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世事左右看
2016-11-19乔忠延
乔忠延
重复是散文写作的大忌,可流行的不少文章却在重复的磨道里绕圈子。摆脱重复成为散文写作的新课题。
散文写作,不重复别人容易,不重复自己很难。如何走出自我的习惯思维,走出自我的习惯语言,写出篇篇新颖的佳作?多年的感悟是,贴近写作对象,准确把握内在实质,用相适应的语言写出内在的精气神。我将这种散文称为客体散文。
——题记
黄河万岁
千军万马厮杀着来了,狂风暴雨呼啸着来了,雷霆霹雳轰鸣着来了,火山岩浆喷吐着来了,来了,来了,凝聚着这人间,这寰球,这宇宙最“飓烈”的力量,最震慑的声响来了!于是,如石破天惊,如山崩地裂,如倒海翻江,如日月逆转,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
——这就是壶口。这就是黄河壶口瀑布那惊心动魄的雄姿!那撕裂肝胆的写照!“黄河在怒吼,黄河在咆哮”,的确,滔滔黄魂没有愧对这悲壮高昂的旋律。黄河像一群疯狂万般的恐龙,像一伙凶猛异常的雄狮,在壶口这灾难深重的关头,扭结为一体,又碎裂成万段;碎裂成万段,又扭结为一体。粉身碎骨的剧痛,粉身碎骨的磨难,一起化作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咆哮、怒吼。在黄河的嘶喊声中,当顶的长空云散日坠,两岸的山峰缩身矮卧,山间的林木瑟瑟发抖,更别说那微渺的小草,早就枯黄了枝叶,飘零于四野。
啊,黄河!难怪李白面你诗兴豪发:“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难怪刘禹锡临你豪情喷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滔风簸自天涯。”连一向以沉稳素称的陆放翁在你身边,也不禁豪爽起来,向天高颂:“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黄河,豪壮的河,引无数骚人抒怀落墨。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为黄河走笔放歌?而今昔人不知何处去,唯留黄河天地间。黄河,永恒的脉流,永生的水魂。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也不乏挑剔之辈。有人对着黄河品品评评,指指划划,既为河,何要黄?汝不观普天之下,多少江河湖泊,多少溪流渠汊,哪条不是清清亮亮?翻阅志书,编查史册,终难找出这疑人的答案。忽闻《山海经》载:“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未返,灵魂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曾有人赞,精卫填海,矢志不渝。而今,沧海依旧,哪里去寻觅精卫的踪影!只有黄河一黄如故,日日驮泥,天天载沙,向前,向前,向前,不填东海誓不罢休!莫非黄河之所以要黄,就为取西山之木石,塞东海之虚谷?莫非削尘世之高垒,填地表之沟壑,求天下之大同就是黄河之志向?黄河,黄河为此而滚滚滔滔,曲曲折折,生生死死,悲悲壮壮!
想当初,黄河一拔步起程,就遇到上苍的万般阻拦。高山要塞死它,深渊要跌死它。志向既定,勇往直前,黄河冲破层层阻碍,一路荡激而进,遇塞蛇行,不平则鸣。小小壶口,又是上苍的一计,企图将黄河收入壶底,煮沸炸干。黄河愤怒了,咆哮着,呐喊着,迎头进击,前赴后继,对着悬崖舍身跳下去。黄河冲破上苍的壶底,奔跳不息,跳过白昼,跳过暗夜,跳过春夏,又跳过秋冬;跳过炎黄,跳过尧舜,跳过夏商,又跳过春秋;跳过秦汉,跳过三国,跳过唐宋,又跳过明清,直跳进当今的共和国……回眸一看,天地间瞬息万变。多少风流人物,曾在黄河岸上叱咤风云;多少英雄豪杰,曾在中原大地指点江山。秦始皇来了,群臣叩拜,吾王万岁,万万岁!汉武帝来了,万民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唐太宗来了,举国高呼,万岁,万万岁!宋高祖来了,华夏山呼,万岁,万万岁!成吉思汗,逐鹿中原,征服天下,百姓伏地,万岁!万万岁!太平军初震中华,始定南京,洪秀全便登上龙庭,也万岁,万岁,万万岁了!……万岁之音时时鼓噪,不绝于耳。万岁之史,代代书写不绝于篇。试看今日天地,哪家万岁安在?更别说哪家万万岁了!俱往矣,万岁,万万岁!天地间久远存在的唯有黄河,唯有我那一往无前的黄河,唯有我那不平则鸣、咆哮呐喊的黄河!
遗憾的是,这万岁不息的脉流,这亘古常存的魂魄,却没有得到世人应有的礼敬。这千真万确的万岁,这万确千真的万岁,尘世间却没有人称之:万岁!
而今,我谓黄河——
黄河万岁!万万岁!
轰轰然,隆隆然,滚滚然,烈烈然,黄河雄浑的呐喊淹没了我弱小的声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笑 娃
走近小水洼,我惶恐起来,脚步不知是加快好,还是放慢好,只怕那些摇头晃脑的小怪俏干瘪在毒烈的日头下。
小怪俏是我给起的名字。起这个名字时我正忙于欣喜,还不知道很快就要为之焦虑。那是个星期天,我挎着个竹篮去剜野菜。村边的野菜早被饥饿的乡邻挖光了,我在弯弯的田垅上寻寻觅觅,待菜篮快要装满时已走到离村很远的汾河边上。就是在这儿,我看见了小水洼。就是在小水洼,我看见小怪俏。当然,那时还没有小怪俏这个名字,它们只是小水洼里的一群小蝌蚪。引我注目的也不是它们,是小水洼。小水洼水很浅,清清亮亮,清凉得如同一面镜子,把蓝天和白云都装了进去。我走近它本来是去看蓝天白云,往常溪流里也有蓝天白云,可是流动的粼波总搅得蓝天起伏不平,白云晃个不停。这小水洼里的蓝天平展,白云闲逸,美妙得如同一幅小巧的图画。就是在观看图画的时候,我发现了水里的青蛙。其实不是青蛙,只是一窝蝌蚪,一窝准定要长成青蛙的蝌蚪。蝌蚪不大,比那大个的黑蚂蚁大不了咋点,可是却紧紧粘实了我目光。
我本来就喜欢蝌蚪,在小生灵里唯有他们可爱,唯有他们奇怪,唯其奇怪才更为可爱。我把它们看成没有身子的活物,又圆又大的头上拖一条不细细的尾巴,尾巴一晃,圆圆的头就向前走了,不是走,是在游;再一晃,圆圆的头会转弯,还会转圈。多少年后回味他们的姿态,我才想起个确切的形容词:憨态可掬。那日我面对这伙憨态可掬的小生灵,只觉得可爱,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描画他们。看着那些有头无身的怪模样,我就把它们叫成了小怪俏。
我呆呆看着小怪俏戏游,看着看着欢乐渐渐隐去,竟然生出不小的忧虑。这个小水洼离汾河不远,明显是涨洪时游荡上来的河水。洪水过了,河水退了,却将一汪清水遗留在了这低洼处。这是一汪没有根源的水洼,准定要被亮亮的日头连续几天晒干。小水洼干就干吧,那一窝小怪俏可怎么办?它们既无腿脚行走,又无翅膀飞翔,岂不随着水洼的干枯而枯干了娇嫩的生命?我忧虑了,忧虑眼前这无忧无虑的蝌蚪实际是欢快地迎接自己的死去。那天,我在水洼边惆怅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我在读书声里熬过了一个星期,当我再一次走近河滩时,急于见到的就是那些摇头摆尾的小怪俏。可是,又怕这些小怪俏遭遇不测,心里好不胆怯。这几天,日头一天毒过一天,浅浅的水洼早该晒干了。我不敢想下去,唉,可怜的小怪俏……
然而,我多虑了。我眼前的水洼还是水洼,明镜还是明镜,小怪俏仍像先前一般在明镜似的水洼里摇头摆尾,摇得可爱,摆得也可爱。我真纳闷,这毒烈的日头咋就奈何不了小小的水洼?
