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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 文以载道,融化新知

2016-11-19华南

中华儿女 2016年4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现代文学文学

华南

光阴婆娑,印刻在时间的年轮上。68年前,她挥别家乡贵州,在烽烟弥漫中进入北京大学,历经沉浮,与湖光塔影、三尺讲坛结下一生情缘。

64年前,她与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儒藏》编纂首席专家汤一介先生喜结连理,这对当年的青年学者,日后成为学界声名显赫的学术双璧。

35年前,她“坚定地将自己后半生投入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中,把自己对于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期待、对于世界文化多元对话的憧憬,一并融入到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建设的种种努力之中。

冬日午后,暖阳如洒。穿过北大未名湖冰面上的欢闹人声,红墙绿瓦掩映的后湖岸边、朗润园家属区更显清幽雅致,只有丛丛翠竹间不时传来的几声婉转鹊鸣。乐黛云招呼着记者赶快落座,笑意时时写在脸上。思维敏捷,直言快语,在因摆满书而略显局促的客厅里,乐黛云回忆着生命中充盈饱满的时光。

山水之乐,塑造独立人格

“从童年开始,家乡的山就深深刻印在我心灵中,山之灵、山之性、山之美凝结成故乡的灵魂,撒播为故乡的山山水水,融汇在我的血液中,成为最深渺、最神秘的想象和思考的源泉。”这是乐黛云在《我从小就喜欢面对群山》中的文字。自十六七岁在战火硝烟中离开贵州故土,乐黛云从不掩饰她对山山水水的喜爱和眷恋。从小面对的巍峨黔灵山,以及所接受的文明启蒙,这正是启动她热忱、睿智人生的发端。

1931年,乐黛云出生于贵州贵阳一个新派家庭里。忆及父亲,她讲道:“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完英语专业,回到贵州担任贵州大学英文系教授,他穿洋装、教洋文、拉提琴、办舞会,是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从初中起,乐黛云开始阅读外国文学,看美国“文艺片”,并师从贵州有名的音乐家肖家驹学古典西洋音乐,受西方文化很深的影响。她笑言“我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学路”。

人的命运关键之处往往只有那么三两个,在节点上的选择将决定日后的人生。1948年,乐黛云同时考上北京大学和后来迁往台湾的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还有提供膳宿的北京师范大学。最终她选择北京大学,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对抗一向开明的父亲的阻拦,在母亲的支持下只身离开偏僻山城,经武汉来到北方。

往事虽远,却在乐黛云内心深处久久闪耀辉光。她时常谈起母亲对自己的教诲:“她内心深处总以靠父亲生活不能自立为耻,从我很小的时候起,母亲时时刻刻教我自立自强,并让我懂得依靠别人是非常痛苦的事。解放后,母亲已过不惑之年,却自学俄语,而且能够教大学一年级俄语课,这实在让我惊讶而敬佩。这些对我影响深远。”

1952 年,乐黛云大学毕业后留校工作,在行政上担任中文系首任系秘书,协助系主任工作;在教学上,她拜著名教育家,中国中古文学研究的开拓者、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王瑶先生为师,从事极具挑战性的中国现代文学教学科研工作;在生活上,她与汤一介步入婚姻,这对“未名湖畔的小鸟”生死与共、相扶相携走过63载。

初涉现代文学研究时,王瑶先生曾对乐黛云说:“搞现代史是非常困难的,有些事还没有结论,有些貌似有定论,却还没有经过历史的检验!”“况且有时还会有人打上门来,说你对他的评价如何不公,他是如何如何伟大等等,你必须随时警惕不要迁就强者,不要只顾息事宁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

在王瑶先生的指导下,乐黛云的教学科研水平进步很快,她的长文《现代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轮廓》在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文艺杂志《文艺学习》上多期连载。乐黛云在专业研究方面的成绩受到学校赞赏,这个中国现代文学领域的年轻人被学校授予“向科学进军”模范、“读书标兵”等荣誉。

業务研究与行政工作似乎并行不悖,然而有时也不尽然。年轻时代,乐黛云积极进步,充满革命激情。乐黛云回忆道:“当时形势很紧张,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北大迎新工作组到北京前门火车站去接我们,一大卡车人,大家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进城,高兴得不得了,根本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我在北大又读了大量的俄罗斯文学,像《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还有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这些都影响了乐黛云的性格,有什么想法就要表达出来。然而,当她自己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当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她看到带着她们这些新生一路从武汉到北京的、北大历史系程贤策同志蒙上不白之冤,看到自己在解放前夕苦劝留下的沈从文先生的遭遇而无能为力……一一经历下来,在时代的起承沉浮中,乐黛云倍觉人世的无常与人生的苦难。

