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人海,和下一个自己相拥
2016-11-19八月长安
八月长安
每个人其实都是双胞胎,一个活在白天,一个活在夜里。白天的那个总在笑话夜里的那个,因为白天清醒、好面子、现实、活在人群中、从不说蠢话。
情侣们爱好在午夜分手,ex们爱好在午夜脆弱地复合,那些辞职的念头总是在午夜泛起,那些悔不当初、豪情万丈或者万念俱灰,在每一个夜里蠢蠢欲动。
每一个晚上,我都遇见那个满是野心的我。
凌晨我独自躺在酒店沙发上发呆,野心却带我去了白天坐飞机也到不了的远方。
曾经我以为我是个有梦想的人。或者说,一个有过很多梦想的人。
谁没有梦想。即使你没有,小学老师也会逼迫你站起来,每人都必须说出自己未来想做什么样的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曾经我们班有二十几个天文学家和二十几个国家主席,还有十几个联合国秘书长在一旁冷笑着。后来大家聪明一点了,国家主席选择去做医生、律师、总裁。
再后来大家都文藝一点了,天文学家选择环游世界、独自旅行、开咖啡馆、丽江旅店、街角小花店。
我呢?我是那个至今仍在冷笑的联合国秘书长。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直到最近,我才愿意承认,一直被我喊作梦想的那个东西,那个叫做梦想的东西,实际上应该叫做野心。有人有梦想,有人有妄想,有人有胡思乱想,有人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是野心。之所以叫做野心,是因为它没有梦想的美好与华丽,甚至有一些面目可憎———这就是为什么朋友问我,你的野心到底是毛啊———我从来不回答。而它被叫做野心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它是摁不住的,会在每一个夜里悄悄地浮上水面,不动声色地毁掉白天的我好好维持的一切。我跟它厮打了很多年,被它带领着做了一些奇怪的抉择,也看着它痛殴我白天用理智作出的抉择。
然而这个夜晚,我忽然想要和它好好谈谈。我能看到它很失望,因为它看到它的宿主在衰老。它的宿主很脆弱,灵魂年轻而任性,稍微压迫就会变形,沉不住气,毫无经验和力量;然而宿主的身体却在加速衰老,皱纹,疲惫,健忘,一切都会来,一切都潜伏在四周静静地看着。曾经我给它化妆,扑粉美瞳眼线腮红高光,然后拉出去见客。你好这是我的梦想。
我带着画好妆的梦想去认识很多朋友,带着它穿越一场又一场的谈心,带着它敷衍永远不清楚我到底在折腾什么的父母,带着它去面试,带着它照镜子,带着它加班过后坐午夜出租车,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路灯,告诉自己,挺过去,你是有梦想的人。
总有一天,它卸了妆,露出一张不好看的脸孔,和我相对而坐。
不不不,你的梦想不是做奔着bonus的上班族,不是有朝一日做大作家,不是美丽甜心,不是毒舌流氓,不是Queen of the world.
你哪儿来的梦想。
看着我,你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只有我们俩。
坦荡地被自己的野心驱使,从来不是什么坏事情。
我曾经写过作文,声泪俱下地控诉狗肉馆的残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有能力,就推平全国所有的朝鲜狗肉馆。现在我终于养了最喜欢的德牧,依旧厌恶吃狗肉的行为,却爱上了自由主义,认为动物权利只是伪命题,无奈却坚定地认为,吃狗肉是某些人傻逼但是绝对不可侵犯的权利。
这样的例子我能举出来一大车。
我以为我一辈子热爱动画片,有一天会去做动画片导演。现在我连银魂都不追了。
一个个梦想随着我的成长而戳破了粉底。最后只剩下野心在对着我笑。
可是我仍然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
我从小做好孩子,我内心争强好胜,很早学会隐藏欲望和不忿。所有横冲直撞的能量都被用在“走正路”上了。我在正路上走得挺好,在夸奖声的背后,有一个影子闲闲地跟着,就像是等着我强大到一定程度,能够为它所用。它是所有横冲直撞的能量的来源,只是我不知道。
我曾经写过一段话,也许有人还有印象。如果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只是希望有一天,高中XX年校庆的时候,我也能被请回去,百无聊赖地坐在主席台上发呆。其实它并不是我的什么梦想,更不是野心的一部分。我的乐趣并不在于坐在某个写着我名字的小红牌子的背后。虽然它足够虚荣。我会这样说,原因很简单。我始终记得那天我百无聊赖坐在台下,听着礼炮声,看着运动场乌泱泱的人海,分不清里面任何一张脸孔。
忽然心脏剧烈跳起来。
16岁的你在想什么?按部就班,继续好好读书,名列前茅,考名牌大学,成为那些青少年励志图书中介绍的闯入哈佛耶鲁华尔街美联储白宫联合国的牛逼人物?站在掌声中,胸带大红花,感谢母校,感谢父母,把人生粉饰漂亮然后猛地砸向台下所有艳羡的蠢货?又或者低调的嫁豪门,衣食无忧,环游世界,照漂亮的照片,po得到处都是?
不是,都不是,然而我又不知道是什么。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却感觉到了一种蠢蠢欲动,在胸口,就要跳出来。
我忽然觉得,我不再像个没头苍蝇。
这时候我看到你,站在我面前,像个相识已久的朋友,比人海中的任何一个同学老师都要清晰。
你说Hey,小姑娘。
(摘自《快乐阅读》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