我的纳闷很快就消散了。消散我纳闷的是一阵接一阵的笑声,和随着笑声跌跌撞撞摇晃过来的孩子。不用看,听那不断气的笑声,就知道是笑娃来了。笑娃很少哭,从小就笑,笑到十几岁了还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众人都说,这娃笑憨了,所以笑娃就成了憨憨。憨憨的笑娃笑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死人的头骷髅,一走一晃,那头骷髅里不断地洒出清水来,洒得裤子、鞋子都淋淋滴滴的。他笑着,走着,到了水洼边,一弯腰,将骷髅里的水倾倒进去。低下头又是一阵密集的笑声,我真真切切看见这是冲着那些小怪俏开心大笑。笑着笑着,他提起头骷髅一溜烟跑了,朝着不远处的汾河跑去。
嗨呀!原来这水洼没干,这伙小怪俏没死是笑娃这救命菩萨保佑啊!笑娃救了水洼,救了小怪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蝌蚪,只知道他跑了一趟又一趟,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摇摇晃晃,却还是一趟一趟地跑。我喊他,喊他歇歇,他头上的汗直往下流,一道一道,从赤裸的背后、胸前流下,流湿了裤腰。我想告给他,换个舀水的用具,别说水桶,即使是个小小的水瓢,也比那个狰狞的头骷髅装水要多。何况那个头骷髅,装不了咋点水还怪吓人的,我连看都不敢多看几眼,更别说让我拿了。可就是叫不住他,他只朝我一瞅,哈哈一笑便又跑去打水。
……
往后的日子,我时时牵挂着水洼里的那些小怪俏,每逢星期天都来河滩上看望。每回看望,都能看见笑娃,他仍像过去一样一趟一趟用头骷髅捧来水,倒进那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仍然清亮如昨,蝌蚪们也就继续摇头摆尾地快乐着。所不同的是它们一天天长大,大到“圆鼓辘辘”的腹下悄悄伸出了小小的嫩爪。嫩爪悄悄长大,有一天大得可以贴着地皮爬了,后头拖着的那条尾巴便萎缩了。缩得看不见了,他们就会蹦了。蹦得并不稳当,却蹦跳个不停。而且,蹦跳出去,很少再有回到水洼的。蝌蚪大了,大成了青蛙。水洼里的蝌蚪不断蹦走,越来越少了。
笑娃却不管少不少,依旧像往日那样,一趟一趟地打水,把水倒进水洼,再冲着稀少的小怪俏发出密集的笑声。笑着又去打水,打水的工具,还是那个我看都不敢多看的头骷髅。
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小怪俏会全都跑光,却没有想过这一天竟是那么凄惨。
这一天,我提着竹篮没有剜野菜,撒腿跑到了河滩上的水洼边。我大喘着气还没站定,就被眼前的笑娃惊呆了。他不笑了,坐在地上蹬着双腿,放声嚎啕,哭得活像个两三岁的幼童,一脸的泪水和鼻涕。我走近一瞧,水洼仍然清清亮亮,清亮的水里却不见一个蝌蚪,都长大了,都蹦走了,只留下了笑娃那揪心的哭声,和那个漂在水面的头骷髅。那头骷髅肯定那是笑娃摔进去的,肯定摔掉的同时就爆发了这撕肝裂肺的哭声!
我拉笑娃,拉不起来。
再拉,还拉不起来。
日头高了,更高了,我不得不去剜菜了……不知过了多时,哭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扭头远看,笑娃站起来,又笑出了声,沿着河边低头走着,像是寻找那些从小水洼跑掉再没有回去的小怪俏。
他能找到吗?
剜满野菜我便回了家,早把笑娃给忘了。第二天放学回家,村路上气氛有些惊乍。沿路站着不少的人,忧愁地说道着什么。站住一听,才知道是笑娃丢了,找遍了远近亲戚家也不见人影。笑娃妈给众人说着,抬起胳膊不时擦脸。脸上的泪水,擦去,又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赶紧告说了他的去处,笑娃妈立即带人去找,找来找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他……
四十年前的那条棉被
棉被事件的起初很让人恶心。
把恶心和棉被放在一起,实在是对棉被的亵渎。棉被何罪之有?事情已经过去40多年了,我还真找不出棉被的任何过错。那一床棉被是新的,形容它的模样,我看朝阳沟里的唱词甚好:新里新表新棉花。表里如一的新,新透了。铺好了,人往里头一钻,贴身的绒和,入微的温暖。即使窗外大雪纷纷,檐前挂上百丈冰,也与自己无关。然而,若是寒冬没有棉被,那就惨了。蜷缩成一团,也止不住浑身颤抖,牙齿磕打。棉被是庄稼人家境宽裕的一种象征。在晋南乡下,棉被叫做被子,被字不发“被”的音,大家说的是“庇”。被子常覆盖在人的身上,就被乡亲们尊称为“庇苫”,大有上苍庇佑草民的意蕴。在农人眼里,棉被快要神化了。
但是,却因为发生了那么一件事,突然间棉被身价大跌,竟然和恶心这个下贱的词语厮混在了一堆。
事情发生在1968年。回忆当时的情景,应该说像恶心这样的词语本来就不应有存身的地方。早在两年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破四旧就是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荡涤一切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立四新当然就是反其道而行之,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这四新如何建立?就是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阵地,首要的当然是武装头脑。具体的办法经过锤炼已经形成固定模式,即每日都办四件事。第一件事,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第二件事,高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第三件事,学习一段最高指示,也就是毛主席语录,经常齐读的是像白求恩那样“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最后一件事是向毛主席行三鞠躬礼。这四件事办完了,工人才能上班,学生才能上课,农民才能下地。
