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阔斧的铁路整顿背后
2016-11-19文炜
文炜
1975年,“全面整顿”的突破口定在铁路系统。刘建章和铁道部部长万里在派别林立的铁路系统展开了大刀阔斧的整顿。仅用几个月即把中国铁路从大乱拉回正轨,为“全面整顿”树立了标杆、榜样。然而,在接下来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刘建章再次成为众矢之的,新一轮磨难开始了……
开往春天的火车
从秦城监狱出来,虽然获得了人身自由,但“组织上”既没有给刘建章的问题下结论,也没有分配他任何工作,整整两年,这位铁道部副部长只能赋闲在家。
1975年1月,周恩来病重以后,在毛泽东支持下,邓小平再次走上中国的政治舞台,开始主持中央和国务院的日常工作。一上台,邓小平就明确而坚定地提出要“全面整顿”,突破口:铁路系统。
在邓小平“钦点”下,万里出任新一任铁道部部长。万部长上任第一天就问:“刘建章同志的近况怎么样?”交通部部长杨杰回答:“经过审查,建章同志没有问题,可以恢复工作。”
万里的报告打到国务院,请求就一个:立即恢复刘建章同志铁道部副部长的职务,以协助部长工作。
有关通知转达到刘建章,他跟妻子刘淑清说:“给我收拾一下东西吧。”刘淑清问他干嘛去,他说:“明天我就去上班,要跟着万里去干革命了。”
第二天,天一亮。刘建章就去铁道部上班了,由此展开他协助万里历经九个月对中国铁路系统疾风暴雨般的整顿。
刘建章复出后,首次在铁道部机关大会上露面。当他迈着有力的步伐走上出席台时,安静的会场骚动了,有人带头鼓掌,接着是成片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中,刘建章直挺挺地站在主席台上,他的心里涌上巨大的感动和激动。
刘建章高高举起双手,用力向下一压,掌声戛然而止,人们屏住呼吸,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七年没有和大家一起工作了,我很想念大家。七年前,我和大家一起做了一些工作,有成绩,有错误,假如有什么路线错误,责任全在我,跟大家无关。今天,我又能跟大家一起工作,我感谢组织也感谢大家,我刘建章没别的想法,就一条,努力工作,把革命进行到底!”
3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加强铁路工作的决定》提出整顿铁路秩序,揭开了整顿全国铁路系统的序幕。邓小平交待给万里一句话:“对铁道部的派性问题,我们只等一个月,一个月后,那就不客气了,对什么人也不等,就是老虎屁股我们也要摸一摸!”从这一天开始,铁道部党委连开三次会议,研究部署铁路整顿工作。
会后,万里把刘建章叫到办公室,关上门,推心置腹地说:“建章,看出来了吗?这回邓副总理是横下一条心要治乱安邦,这次整顿主要采取反对派性、调整领导班子、落实政策、恢复和健全规章制度等办法,中央很支持,形势不错啊!闹派性,铁路系统是重灾区,邓副总理把试点放在铁路,可见决心之大,魄力之大,咱们一定要抓住机会,雷厉风行大搞一场,给全国带个头!”
万里的话让刘建章的热血直往上涌:“部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建立新制度,清除铁路系统的派性斗争。”
刘建章铺开摊子干起来。因为曾参与了铁道部初建时期几乎所有制度的建立,现在重新建立各项规章制度对他来说轻车熟路,一套套严谨细致针对性极强的制度陆续诞生。大家一看,照着这些条条框框去规整,铁路复苏指日可待呀!于是,铁道部机关大院里贴出一道标语:“火车运行要万里,规章制度要建章。”人们对这对正、副部长的配合充满期待,期待这对正、副司机开出一趟开往春天的火车。
当然,也有不欢迎万、刘联手整顿的,反对者是各路造反派。“文革”期间,在国家各大部委中,铁道部是闹派性较严重的一家,这也是邓小平整顿选择铁道部为切入口的原因。
面对乱局,刘建章的整顿工作举步维艰。他在会上公开说:“我不管你这个派还是那个派,都给我恢复生产,把铁路运输搞上去!谁再捣乱,我就让他滚蛋!毛主席说了‘抓革命,促生产,你瞎搞不仅没有促生产还妨碍生产,我看你不是真正的革命派,简直就是反革命!”