幸而有对文学的热爱、家人的支持信任,还有性格中的乐观豁达,让乐黛云纵使身陷逆境也“乐天知命”,不失内心的独立品格。在她记忆中,有一件事刻骨铭心。“1957年初,我帮公公汤用彤整理《饾饤札记》,老先生有一次提到《诗经》中的一句诗:‘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很惊讶,说你《诗经》都没看过一遍,连《诗经》里面这两句最普通的话都不知道,还算是中文系毕业的?我说是没看过,我们上学的时候成天搞运动,而且我是搞现代文学的,老师没教过这个课。”后来,汤用彤老先生还是给乐黛云解释,“厉阶”就是“祸端”的意思,“梗”是“灾害”的意思。这句诗出自《诗经·桑柔》,全诗的意思是哀叹周厉王昏庸暴虐,任用非人,人民痛苦,国家将亡。在乐黛云记忆中,这件事令她羞耻,从此开始发奋背诵《诗经》:“那时我已经在中文系做秘书和教师,经常要开会,就一边为会议做记录,一边在纸页的边上默写《诗经》。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当时的笔记本。后来我当右派了,被送去农村劳动改造,经常一个人在山野放猪,我就背诵《诗经》。也很是快乐。”

多元共生,拓荒中国比较文学

躬耕力作曾是乐黛云向往的生活方式,然而也许际遇巧合,又或性格所致,她最终选择了从事研究与教学。上世纪80年代初,乐黛云走上比较文学教学与研究之路。“命运安排有时就是令人惊奇,我后来走上比较文学的路,纯粹是机缘巧合。1978年,北京大学招收一个欧美留学生班。这是第一批欧美留学生,中文系派我去给他们开设现代文学课。”

留学生授课指定教材鲁迅作品、《金光大道》已不能满足,乐黛云突破当时教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些模式讲一点儿徐志摩、艾青、李金发等“资产阶级”作家,为了让学生较深地理解他们的作品,她不得不进一步去研究西方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以及它们在中国传播的情形。乐黛云说,这一在学术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问题引起她极大的兴趣。

《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是乐黛云1981年所写的文章,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引起相当强烈的反响,多年之后仍不断被人提起。乐黛云认为:“客观地说,这篇文章不仅引起了很多人研究尼采的兴趣,而且也开拓了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的新的空间。”

那是中国比较文学蓬勃发展的年代。1981年1月,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学会——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会成立,由季羡林教授任会长,钱钟书先生任顾问。“我则充当了马前卒,号称秘书长。学会生气勃勃,首先整理编撰了王国维以来,有关比较文学的资料书目,同时策划编写《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丛书》,并出版了《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会通讯》。”

融化新知,不舍万里。1981年,乐黛云得到美国哈佛燕京学社资助,远赴重洋到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进修一年。“当时我英语表达还不是很好,面试后以为肯定去不成,觉得很遗憾。”乐黛云至今回想起这个惊喜,依然开心大笑。到哈佛大学第一天,她便一头钻进图书馆,按电梯直接到最底层,一排排书架望不到边,乐黛云流连忘返,结果找不到出去的路。

对于哈佛一年,乐黛云的感受是:“比较文学这门学问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决定把我的后半生献给中国比较文学这一事业。”她一直敬重的时任哈佛比较文学系系主任纪延教授(ClaudioGumen)担任她的学术指导人,纪延多次提到的观点“我认为只有当世界把中国和欧美这两种伟大的文学结合起来理解和思考的时候,我们才能充分面对文学的重大的理论性问题”深深吸引乐黛云。

1982年夏末秋初,乐黛云以一篇《中国文学史教学与比较文学原则》登上国际比较文学协会第十届年会讲台,中国大陆比较文学研究信息在国际学术界暌违多年首次亮相。紧接着,乐黛云又被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邀请为客座研究员,奔放洒脱的西部风格让她如鱼得水。“我很喜欢参加白之教授的中国现代文学讨论班。中西方同学因为文化背景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看法的不同正说明了文化和社会价值观念。这种不同不仅无害,而且提供了理解和欣赏作品的多种角度。正是这种不同的解读才使作品的生命得以扩展和延续,使我在后来的比较文学教学中论及接受美学的原理时有了更丰富的内容。”

1985年,乐黛云率先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建立起中国大陆第一个比较文学方向的硕士点、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同年10月,由35所高等学校和科研机构共同发起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深圳大学正式成立,大会选举季羡林教授担任名誉会长,杨周翰教授担任会长。从此中国比较文学走上向“显学”发展的坦途。

国内两部比较文学研究奠基性的著作皆出自乐黛云,第一部《比较文学与现代文学》1987年于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季羡林先生在给这部书写的序言中说道:“这一部书很有用处,很有水平,而且很及时。杜甫的诗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我很想把这一部书比作‘当春乃发生的及时好雨。”