办四件事不难,难在还要个场所。现在看来那场所也不复杂,就是竖立一座照壁,画上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可在那时的乡村这不是一件易事,要有钱买砖买灰垒照壁,还要有钱请人来画像,没有五六十块钱下不来。试想,每到年底分红,一个生产队几百口子人,也就是百八十块钱,这垒一个照壁等于踢踏众生一年辛辛苦苦的血汗光景,所以,我们那个队里迟迟没有动手。
这一来,人民公社的领导可急坏了,唯恐在政治上打了败仗,遭到批判,慌忙派人下来催办。所幸,催办的人很有头脑,一席话说得大家云开雾散,立马动了手。时光过去了四十余载,我还清楚记得他那精彩的动员。他说:“过去敬神都有庙,敬了多少年咱还不都是穷光蛋!毛主席给咱分了地,分了房,还不比神仙强?不让你们建庙,盖个照壁,画个像还不应该?”大家都痛快地说,应该,应该,就干开了。
照壁盖成了,才发现画像比盖照壁还费钱。雇人画一平方尺少了一块一角钱人家不干,算下来就要近四十块钱。别看答应领导画像很痛快,真要花钱还是心疼。我就是这时候出场的。我读初中时上过几节图画课,见画像热火成风,就试着在纸上画了几张。众人知道了,就鼓动我站到了画像的脚手架上。这神圣而光荣的使命落在了我肩上,我当然不敢亵慢,一笔一笔精心描画,三天以后红光满面的领袖就高高冲着大伙笑了。于是,我们队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虔诚地朝着我笔下的领袖祝福鞠躬,然后再去下地。
我没有想到就是这神圣而光荣的使命,让我错过了见证把棉被和恶心捆绑在一起的事件。画完我们队里的像后,我成了红人,被请到附近的生产队去画。不是我的画技有多高,而是我不图挣钱,仅要些颜料费就行了。我在脚手架上忙碌着,我的乡亲就在我忙碌过后虔诚地礼拜,真诚地齐读语录:“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一切让我听到棉被事件惊诧不已,甚而觉得破四旧任重道远,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十分艰难。因为那棉被事件已经低级到令人下作恶心的地步。
事情是在秋深天凉时发生的。那日阴沉沉的,大伙儿都在山麓平田整地。广播上说学大寨干得热火朝天,你追我赶。从后来的实际情况猜想,这多少有些夸张,要真是那样就不会有棉被事件。
起因很简单,政治队长老关看见年轻的小六干得慢慢腾腾,就说:“看你那少腰没胯的样子。”
这里要补述的是,为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每个生产队不光有队长,还配备了管思想工作的政治队长。政治队长老关的话音一落,小六就反驳:“你倒少腰没胯的。”
政治队长说:“不少东西就快干。”
小六打个哈欠说:“夜黑里没睡好,没精神。”
政治队长说:“没精神?咋,你和枕头摔跤啊!”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摔跤谁都知道,可放在这儿是两口子在炕上劳动的意思。小六二十好几了还打光棍,好不容易说下个媳妇,还因为缺被子少褥子,娶不过门。政治队长一嘲弄,小六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夜黑里冷醒了,你给我个被子,我保险好好干!”
政治队长瞪他一眼:“我凭啥给你被子?”
小六说:“那我凭啥好好干?”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棉被也不至于和恶心有任何瓜葛。偏偏政治队长生气了,他赌气说:“你吃我屙下的,我就给你个新被子。”
他是想镇住小六,不能丢了政治队长的权威。岂料,小六不是省油的灯,接口就说:“你是说话,还是放屁?”
政治队长说:“说话。”
小六说:“说话算数么?”
“算数!”
事情到这儿也还只是拌嘴,顶大也就是抬杠,最不该的是有人把棉被和钱绞在一疙瘩起哄:“吃得,一条被子十几块钱哩!”
小六此时还没动心:“你去吃!”
那人就说:“我有被子,要不真敢吃!”
还有人说,哈呀,合算,吃泡屎顶干半年活。这话有煽动成分,说得却不假。那时,干一天活10分工,工值9分钱。就按1毛钱算,10天才1块钱,100天才10块钱。15块钱的被子买回来真要半年啊!何况即使有了这15块钱,半年买回来也很困难,难在买布要有布证,每人每年才发一丈多,一条棉被有里有表,就得两丈四尺布证。一个人两年不穿新衣服才积攒得够啊!还有,即便攒够了棉布,里面还需要棉花啊,那时每年一个人顶多分二三两,一条被子少说也需要三斤,攒够又得几年。何其难,何其难!这就是小六晚上没有被子盖的根本原因。我不知道,当时小六想没想这么多,但是,他后来的行动完全证明他这样想了。要不说啥他也不会真把政治队长屙下的那泡屎给吃了。
恶心!
那条棉被就这样和恶心搅和在一起了。
的确恶心,凡听到的人,没有不说恶心的,那恶心的细节恕我不再叙述。我不叙述,不等于别人也不叙述,我就是在别人的叙述中知道这恶心事的。事情若是到这儿结束,小六虽然下贱,虽然受人鄙视,但乡村人常说,屎干不臭,过些日子也就会淡忘了。更何况,若是以史为鉴,吃屎的人小六不是头一个。查考历史,那个有名的越王勾践不是就吃过吴王夫差的屎么?不仅没有人鄙视勾践,而在我读过的史书里还大肆赞赏。赞赏勾践吃屎是极为高明的手段,通过这个手段他获得了成功,打败了勾践。世人就是这般,从不轻视成功者的下贱,却鄙夷弱小者的过失。我则以为,在人格的天平上小六和勾践是相等的。勾践吃屎是手段,小六也是手段。只是目的不同,勾践是为了复国,像从前那样堂而皇之指划臣民;小六是为了有条棉被,夜里睡个囫囵觉。不能因为目标大小,来判断手段正确与否。小六若是挺进到时下这年头,那种为了成功不耻下贱的做派,肯定会如鱼得水,不谋到一官半职,至少也会弄个矿山挖挖,富得敢把棉被铺满盘山公路。
可惜恶心不是事情的结局,情节继续延展。小六吃了屎就要被子,政治队长却赖账不给。不给的原因很简单,自己也不富有,夜里是有被子盖,可那是旧的,补丁摞补丁,是生产队里诉苦会上说的那种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货色。倒是刚做过新的,是儿子成亲用的,已抱进了人家小两口的洞房。自己只能守着旧被子,给了就没了。小六夜里不蜷缩了,他就得蜷缩,就得白天上工没精神,那这个头还咋当?何况还是个政治队长!想想,的确不能给。其实,给,小六也不要。小六不要旧的,要新的。政治队长想赖,小六气得嚷叫,蹦跳,可嚷叫、蹦跳也是白搭,天下的道理就是这般,只要是个头头,平民就斗不过去。偏偏那天在场的人都站在小六一边,替他说话。说话又能怎样?政治队长就是不给,谁敢到他家里去抢!