好家伙!从来都是造反派给别人扣帽子,今天竟被扣了大帽子,这刘建章也太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吧!平日里走道恨不能横着来的造反派头头们哪儿受过这委屈,纷纷把状告到了后台老板那里。有人劝刘建章,“悠着点,你可是好不容易才出了秦城。”刘建章却呵呵一笑,破釜沉舟地说:“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再蹲一回监狱!”
不久,铁道部党委下达多项任命,调整部分造反派头头的岗位,恢复了一批懂技术会管理的干部的职务,这举措在“文革”九年的沉沉阴霾下,不啻于一道裂天闪电。
1975年10月22日,铁道部召开铁路高等院校领导干部会议,这样的会,铁道部整整十年没开过了。刘建章到会讲话。一场“文化大革命”把高校领导都弄蒙了,大学该怎么办?甚至该不该办下去,这样的问题都被带上了会。
刘建章一开口,就旗帜鲜明告诉大家:“大学绝对不能取消。从铁路系统来说,七所高等学校不是多了,而是还远远不够。现在铁路二百多万职工,通车里程五万公里左右,总延长七万多公里,今后还要建设,需要大量的技术人才。这些人从哪里来?从天上个掉不下了,只有靠大學培养出来。”
会上,有人反映有的老教授不敢写书了,也不备课了。刘建章很着急,告诉大家:“这可不行,要调动知识分子的积极性,技术还是要搞。你们回去告诉老师们,我们现在也在引进新技术,也参加一些国际的技术会议。国务院领导同志都说了,一定要派懂行的、有真才实学的人出去,如果派出去的人不懂行,到那里游游看看,那不行。科学技术、文化知识本身没有阶级属性,离开了知识分子,我们就会把路越走越窄。”
刘建章这些话,在那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年代,显得那么特立独行,显得那么不讲政治,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当时,铁道部向日本派出一个隧道考察团,有一个在美国工作的台湾人专程赶到日本,说有一些隧道方面的技术资料想要送给考察团。考察团领导形成两派意见,一方主张要,另一方说这是搞投机,也没准是台湾特务搞破坏,坚决不能要。双方争执不下,把电话打回国内,请示刘建章。刘建章说:“为什么不要?一种可能是他确实是个爱国人士,不要伤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一种可能是他看我们现在强大了,给我们送资料搞投机,那我们不要白不要。即便退一万步他是台湾特务,我们只接收他的资料,别的一概不交往,在政治上防止受骗上当,他又奈我何?”这就是智慧和气魄!
有敢摸老虎屁股的勇气
在整顿中,刘建章很快碰上了瓶颈:落实政策,平反冤假错案。那么多人被打成了各种反革命,戴上了各种“帽子”,不解决他们的问题,说什么群众都心存疑虑。可是,放眼四顾,其他各大部委在这个问题上都按兵未动,怎么办?
刘建章找到了时任中央党校校长胡耀邦。胡耀邦告诉他,中央党校已经开始在解决这个问题,并跟刘建章说:“这个螃蟹总得有人吃,为了党的事业,咱俩就来当这个不怕死的吃螃蟹的人,好不好?”
回到铁道部,刘建章就在部党委会上疾呼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有人马上提醒他,这件事上面还没有明确精神,这样做将冒很大的政治风险。刘建章说:“本来对党一片赤诚,却被歧视被关押被迫害,这样的苦我吃过。这样的罪我受过,所以我更了解他们的苦闷和冤屈。我请求组织上把这项工作交给我,如果有什么政治风险,就我刘建章宁愿一人承当!”
散会后,刘建章马上联系了远在徐州搞整頓的万里,向万里做了汇报。万里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建章,这项工作搞好了对我在下面搞整顿将形成很大助推力,但是,你考虑过风险吗?”
刘建章说:“不就是再坐一回牢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今年也六十五了,实话跟你说,从我参加革命那天起,我压根没想到我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够本了。”万里在那头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说了五个字:“建章,多保重。”
铁路系统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在刘建章的主持下大刀阔斧地展开了。工作中,刘建章给具体办事人员定的标准只有一个:只要是冤的错的,不管是谁定的,坚决改正!