此后,乐黛云历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副主席,自1989年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至今,现任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法合办《跨文化对话》杂志主编。而今,乐黛云几乎成为中国比较文学代名词,她却谦虚婉谢:“从20世纪初王国维时期开始,中国文学就是在中西文化交融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1931年,清华大学请来英国剑桥大学文学系系主任理查兹来开设比较文学课,并出版一本讲义,题目就是‘比较文学。朱光潜、宗白华、钱钟书等都是用比较文学的观点来研究文学的。虽然不一定把比较文学这个词提得那么响亮。所以不能说到80年代以后再重新开始比较文学,什么拓荒、奠基,我觉得都是不实之词。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多贡献,无非是把几十年不提的东西,重新提起头来。”

返本开新,中国文化面向新世界

“要把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推向世界”。这是1985年10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成立之际,首任会长、比较文学家杨周翰教授在主题报告中提出的命题。三十年光阴,转瞬而逝。站在中国比较文学“而立之年”的门槛上,乐黛云讲道:“孔子说‘三十而立,中国比较文学已到‘而立之年,也就是到了一个迈向更加成熟的转折时期,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返本开新,回到文化的基本价值,开辟新的境界,创造新的成绩。”

“比较文学不光是文学,还有比较文化,实际是一个跨文化研究,包括跨文化对话,我们一直想建立的是跨文化对话。”在乐黛云看来,中国文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比较多元的,共同交流的文化,当然也有相对不正确的一面。过去,外国和中国有夷夏之辩,华夏文化是主要的中心,別的文化都是次要的或者不重要的,但主流还是尊重别人的文化,夷夏之间可以变化可以沟通,用夷变夏的事也是有的。而且如果我们自己搞不好,中原失礼,也可以到外国去找,“礼失而求诸野”。中国一向比较开放,提倡天下为公,提倡夷夏共生,当然有一个主导。世界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共同体,各种文化都能存留而且能够互相渗透互动,互相交流对话,通过对话,促进世界发展。同时,包括多元的不同学科也要相通。人和自然也是这样,人能把人和自然结合在一起,“天即人,人即天”,交相为用。比较文学比较文化最根本的追求就是人和自然的共同体,人类命运的共同体,多元共存。

“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的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自此以后,情况就是这样……对这一开端的复归,是中国、印度和西方不断发生的事情。”乐黛云引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一段名言,意在阐述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再认识的热衷,正说明一种精神力量的复兴,他们希冀从中国文化中寻求可以解决当今人类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

中国比较文学一开始就是从多元文化出发,从来不想去统治别人。总结这三十年中国比较文学发展的主流,乐黛云认为,就是坚持文化之间文学的平等对话和交流。目前这一发展方向已开始得到更多国家的认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我们反对欧洲中心主义,自己绝不能变成中国中心主义,目前有人非常强调中国文化尤其是古代文化,好像中国文化也要覆盖全世界,征服全世界的文化,这也是错误的,是走过去欧美文化殖民的老路。对这一点,中国从一开始就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在比较文学发展的第三阶段,中国比较文学一定能蓬勃发展,势头将会是很好的。过去我们从事的跨文化对话比较偏重文学一些,还没有更广泛地展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可以让它在这两个共同体的追求中起到应起的作用,迅速发展壮大。”

乐黛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打开中国学派的篱笆》,她在文中“不赞成用中国学派来绑住我们自己,因为比较文学本身就是开放性的,不断要和别的文化交流,研究不同文化之间的‘间性,如果不拆掉这个中国学派的篱笆,中国将永远是封闭的”。乐黛云进一步讲到,这正如对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也不应该区分其属于中国学派与否,而是应该让他们充分开放性地发展,他们应共同属于全世界;况且过去的学派也不是自封的,往往是被后来者的叙述所分析和归纳的。

一盏清茶相伴,不觉已过黄昏。乐黛云时常感慨:“我一生中有三个最重要的选择:第一是选择了教师职业。这个职业让我永远与青春同在,和学生之间的感情、理解和交往,令我永远不感到孤单;第二是选择了终身从事文学研究。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每天从事的文学研究就是我平生最喜欢的事;第三是选择了我的老伴。其实我和老汤性格并不相同,我好动,期望‘生命发挥到极致,他好静,喜欢静观深思。我们之间最可贵的,就是‘生死与共,互相信赖。”

如今,汤一介先生的照片,端正地挂在乐黛云办公桌前的墙上。不论乐黛云在桌前书写、思考,抑或与人交谈,都时时与之相伴。这是汤一介先生生前工作时的场景,他手持红笔、微微颔首,饱含慈爱的微笑望向桌面上一册他呕心沥血主持编撰的儒家典籍总汇、蓝色封面的《儒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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