哪知,头头有头头的权势,草民有草民的法子。第二天打钟上工,没人去干活了,都说不给棉被就不下地。政治队长说,这是胡搅蛮缠,棉被和上工有什么关系?大伙儿不说有没有关系,反正懒在屋里歇息。一连几天,我们队里的工地静悄悄的,别的队里学大寨分秒必争,怎么能让我们这个队消极怠工?公社又派来了人,这回来的人不像上回那么客气,问明情由就把政治队长抓了起来,说他身为领导打着红旗反红旗,有意破坏学大寨,要去各村游斗。游斗是个丢人显眼的事,头上要戴纸糊的高帽子,脖子里要挂写着“坏分子”的木牌,手里还要拿个铜锣,边走边敲,边敲边喊:我是大坏蛋,破坏学大寨。事情弄到这份上,政治队长还撑着,儿子却慌了。这儿子还算孝顺,抱了炕窑里的新被子就要去送。事情就在此时来了个急转弯,儿子要送,媳妇不让,一把搂住了男人的腿。他走不脱,也挣不脱。儿子对媳妇说:“再不送,爸就要把脸面丢尽了!”
媳妇却说:“口招祸事,活该!”
儿子说:“他是咱爸,咱怎能看他的笑话?”
媳妇却不为所动。小六划算过的账,那媳妇肯定也清楚,一条棉被就像是头上的一层天。男人好说歹说不治事,她一口咬定:“不能送,老东西自作自受!”
窗外的高音喇叭尖叫着召开游斗大会,儿子急了,一脚把媳妇踢了个滚西瓜,慌忙火急送去了。
小六胜利了,众人上工了,政治队长老关成了老关,不光输了棉被,连那个政治队长也输了。事情要说该收场了,就此罢休,顶大也只是场闹剧。遗憾的是,收场还要迟缓,竟迟成了悲剧。
这一日,工地上的喇叭里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声音突然被压倒了,一阵响亮的敲打声钻进了大伙儿的耳朵,随着声响出现的是个手提尿盔的女人,那是老关的儿媳妇,跑到小六面前,一解裤带,光着屁股就喊:“吃屎来,吃屎来!”
那媳妇疯了!
人人都说,那媳妇心眼太窄,一条被子值得那么想不开吗?可咋说也说不好媳妇的疯病。她疯到哪里,喊到哪里,喊闹得小六和他大获全胜的事迹传遍了远近村庄。那棉被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好处,却带来了祸害。未过门的媳妇,吹了!那家捎来话,嫌小六吃屎丢人。情节发展到这里,才可以看出吃屎的高下,勾践吃屎属于政治手段,不仅实现了第一步复国的目标,继而还打败了夫差,实现了第二步目标,堪称高瞻远瞩;小六吃屎打肿脸也只能是经济手段,只实现了第一步得到棉被的目标,第二步却输得一塌糊涂,是个鼠目寸光。
我站在脚手架上继续画像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和他们有关的新闻。一会儿是游街的喇叭声,一会儿是抱被子的打闹声。刚听完那媳妇的疯跑疯喊,又听说小六不见了。再见到的小六竟然躺在了门板上,他跳了崖,摔死在仙洞沟里,被抬了回来。看来我说他鼠目寸光是没有错的,他赢得起输不起,就不知道他那不耻下贱的手段会在若干年后大有作为。
小六死了,埋了,那媳妇却还在疯跑疯喊。
一条棉被搞乱了大家的日子,唯一不乱的是,我照常画照壁,画成的照壁前每天照常有人办四件事。大家祝愿礼拜过了仍然举着红艳艳的语录本颂读最高指示:“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姑 佛
坦白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孩子。何止不好,还顽皮到恶劣的地步。如果用乡村人们“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理论预测,我必然是一匹害群之马。
然而,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不是个好孩子,却没有沦为害群之马,还是个心肠不错的老头。在弱冠前后便已洗心革面,用悲悯情怀替代了为所欲为。毫不愧色地说,至今坏沾不了我的边,好离不开我的身。
这坏与好的转变,肯定需要一定的机缘。若是以佛教用语来说,需要佛来度化。确实在佛度化我,不过那佛不在寺庙,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大姑就是度化我的那尊佛。
将大姑比作佛,你可能会认为她聪明过人。因为大慈大悲的佛要度化众生,必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不聪明行吗?显然不行。要聪明,还要聪明过人。可是说来实在沮丧,我那大姑不仅不聪明,还不无痴呆。用时下的流行词说,是弱智。可就是这弱智的大姑度化了我,把我从泥沼里救拔出来,送上了人间正道。
剃 度
上小学没多少日子,同学们送了我一个外号:骄傲。现在回味,这个外号送得恰如其分。一年级的课本对我来说太容易了,许多同学十分为难的生字,我早已收入囊中。那时候,村里开展扫盲运动,教给农民学文化,还发了《识字课本》。我们家有一本,时常妈妈去民校上课,我便跟随在屁股后面钻进教室。老师讲的那些生字,不知不觉进入我的记忆。到了我的课堂上,老师写一个是熟字,再写一个还是熟字。老师图省事,干脆就让我带着同学们读,带着同学们写。我简直成了个小老师,要是有条尾巴,真能翘到天上。再后来开始写作文,爸爸喜欢读书,家里到处都是,我随手拿起就能读。读来读去,脑子里装了不少东西,往作文本上一倒腾,篇篇老师都夸好。不是当堂讲读,就是课后传阅,这会儿莫说尾巴翘到天上,似乎自个儿猛然一跳,就能把星星摘到手里。
如此,哪能不骄傲。骄傲,就会狂妄。狂妄地看不起同学们,说这个是木头,那个是笨蛋,直言不讳地嘲笑、戏弄那些学习慢半拍的同学。不止戏弄同学,即使有缺陷的大人,竟然也敢嘲弄。村头满脸麻子,说话强横,人见人怕,我当然也怕。怕是当面怕,暗里不怕,还编出个顺口溜戏谑他:
碰见一个人,
长得还不错,
就是脸上有些小圪窝。
大的像海洋,
小的像笸箩,
最小最小的也像个烟袋锅。
说来很怪,别看我那些同学背课文脑子里滴水难进,可装这顺口溜机敏得很,张嘴就会。没几天,村胡同只要有村头的背影,就会响起这戏谑的叫嚷声和开心得意的笑闹声。
我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的劣迹在村里无所不至。
可是,我突然刹车了,哑口了,成天低垂着头很少吱声。
让我突然哑口的是一阵哭声,那是大姑的哭声。憨傻的大姑疯了,在家里待不住,四处乱跑,还要边跑边哭。跑着哭着,就到了我们学校。坐在课堂上,我听见了一阵哭声,哭得我心里揪得发疼。我替大姑难受,也为大姑羞怯,盼她哭一阵快走,不要待在校门口。偏偏她就是不走,待到下课,同学们指指点点,连声嚷叫。
大姑哭:“我好苦呀——”
同学们嚷:苦就别活了,嘻嘻!