1975年,是刘建章在“文革”中最忙最累的一年,九年了,冤假错案堆积如山,全国各地的上访人员络绎不绝涌向铁道部机关,刘建章带领办事人员夜以继日连轴转,调查、取证、审核……一次次落实政策大会,一个个备受歧视的个人、家庭得到了重生,人们哭啊笑啊,以最激烈的形式释放出多年的压抑,以最高涨的热情投入重新获得的工作。
苏梅,东北爱国大学生,1931年入党,抗战时期任北平地委书记,抗美援朝时期任中央驻东北特派员,主抓运输。当时的铁路运输有两大任务,一是保中长,二是保抗美援朝。苏梅认为,当时战争背景下,在运输能力有限时,保抗美援朝是第一位的,这与东北局主要领导发生分歧,他们给苏梅扣上了反苏的大帽子。当时,中苏正在蜜月期,反苏就是反革命,没有比这顶帽子更压人了。1953年,苏梅被开除党籍,调到铁道部被闲置起来。当“文革”来临,苏梅首当其冲又被戴上这样那样的反革命帽子,祸不单行,苏梅爱人因在华北抗战期间丢过一本革命书籍,被荒谬地扣上一顶叛徒帽子,也被开除党籍。
苏梅这样复杂久远的旧案,又是当年东北局处理的,中央定的,落实政策人员起初缩手缩脚,多有顾忌。刘建章给大家打气说:“咱们干这个工作就要有敢摸老虎屁股的勇气,去查!一定要查出真相,我们不仅要对得起同志,更要对得起我们自己的良心。”
落实政策人员到东北、华北查了个一溜够,没有查出苏梅当年有丝毫反革命的证据,相反,越查越发现苏梅是一位党性觉悟高,业务水平高,极有工作魄力的好干部,至于其爱人的叛徒罪名也纯粹子虚乌有。
刘建章立刻拍板:开落实政策大会,大张旗鼓给给苏梅及其爱人平反!
苏梅平反事件让刘建章落下了“刘青天”、“刘大胆”的绰号,人们在背后议论纷纷,无不佩服刘建章的勇气。1975年,距离“文革”结束还有一年,一个地位并不算显赫的、自己的历史问题还悬而未决的副部级干部,竟然敢义无反顾地为“文革”中被打倒的各种反革命、叛徒、右派翻案,他该有多么大的政治勇气,他的胸膛里该跳动着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这个勇敢的男人,像一个技高人胆大的火车司机,在当时的中国率先开出了平反冤假错案的隆隆列车,不管前面是风景如画还是凶险雷区,他只管呼啸向前。在他的身后,全国性的落实干部政策全面展开。
万里在外跑运输整顿,刘建章在内忙派性整顿,3月以后,交通运输一个月比一个月好。短短三四个月,铁路运输面貌改观,铁路建设迎来了中国共产党建国后的第二次高潮。
万里、刘建章这对黄金搭档在铁路系统搞整顿的成功经验,被邓小平随即推向全国,文艺的整顿、军队的整顿、教育的整顿、科技的整顿、地方的整顿、农业的整顿先后展开,并取得成绩。仅仅八九个月,就使一个动乱的中国逐渐显现出安定团结的局面。
在铁道部独撑危局的岁月
1975年11月,中南海风向骤变。“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了。
11月下旬,政治局召开有130余名党政军负责人参加的“打招呼会议”,正式提出了“反击右倾翻案”的问题,12月14日,中共中央转发了《清华大学关于教育革命大辩论的情况报告》,明确指出:“七、八、九三个月,社会上政治谣言四起,攻击和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账,这是一股右倾翻案风。”全国范围内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在全国展开,邓小平从3月开始的持续仅九个月的整顿工作就此中断。
毋庸置疑,整顿始作俑者的铁道部被看做右倾翻案风的重灾区,1976年1月,万里被中央点名批评。
万里和刘建章在整顿中的行为和业绩,成为再次打倒他们的最佳理由。在一次铁道部党小组会上,有人说万里搞整顿是“整了群众,整了新生力量”,把搞运输生产说成“唯生产论”,万里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在班子里一向和气,最善于搞团结的刘建章站起身说话了:“这种说法欠妥,万里同志抓整顿抓出了成效,铁路运输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何错之有?”
这个刘建章也太自不量力了!本来还没点他的名,他倒上赶着送死来了,好吧,那就让你尝尝厉害。中央文件不是说批判右倾翻案要联系本单位实际吗?于是,铁道部机关大院赫然出现了一副大标语:“批邓联万挂刘!”
