牧草和成片的针叶林。保管员带我到他们队牧牛社员的帐篷里去喝茶,这个小帐篷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的高处,前面是开阔的草坡,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后面是平缓的谷地,一直通向山下的平川。谷地里是云杉林。

我们在这里喝酥油茶,吃酸奶子、烙饼,拍照片。保管员用枪打“哈哈”,那是一种生活在草地里的鼠类,体大若兔,它们破坏牧草,在草原上掘出又长又深的洞穴,常在洞口直立张望。保管员打了半天,一只也没有打到,他们议论这东西难打,但比跳兔子好打多了。跳兔子也是一种鼠类,有两条细长的后腿,跳跃起来又快又高,灵活无比,猎人们常用它来训练猎狗的扑捉技能。

两位牧民讲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前两天,他们的孩子到远处山里玩,碰到一个行迹可疑的陌生人,拿着一把匕首,戴着一顶“钢帽”,把小孩吓坏了。我说会不会是地质勘探队员?他们不同意,说已经报告给队里,但还没有发现新的可疑迹象。他们指给我看那个地方,只能看到一片黑黑的树梢。

太阳西斜时我们到了赛定队的定居点,依着低矮的山坡建起几排房舍,有小学、商店、仓库等,大部分人都赶上畜群上夏场了,所以显得有点冷清。队长带我去看他们驯养的鹿,最早的一只母鹿是山里捉来的,它已经下了好几只小鹿,一只公鹿头上有着壮观的角,以高傲的神气打量着我们。

在黄昏的阳光下,给队长、队长的父亲和会计画了素描像。

早上,队长先陪我去马群放牧点,在那里为我挑选了一匹赭红色的马,这是一匹驯顺而且善于奔跑的好马,我骑着它跑了不少路。康乐供销社的小李把他的棉袄借给我,让我在骑马的时候垫在鞍子上,早晚披在身上。一路上我一直在感念他的真诚关心,前一段骑马,被马鞍磨破了我尾椎部位的皮肉,每当马跑起来,我便疼痛难捱。有了他的棉袄,我才算度过了这个难关。正是因为屁股不受罪了,而骑术又大为长进,使我在那些天里得以尽情享受在山林草原上奔驰的乐趣。

队长对我画画产生很大兴趣,他愿意与我一路同行,我们的目的地是灰沟台子,要在那里住宿一晚。

从赛定往南,一直是平路,像是在黄土高原上旅行。这块平坦高原的中心是牛心墩台,它只有三千三百米左右。从那里向南望,可以看到雪山的行列绵亘在天边。我们走到高塬尽头,下了山坡,在山谷里和放牧的马群会合,我们四个人一同把马群从林木丛生的陡坡赶上山顶。上面是一道狭窄的山梁,茂密的草丛尽头有一座简易的帐篷,两个牧马人就住在这里。帐篷后面是高大密集的树木,穿过这些杉树,就又是陡峻的山坡了。我在这里画了两幅风景,吃了牧马人做的面条,又把马群从帐篷后面的陡坡上赶下去。那里有很好看的草地和溪流,队长希望在那儿为马群和牧马人拍照片。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骑在一匹没有鞍子的小马上,一路不断地从马背上掉下来。我们已经到达山下的草场了,还不见他和他的小马。我说等一下他吧,孩子的父亲毫不在意地说:“不怕。”

小男孩终于骑着他的小马来了,但就在走近我们的时候又从马上摔了下来。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拉着那匹不驯服的小马走过来,也像他爸爸一样毫不在乎。

在溪边的草地上,拍了一张牧民读报的照片。小男孩趴在草地上的姿势非常自然,但当时没有注意小孩的裤子上补了好几个补丁,后来一位编辑说这照片会被人认为是丑化社会主义牧区的新面貌,绝对不能用。

拍过照片,我和队长继续骑马前进,进入阴暗的森林。路越走越窄了,路边树着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禁猎区”。从禁猎区边上往左走,沿小路上山,半山的林间空地上有一个帐篷,旁边堆放着砍伐下来的树干。从这里眺望,远处的高山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与近处大片的暗影构成强烈对比。山脚草坡上,散布着几座白色的帐篷。我坐在堆放的树干上写生,队长远望山下道路上的一个行人,他说:“这不是山里人,你看他那一走,就知道是农区的。”(祁连山里的牧民把山外的汉族人叫做“农区”的人)帐篷里的牧人说:“啊,那是个找牲口的,昨天就来过一趟。”我朝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真想不出他们是怎么看出他不是山里人。

等我画完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们从柏树沟向山上走,这条通向山顶的山谷里,长满了森森巨柏,许多粗壮的柏树倒卧在地上,我们的马艰难地从许多这样的路障上跳过去。骑马的人还得时时躲避头上的威胁:从旁边伸过来的柏树枝杈随时都可能把我们从马上挡下来。队长的骑术真不错,他自告奋勇一手提着我刚画完的那幅油画。我们一边操纵马儿跳过横在沟里的树干,一边留神迎面而来的树枝树干,不时伏身马背。到黄昏时,我们从柏树沟上到山顶,人和马都出了一身汗,裤子上粘了许多带刺的草,头上有许多柏树枝叶,但队长手里的那幅油画却没有半点沾污。

山顶上就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灰沟台子,平坦的山顶上到处是茂盛的牧草,牧人的帐篷外有狗在吠叫,落日的余辉里可以看到远处森林的蓝色剪影。