大姑哭:“我好难活呀——”
同学们嚷:嘿嘿,难活就死去吧!
我先是羞怯,再是恼怒,冲着嚷叫的同学叫嚷:“你们倒死去!”
没人还口,却齐声大呼小叫,那声音尖利得能刺穿我的耳膜,炸碎我的脑壳。
我喊嚷,喊嚷得声嘶力竭,可在众多的声浪中我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在叫。我无法庇护大姑,只好上前扶起她,拽住她,拉拉扯扯把她往家里送。我姑侄俩缓慢地蠕动,后面的喊闹不绝于耳,竟有人追赶着叫嚷:“死去吧,咋还不死!”每一声都刺疼我的心,从心底流出的血模糊了我的双眼。
自那天起,我便陷入深深的自卑。大姑成为我的软肋,我在村巷,在学校,时不时就会听见背后传来“我不活了”的哭声,那是冲着我的恶作剧,是对我骄傲盛气的嘲弄和反击。
在这反击里,我一败涂地,再也不敢趾高气扬,再也不敢取笑他人,龟缩着悄悄读书,悄悄学习。
大姑,剃度了我,适时剃度了我蓬奓的傲气。
戒 度
大姑疯了没有多久,社会也疯了。大姑疯了,不过乱哭乱跑,无碍别人安居乐业;社会疯了,不只狂喊乱叫,还乱打乱闹,搅得众生无法安居乐业。自然这是过后的理智评判,深陷其中的人不仅毫无觉察,还狂热地认为是革命创举。我就在这波澜里旋荡得头脑昏聩,难辨是非。本来因为爷爷逃窜到台湾,红卫兵把我拒之门外不说,还将我辱为狗崽子。我应该在革命的巨澜之外,向隅而泣。可是,没过多久我被招安了,这是缘于我笔下的文字能成为他们鼓劲的号角。
我成为总司令部的一员,用钢笔为革命摇旗呐喊。呐喊的词句多有剽窃之嫌,要么来自伟人语录诗词,要么来自鲁迅杂文华章。好在那时风行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没有著作权之说。冠冕堂皇地说,我是激扬文字。说不好听点,我是攻击对方,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往死里贬低,当然还要炫耀我方无上正义。正义的标准就是捍卫无产阶级铁打的江山,明面上是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实际上是要把对立的那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起初我们是在嘴上、纸上攻讦,这是文斗。没多时文斗不过瘾了,弹弓开始流行;没多时弹弓不过瘾了,亮晃晃的戈矛代替了弹弓;没多时戈矛不过瘾了,枪炮就代替了戈矛。鏖战正激,鏖战正酣,我每日都要有最新文章问世,为前线的战友送上鏖战的精神枪弹。
可就在这关头,大姑走失了,我不得不赶回家去。好个大姑,早不走失,晚不走失,偏偏就在这革命的要紧关头来了个踪影全无。往日她不过在村巷里乱窜,窜一窜肚子饿了,就会回家。而这次早饭午饭不见人影,天色乌黑也不见回还。我到家时,奶奶急得团团转。爸爸是个小学校长,早被视为当权派被看管起来。奶奶见我,眼睛里的亮光胜过去寺庙给菩萨敬香。看她一眼,我止不住心头发颤,我知道找不见大姑,是不能返回革命前线了。革命不如救命。我不革命,有人革命。我不救命,没人去寻找一个反革命的疯癫女儿。因为爷爷败退台湾,父亲和大姑颇受牵连。我赶紧发挥我的强项,奋笔疾书,写了无数张寻人启事,然后边张贴边打听,跑遍了四乡八村。
跑是跑遍了,却杳无音信。
已经五天了,奶奶流着泪说,死了,这女子死了。
死了,能死在哪儿?
奶奶说,河里,井里。
可能。我们村里井多,村外河多,那就捞。找来长长的竹竿,绑上弯弯的铁钩,捞!捞完了水井,没有,赶到河边去捞。从上游挨着往下捞,一个湾,一个湾,一直捞到滔滔的汾河。无法捞了,即使大姑栽在里面也无法捞到。看着波浪滚滚的河水,我无望地流泪,一个人悲愤地哭喊:
大姑啊,你到底在哪里?
不闻大姑回答声,只闻汾河流水鸣溅溅,揪心啊!
那一天,乌云低沉,日头无光。我握着竹竿的双手酸软地松开,浑身疲累,跌倒在地。无望的泪水肆意涌流,也减不轻胸腔的憋闷。不知过了多时,忽然耳边有了簌簌响动,睁开眼身边站着一位放羊的老汉。他是听见哭喊声,怕我要寻短见跑过来的。问清缘由,他竟然告我,早上出门时回娘家的闺女说,有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在他们村里乱窜。啊,那不是我的大姑还能是谁?