2月底,铁道部下属单位出现进京“上访潮”,所谓上访其实就是那些整顿时被处理的派性头头们要求翻案。他们不找别人,专围堵万里和刘建章,闹得二人无法工作,连部领导小组会都不得不躲到远离机关的“二七”剧场去开。万里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副部长的刘建章挑起了铁道部的大梁,独撑危局。
万里前脚走,兰州铁路局的造反派就威风凛凛杀进铁道部机关,要揪斗万里。在万里办公室吃了闭门羹,造反派们便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扬言要“掘地三尺挖出万里,批倒批臭永不抬头”!
造反派们正沉浸在语言的狂欢中,斜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身板挺直的老头走出来,告诉造反派:“我是副部长劉建章,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谈。”
造反派拥进刘建章办公室,将他团团围住,无数手指戳过来,“痛斥”他对革命群众的迫害,要求他答复并立即解决问题。刘建章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表情威严,眼神轻蔑。造反派们生气了,好你个右倾分子,你还来劲了?敢和革命群众对抗,揍他!把他揪回兰州狠狠批斗!让他尝尝陷入“人民战争”海洋的滋味!
有人上手了,有人出脚了,有人干脆抬起沙发,准备把这个死硬右倾分子劫持走。正在危急,新华社派驻铁道部的记者张广友冲进来亮出记者证,声称毛主席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一连几天,造反派不许刘建章回家,对他展开昼夜不停的语言暴力围攻。每顿饭只给一个馒头一点咸菜,每晚被叫起来好几次回答革命群众的责问。
刘淑清在机关大楼下急得团团转,可造反派门不许她进,更不允许她送进去一滴水一粒米。秘书张根明怕出事,始终守在刘建章身边,铁道部公安局局长徐兵毅派人把守在刘建章办公室门口,你们在办公室“文斗”刘副部长我管不了,但要想“武斗”或把人弄走,绝对不行!
五天过去了,造反派斗争昂扬,没有一点撤退的意思,还是铁道部外事局局长王得泉想了一招,说国务院有外事活动要刘建章紧急参加,并弄了一辆国务院的车在办公楼下煞有介事地等着。造反派看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悻悻然看刘建章坐车绝尘而去。车子把刘建章送到北京饭店暂住,才算躲过纠缠。
造反派可不是省油的灯,揪不住刘建章就跑到他家去闹,在刘家吃在刘家住,闹得鸡犬不宁,刘淑清叮嘱老八老九:“一不怕,二不理,三不起争执。”
就这样,造反派在刘家处处都碰软钉子,越住越没劲儿,等别处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也就悻悻而去了。
进入3月,铁道部运动升温,造反派占据绝对上风,大会连小会,大字报、大标语贴满了机关大院,“批邓联万挂刘”如火如荼。好在上层忙着整大人物,这次没顾上刘建章,刘建章才能每天被狠批深批着,被大字报谩骂着,还照样上班下班,努力维持着铁道部勉强运转。那些日子,刘建章半天参加对他的“帮促”会,“老实交代问题”,半天在办公室干工作,白天应对“革命群众”的声讨,晚上和全国各地铁路局领导通电话指导工作,这样的工作环境,只怕世界各国的铁道部部长都没经历过。
批斗会上,有人说刘建章是邓小平、万里的黑干将,还质问他跟邓小平、万里有什么联系,私下里搞了什么阴谋,刘建章回答:“我跟邓小平唯一一次单独见面是太行党校整风时,那个组织上早有结论,我没有必要再向你们说明。我与万里也无任何私下往来或谋划,见面就是谈工作,谈整顿,整顿是中央的决定是毛主席的决定,你们可以看红头文件。”
不低头、不检讨、不揭发,对这个不卑不亢的顽固老头子,造反派气得除了声嘶竭力喊口号,一时还真没辙。
1976年1月,刘建章以一个副部长的身份在铁道部独撑危局。听着外面嗷嗷叫的批斗口号声,看着墙上丑化丈夫的漫画,刘淑清心疼地说:“你这个‘维持会长可真难干。”刘建章苦笑着回答:“再难也得干呀……”
多年后,刘建章的女儿刘爱民也被邀请参加红二代们的联谊活动。在这样的活动中,刘爱民常常被人问道这样一个问题:“你家老头子是哪个山头的?”刘爱民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支支唔唔,怎么也说不清这个问题。她只记得父亲曾在家说过“我只认真理”。刘建章还在回忆录中写到:“我这一生,从不追逐名利地位,也不依附权势,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位高权重而跟他走得太近。那不是我择友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