我们进入一个很大的帐篷,主人招待我们吃有汤的面条。汤里煮了许多干羊肉,那些羊肉一条条地挂在帐篷里的绳子上,烟熏火燎,早已变得乌黑,切碎了放在汤里,好像是炒焦了的葱花。这个大帐篷住着七八个人,加上队长和我,大家一起并排睡着。几只大狗围绕着帐篷巡逻,半夜里我出去小便,它们敌我分明,没有对我表示任何阻难。

离开灰沟台子的大帐篷,沿着山脊走,穿过长长的长满“花柴”的山坡,那么多有刺的灌木丛,竟然没有扯破我们的衣裤。在山脊中段一个小帐篷里,喝了奶茶,看了他的牛群。然后来到有森林的斜坡,山坡下响亮的狗叫宣告客人的到来。我们拉着马绕出密林,一座漂亮的新帐篷外面,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的小姑娘在捣酥油,她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我听见狮子叫,就知道有人来了。”狮子是她家的那条卷毛大黑狗,现在正威严地站在帐篷边上审视着我们。

我画了她的新帐篷,又画了帐篷侧面那疏落有致的树林和山坡。她的父亲热情地款待我们,从羊群里挑来一只最肥的绵羊,晚饭便是一盘盘的热羊肉。裕固族牧民是热情好客的,这一家宰了羊,附近帐篷里的孩子都被请来吃,许多人围坐在帐篷里放开肚子大吃手抓羊肉。这一家的羊肉做得挺讲究,还有一些小菜和调料。

在座的有一位裕固族中年男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穿一身干净整洁的毛呢中山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毛主席像章。他一面喝酒,一面从容地摸着上唇留蓄的胡子。我注意到他骑着一匹喂养得油光水滑的枣红马,马身上的披挂也比一般牧民的要讲究得多。我问他骑马出过事吗?他告诉我,骑马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危险,说什么只要骑马,就非挨摔不可。“哪有这种事,我骑了一辈子马,一次也没有摔过。有些人骑马要摔,走路上山还要摔呢。问题是你在马背上要当心,要时时留神,不要打瞌睡,不要逞能。”

晚上住在这个新帐篷里,第二天一早和那位神气的男子一同骑马下山,他建议去看一个新媳妇(新娘),我们便去新媳妇的帐篷里喝茶。新媳妇身材健美,肤色红润,他们叫她“阿依库”。阿依库喂养了一只小花猫,时时跑过来舔小碗里的牛奶。她得意地向我们讲她娘家的山:“这个山算个啥山!我们那里的山抬起头也看不到山尖尖!”她是从自治县最西边靠近酒泉的山里嫁过来的,那里确实有一些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峰,在地图上也能找到。

看过新媳妇,我和队长骑马从山沟里往外走,队长沿路喊叫全队牧民去开会。上午十一点多,来到禁猎区附近的那个帐篷边,周围几十里的放牧员都集合到一起了。开会之前,队长让我给大家拍了几张照片,他吩咐队里的会计蓝向阳同志送我回康乐区。

我们越过河滩,上山坡,从牛心墩台右边疾驰而过。蓝向阳看我不是不会骑马的人(至少他这样看),一路上便让马大步飞跃,我紧紧跟着他飞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脚下是一闪而过的野花和牧草。这是我在祁连山中最豪放的一次骑行,上坡,下坡,草地,树林,飞上山脊,冲向谷底,越过浅滩,来到通向康乐区的大路上。马儿认出了回家的路,两下就超过了蓝向阳,没命地狂奔起来。我怎么勒缰绳也没用,只好把身子从马鞍上提起,双脚紧踩马镫,别人看起来大概很像一个熟练的赛马骑手,路边树林里拾蘑菇的孩子们也为我叫好,但我的紧张却达到了顶点。这匹回家的马不用我指挥就一口气跑到康乐,自己拐进生产队队部院门,一直走到马槽前才停步。蓝向阳从后面赶上来,跳下马,擦着头上的汗说“太危险啦”,我一面喘气一面解释:“它上了大路就根本不听我指挥!”

我和蓝向阳同志亲切地告别,他已经完成了送我到康乐的任务,我非常感激地送还供销社小李借给我的棉袄。我在康乐区政府住了两天,整理我的画和日记。

我又和两位剧作家会合了,见到他俩,真让人高兴。他们已经找到了做大提琴用的榆树。

我们找到了一辆要将满满一车羊粪运出山区的卡车,司机慷慨地答应把我们带到白银。他俩让我坐到驾驶室里,他们坐到羊粪上。卡车离开康乐,上山下山,比我们来的时候快多了。卡车到白银,过隆昌河,要向西走,我们下了车。

在河边的公路上逗留了半天,没能拦住一辆过路的汽车。大家都忙着抓革命促生产,谁也没有接到关于帮助隆畅河边三个闲人的任务。我们又尝到了出门在外的难处,没吃没喝,当然更没有人招待我们喝奶茶。我给两位剧作家表演了双手支撑河岸俯首喝河水,而不弄脏衣服沾湿面颊的绝技。这还是当年在花海农场劳动时学会的。他俩只能望水兴叹。最后,从远处过来一长串牛车,赶牛车人的纪律性和计划性显然较差,竞然容许我们分别登上三辆牛车,晃晃荡荡开向鹦哥嘴水库,在水库我们再换两次汽车,回到了张掖。

八月二十日晚上,我上了去兰州的火车,火车上没几个人,乘客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躺在座位上。半夜里凉气袭人,睡在我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知青被冻醒了,她揉着眼睛看我,从黄色的挎包里摸出来两个花卷,递给我一个,她和我一句话也不说地嚼着冰凉的花卷……

责任编辑 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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