我撒腿就跑,跑远了回望老汉一眼,忽然想起连声感谢的话也没有对他老人家说。跑啊跑,一气跑进村里;问啊问,拐弯抹角地打听。终于在一个麦场边上,看见了大姑摇晃的身影。急步上前,只见大姑枯黄的脸上污垢斑斑,披散的长发挂着柴草。我叫一声大姑,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我,长哭一声,瘫在地上。我扶她,扶不起,肯定是饿坏了。已经五天了,谁会给她吃的?可我也饿,急匆匆赶来,没有带吃的东西。
只有讨吃了,不能迟疑。瞬间我把自己降到了最为卑贱的地步,敲响了离场院最近的一家木门。怎么讨要的,施舍那个玉米面窝头的大娘是何长相,我模糊着泪眼没有看清,只记得拿了个窝头,还端了一碗热水。大姑吃了半个,剩下的半个是我吃的。吃过了,我背起大姑一步一步往回走。
十多里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走到家时,四野乌黑,屋里点起了灯。奶奶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在院里就听见她独说独念:
“毕了,这女子死定了,饿也饿死了。”
我赶紧叫一声奶奶,推门进去。奶奶一怔,搂住大姑喊一声“我那憨女子”,就泣不成声。大姑不哭,嘿嘿直笑,笑得我更是泪水直流……
大姑找回来,救命的事情告捷,我该重返革命前线了。可是,城里枪声不断,炮声隆隆,不时有死人的消息传来,我惶惑不安。是日夜里,一声巨响,震得房顶簌簌落土,从梦中惊醒,我心跳不止。天亮后传来消息,我们那个司令部的楼房被炸,好几个“战友”英年早逝。我再也打不起心劲进城,沦为了逍遥派。我的肢体没有化为尘灰,也没有因鏖战伤害他人,而成为另一种牺牲。
大姑,戒度了我,在武斗混战的危机关头戒度了我。
超 度
社会的疯狂稍加收敛,尘埃还没有完全落定,我的身份发生了小小改变。后来看,这个小小的改变将是我另一种生活的起点。我由最底层的平民跻身于权力部门,进入当时的人民公社。小小公社本来没啥值得挂齿,人们喜欢将县级最高官员说成七品芝麻官。受县级辖制的公社诚如当下的乡镇,只能称作九品沙粒官。何况我只是个九品官可以随意指拨的小听差。然而,怪异的时局给了权力特异的功能。刚刚还微如草芥,看村头的脸色行事,一跨入那个门槛转眼间身价看涨,村头竟然看我的脸色行事。我要看的脸色是头顶上的几个人,要看我脸色的是门槛之外的村里人。一个门槛很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界线,要么我仍与门槛之外的百姓同命相怜,要么我指天画地,喝神斥鬼,成为权贵手里的一把杀手锏。所幸我没有,不仅当时没有,即便后来进入更高的权力层面,也仍如先前,保持着凡如草芥的心态和做派。思考其中的原因,还是大姑超度了我。
那一年,我走进公社,权力的蜜汁刚润到舌尖,大姑便走到生命的终点。闻知,我匆匆来到她炕前,她紧闭双眼,气息微弱,已经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奇怪的是,我一唤她居然睁开了眼,而且神智清醒,似乎从未痴呆。她目光不看我,直瞥窗台。窗台边木讷地坐着大姑的女儿——我的表妹,她和大姑一样痴呆。我看出来了,大姑是割舍不下自个的女儿。我赶紧说,往后我照顾妹妹。大姑像是要笑,费劲地咧咧嘴角,却没能露出笑容,闭住了强睁开的眼睛。
这一闭眼,大姑再也无法看到她生活过的这个世界。
大姑的丧事很简单,简单得堪称寒酸。随死随埋,省事省钱,闭目当天就抬到了坟地。棺木落坑,就要覆土,按照常规孝子应该放声大哭。大姑无儿子,要由女儿充当这角色。可是,表妹不哭,总管呵斥,她也不哭,反而嘿嘿嬉笑。众人无奈,飞锹铲土,不一会儿就垒起坟堆,覆土的人拍打拍打衣服就要回返,突然表妹扑倒在坟头失声痛哭,哭得简直能把心肝五脏倒腾出来,哭得邻人止住脚步,一个个抹泪叹息。
那一刻,大姑的眼神在我的泪光里闪闪不息,闪得我自觉身心沉重,肩上多了一副担子,多了痴呆的表妹。我咬紧嘴唇默念,我有一口汤喝,就不能饿着她;我有一件衣服披,就不能冻着她。就这样,在缺吃少穿的岁月里,我们全家相携着表妹一天天长大,直至出嫁。出嫁后也时常前去,时常接济,表妹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然而,好景不长,表妹夫去世了。秋雨霏霏,我走进了表妹的住房,立时心生愧疚。往日天晴,我无数次来往毫不留意。这天房屋的瓦缝里不住漏下雨水,墙壁上流的是,头顶上滴的是,滴滴答答敲击着接水的瓶瓶罐罐,简直就是现代版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立即感到了少有的痛心,痛心自己粗疏。让表妹蜗居于危房,与死神同眠。倘要是死神睁开眼,那后果不堪设想。办过丧事,我彻夜难眠,辗转自责,愧对大姑。大姑直瞥窗台的眼神,像是利刃裁割我的心。那咧咧嘴没有笑出来的笑容,则成了对我莫大的讽刺。这些年无数次赈灾,无数次捐款;无数次兴学,无数次捐款。甚而,家乡修路建桥,也解囊,也相助,难道就是为了把名字写在红纸上,刻在碑石上?没有去想沽名钓誉,却在践行沽名钓誉。突然醒悟,尽仁行善,绝不只是大难临头时的慨然义举,而应像春风化雨,日日时时,点点滴滴。是年,给表妹建房,成为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建房耗资耗力,我一人力所不及,就举全家之力,举亲族之力。秋色未尽,表妹迁入新居,我沉郁的歉疚才稍稍减轻。
时光匆匆,四十多年过去,大姑辞世前的眼神始终度化着我。那眼神中有仁善,有慈悲,有怜悯,无所不包。我感悟那眼神,诚如站在菩萨面前袒露自个儿的一切,用仁善、慈悲、怜悯的尺度丈量自己,规整自己。让我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以仁善回报仁善,以仁善化解怨愤。我在权力部门没有吆三喝四,恭谦地面对每一个人。哪怕是满脸尘色的村民,只要走进我的办公室,都会递上一杯水,让他平息喘吁,再说事体。
我由一个肆无忌惮的孩童,变为一个循仁蹈善、心系弱贫的成人,毫无疑问,是大姑一次又一次地度化了我。
大姑,就是我的佛,千真万确。
历史写了个好作品
观瞻淹城,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话:历史写了个好作品。
惯于为文,时日久了,头脑已凝固为文事思维,看见什么东西都用文章的尺度丈量,看景物也囿于这样的怪圈。这不,明明淹城是个景点,是个由古迹打造出的旅游景点,却硬要钻进思维的老套子,用作品的眼光来评价,真真是落入俗套,落入俗套!也知道,这是落入俗套,可是一时又难以自拔,只能在俗套里坐井观天,妄言淹城。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先说说我眼中的好作品。儿时读书,老师讲好文章应该中心突出,观点明确。带着这样的意识进入文章的境地,自以为得意,岂料得意了没多时便再难得意起来。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为往日的幼稚感到羞惭。及至今日方才领悟,好作品不是简单的,不是一眼能看透的。也就是说,好作品是复杂的,丰厚的,需要带着自己的学识、阅历、审美等素质去解读。未必一百个人不读出一百个中心,一百种观点。这样的文章才繁复,才厚重,才耐人寻味。
由这个井口观望,我不能不由衷地感慨:淹城,是历史精心缔造的好作品。
简练的作品
好作品的中心与手法多数呈悖论。内容要繁复,蕴涵要丰厚,这才耐人咂摸,耐人咀嚼。手法呢,却要极其简练,简练得往往像是穷家过日子,出手未免拮据和吝啬。当然,过日子是对柴米油盐的拮据和吝啬,写文章是对字词语句的拮据和吝啬。历史承造的淹城,的确有些拮据和吝啬。进入实地,没有雄伟的宫殿,也没有高拔的楼宇。也许曾经有过,那是作品还没有呈现到游人面前的时候,一旦要供千千万万的人们欣赏,历史像善于删改文章的高手,三下五除二,就简单成现在这个不能再简单的模样。
从高空俯瞰,一带亮晶晶的碧水,环绕着一块绿茵茵的土地。一环一环套进去,水一带比一带细巧,地一块比一块窄小。环环相扣,一连三环,这就是淹城。寥寥几笔,如二月花领异标新,如三秋树删繁就简。
去实地游览,一个淹城由三个小城组成,先入外城,再进内城,最后到达的才是子城。入外城需渡外城河,进内城需渡内城河,当然到达子城也需渡子城河。如今,外城和内城的城墙都没了,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绿树用生机传播着这里生生不息的往事。子城周边留有不高的围土,虽然低矮,也还有点城墙的意味。中间开阔着博大的草坪,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座古城,准会以为是个偌大的足球场。好在入门的侧边有一眼井,倔然传递着昔日人们生活的气息。
最有意趣的是在河面泛舟,小船划过粼粼碧波,轻轻前行。此时看两边要仰起头,始觉河岸不低,要是往日的城墙还在,可真是高不可攀的防御体系。船悄悄划过,划过一只独木舟,那是古物,古到了数千年前。可以想见,当初城里的人们就是撑着这独木舟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一桨一桨划过那个远去的时代。
这就是淹城,淹就是浸泡,从现象观看淹城不就是浸泡在水里的城市吗?
似乎是这般,事实不会这么简单,若如此,这就不是历史的好作品,而是最大的败笔。那么,这作品好在哪里?
繁复的中心
前面说过,好作品往往好在中心的繁复性,我们就由此进入淹城吧!既然是城,淹城也逃不脱城市的道理。城市的道理是防御,最初的萌生和后来的发展都是这道理的延续。早先的人们连隔夜的食物也没有,自然不必围起城墙隔离自己。到了帝尧那时候,他学会观天测时,人们开始丰衣足食,吃的用的有了剩余,争抢东西的事陡然发生,城墙不得不应运而生。据说,最初的城墙是大禹的父亲鲧用夯土堆筑的,他用这样的手法堆筑城墙取得成功,再用这样的手法治理洪水,惨遭失败。扯远了,不过由此可以看出,城墙就是防范的产物。在这里筑一座城市,高垒四围的城墙进行防御,还要深挖河水增加一道阻碍,到底为了什么?这一为什么,就问出一个繁丰的淹城,淹城几乎就要成为一座充满历史情趣的迷宫。迷在哪里?
之一,季札故城。季札在历史上是个道德高尚的人物,因为故地在此的缘故,常州人颇感自豪。不要说常州人自豪,即使我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北方人,听到季札的事迹也为之骄傲。毕竟或南或北,都是中国人,都有良知!
季札是周朝吴国人,因受封于延陵一带,又有延陵季子之称。他的先祖是周朝时德高望重的泰伯,就是孔子《论语·泰伯》篇里的那位被誉为“至德”者的泰伯。按照长幼有序的祖制,泰伯是周朝王位的继承人。看见父亲钟爱小弟季历,他就以采药为名悄悄离开,隐藏到荒芜的荆蛮大地,垦土立足,自此始有吴国。吴国的立国便是高尚道德滋养出的。
这道德继续滋养着后代。到了吴王寿梦年代,膝下有4个儿子,德行最为众人称道的是第4子季札。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3位兄长也特别赏识他,一起推举他。季札坚辞不受。吴国的子民闻之,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纷纷拥戴季札为王。季札却像他的先祖泰伯那样,悄悄退隐于远山僻野,躬耕劳作,自食其力。
事情若是到此为止,季札不过是在紧步先祖泰伯的后尘,那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季札的意义在于,他不是一次让国,还有二次。二次是在吴王诸樊时。诸樊晚年,还念念不忘道德超群的弟弟季札,他留下遗训,把王位传给弟弟。虽然弟弟有几位,暂时还传不到季札手上。不过,按照这个规矩传续,最终幼弟季札会坐上那个王位。吴王夷昧继位了,临终前他要传位给季札。季札再次谢绝,再次悄悄离开都城隐居荒野。后来,吴王不再难为季札,他才出来辅佐料理国事。
缘于这段世事,有人说,淹城是季札隐居时开辟的地方,也有人说,淹城是吴王赐予季札的封邑。
之二,囚越故址。囚越故址,囚越国谁人?囚越王勾践。这个说法背后牵连着一段尽人皆知的世事,《史记》对此有详细记载。
越王勾践的祖先是夏禹的后裔,二十多代后允常执掌国事,与吴王阖庐产生怨恨,互相攻伐。允常逝世后,儿子勾践即位,当上越王。越王勾践元年,即公元前496年,吴王阖庐听说允常逝世,就想举兵灭掉越国,可没想到没有灭掉人家,反而把性命撂在那里。阖庐在弥留之际叮嘱儿子夫差说:“千万不能忘记复仇。”夫差继位后日夜操练士兵,随时准备报仇雪恨。越王勾践闻听,就先发制人,攻打吴国。范蠡劝谏阻止,勾践不仅不听,反而举全国兵力前去大战。
吴王夫差不敢怠慢,调动精锐部队迎击越军。吴越两国摆开战场,打得血溅史书。结果大家都已知晓,越军大败,亡国迫在眉睫。勾践心慌意乱,毫无办法。此时,范蠡给勾践出了个主意,要他去吴国当人质,实际也就是当囚徒。勾践不想去,可是眼看就要亡国,眼看祖先的基业就要败亡在自己手里,一咬牙,一狠心,只好掩面而去。勾践去越国总该有个存身的地方吧,这地方就是淹城。一个囚犯,巴掌大的土疙瘩就够他受用了,还会有这么好的城池供养他吗?细想不会这样。若是回味一下勾践曾经给人家吴王夫差品尝粪便的事情,勾践不是孤身一人居此,恐怕夫差时常回来这里休闲散心,观赏一下他胜利的杰作。不管这个说法如何,囚禁勾践这是真的,囚禁需要地方也是真的,淹城要是囚禁人犯也确实是个很难逃跑的地方。
之三,奄国避难城。奄国,本是商朝的一个诸侯国,位于山东曲阜。周朝灭掉奄国,奄国的子民和其他商朝的属国一样很不服气,受武庚、管叔、蔡叔的影响,他们联手反叛周朝。那时周成王年幼,主政的是其叔叔周公旦。公元前1066年周公旦平定武庚、管叔、蔡叔的叛乱,继续挥师东进,其余17个作乱的小国都被打败,奄君被俘,国家被灭。周成王将周公长子伯禽封到奄国旧地,建立了鲁国。战乱中逃出来的奄国部分民众,南下来到淮夷定居。迁徙异地的奄民时刻不忘复国大计,稍有实力,便联合淮夷、徐国扯起反周大旗。可惜,大举未能大成,反被刚刚亲自主政的周成王兴兵打败。从此,江北再没有他们的立足之隙,只好泪汪汪地南迁。迁往哪里?淹城就是他们最好的栖身之地。
先是被灭国,再是被打败,侥幸活着的奄国遗民沦为刀戈下的惊弓之鸟。因而,在这里筑一围墙,挖一条河沟;再筑一围墙,再挖一条河沟。一连筑高三围墙,挖下三条河,才居住下来。住下来还不放心,还怕人家追来算账,不敢以奄国相称。环顾四周,河水绕城,不就是淹城吗?淹城,就这么掩真而生,虚假称城。按说,这淹城该是铁板上钉钉子,没有任何可动摇的了吧?也不见得,还有下文。
之四,夏桀离宫。夏桀是夏朝的最后一位帝王。离宫,是帝王离开国都巡游时居住的宫殿。据史书记载,夏都在安邑,也就是现今山西省运城市的郊区。淹城这离宫在南国的常州,距运城数千里,来往两地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我们要是对夏桀这人做些了解,这离宫的说法就不无道理。
从典籍看,夏桀非常残暴,对内肆意盘剥,对外滥施征伐。他即位后的第33年,发兵征伐有施氏(今山东省滕县)。有施氏抵抗不过,请求投降,把多年来积攒的珍奇宝物全部送上,请人家赏个脸走人,人家不赏脸,也不走。只好再来一手,送去许多年轻美貌的姑娘,供人家取乐。其中有个叫妺喜的,夏桀咋看咋喜欢,一喜欢当即带着妺喜撤军回家。回国后,日日与妺喜合欢,宠爱得比作心头肉。他觉得原来的那些宫室不配妺喜这样的美人去住,便征召民夫,重新建造华丽高大的宫殿。据说新建的宫殿,直刺青天,连白云都在周身游动。看上去却不是白云浮动,倒像是宫殿摇晃倾倒,吓得人揪心捏拳。大伙儿把这宫殿叫做倾宫。宫内设施更是奢华无比,象牙嵌走廊,白玉雕床榻,稀世珍宝只要能搜刮来的全都用上。夏桀每日陪着妺喜登倾宫,观风光,尽情享受所有能享受的乐趣。
夏桀还怕妺喜不高兴,又玩出个新花招,把庭院的树木都挂上熟肉,造出天下第一肉林。这鬼才可真会玩,脑瓜子一转,在庭院中挖出个大池子,倒满美酒,哈哈,天下第一酒池诞生了。夏桀与妺喜同登倾宫,三千宫女一齐歌舞。唱累了,跳累了,就钻进肉林狂吃,趴在酒池痛饮。这样一位挥霍无度的帝王,给自己建造个离宫,有啥不可能?在北国玩厌了,去南方玩一把新鲜的有啥不可能?据说,眼前这淹城就是他的离宫,想想这人还真敢这么干。
公道说,这夏桀还算个有创造能力的人,可是世事就是如此,若把创造用错地方,那可对人们是最大的摧残,对社会是最大的危害。夏桀不仅危害了他人,还危害到自身。民怨载道,愤情如火,商汤举事,百姓相应,很快夏朝的江山就被推翻。夏桀被抓住,关押起来。还算商汤仁义,不杀夏桀,只流放他到荒蛮之地。夏桀提出想去南巢,商汤准许。南巢在何处?不就是淹城嘛!夏桀的精明再一次体现出来,他想起当年的离宫,如今要躲进里面安度残年。
……
不必再列举,仅就这些说法,也令人眼花缭乱。感慨这淹城真是一座历史的迷宫,繁丰得让人不知该如何解读,如何理解。
开锁的钥匙
世事如同源流,在泉中时清澈碧透,光可鉴容。一旦流出泉源随即便带上溪中的尘色,无论怎样也难还原为在泉里的清澈。再往下流,水色越来越浊,可是,流远的那混浊世事就是历史。因而,不管是谁,不管如何瞪大双眼辨识,要搞清历史的本来面貌实在不是易事。所以,行走在淹城的路径上,我没有想过要去辨清繁丰历史中的真伪;泛舟于淹城的清流中,我没有想过要去破解那些谜语的谜底。但是,同以往那般,面对某个名胜古迹我总想明白历史的匠心。历史费尽心力,陈设这么一个大古董到底有什么意思?
头天在烈日下徘徊,我不得其解。二日在雨声中聆听,我难闻真谛。就要离开宾馆时服务员帮我叫车,电话里告诉司机,我们的位置就在武进区政府的对面。顷刻间那漫天飘洒的阴雨像是突然散去,武进成为亮在我头顶的太阳。伸手将那骄阳摘落手中,我便掌握了打开淹城迷宫的钥匙。
何需芝麻开门?有这把金钥匙,历史的铁锁一捅即开。
武进——淹城。
武进淹城!
是这样!尽管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尽管城高高三重,池深深三叠,护卫颇为精心,防御甚是到位,然而城中的屋舍呢?街道呢?为何好端端的城市再难见到城市的模样?这一切都是武装进入淹城的结果,唉,要命的武进淹城!
距淹城不远处还有一座城,名为留城。留王时刻觊觎着淹城,想把那个风水宝地据为己有。可是,那儿墙高水深,层层护卫,如何能够得手?留王却得手了,他得手于既有贼心,又有贼胆。当然,他的贼胆一开始并没有丝毫流露。留王拜见奄君向他献计,城墙虽高,人们却能爬上去,若是在外围种上浑身长刺的狗葵藜,就能安全无患。奄君满心喜欢,照着去办。来年,留王再向奄君奉献一计,狗葵藜虽然能防御,却不好看,要是再种些扁豆就能遮丑。奄君照办,果然夏日扁豆花一开,不只掩映住狗葵藜的丑容,而且姹紫嫣红,蜂飞蝶恋,简直成为迷人的风景。可惜,严冬一到叶干蔓枯,满目荒凉。奄君还没为之叹息,灾难就从天而降。留王派出弓弩手箭射淹城,箭上全是火团。霎时,城里城外大火熊熊燃烧。衣衫着火的人们疼得乱叫,纷纷跳入水中,自己开挖的护城河竟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淹城就这么沦陷了!
有人说,奄君就是奄国的国王;有人说,奄君就是夏桀。说夏桀者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说留王是商汤的长子,住在留城是父王要他监视夏桀。监视了三年他就很不耐烦,急着要回国都。他是怕他的兄弟抢占了父王应该传给他的位置,赶紧使出这般伎俩,灭掉夏桀。不过,他并没有如愿回到国都,据说侥幸逃脱的奄国旧部杀死了他。是不是这样,不必追究,关键的命题是淹城沦陷了,荒废了。最终,成为我们看到的这个破败样子。
考究淹城,是谁住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荒废?在我看来,其荒废于武装进击的暴力,也荒废于变为狡诈的智力。当智力变成狡诈,就会成为比暴力还暴力的暴力。这种暴力和原本的暴力一结合,别说毁灭城市,即使毁灭人类也轻而易举。
历史将淹城凝定在武进,昭示后人的是不是这般道理?
责任编辑 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