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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把从前吹得好远

2016-11-19沈奇岚

雪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凉席电风扇喇叭

沈奇岚

一天的马路特别空荡,人们都在哪里聚着看球吧。晴晴看了看车站上的车次表,下一班车还有20分钟才到。她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吹了一会儿风,决定走路。天还蓝着,绿绿的树顶上团簇着一圈圈白色的花,空气里有着隐隐约约的香气,路边的玫瑰开得正红。她一个人走在老城的石子路上,四周安静得出奇,仿佛走在梦里。

经过街拐角的酒吧,一阵热气从门口袭来。晴晴朝里瞄了一眼,只看见大屏幕上晃着跑动的人影,人们坐在桌上、椅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脸上隐隐映着屏幕的绿色。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

晴晴也是去过酒吧的。那时刚来德国,对什么都好奇,该玩的也都玩过,金属音乐、后摇滚派对、哥特节,没有什么能让她一直喜欢下去。这里的夏天不够热烈,和所有的事物一样,没法在她的记忆里留下印记。

真正的夏天还是在从前,那时候晴晴可能12岁,也可能13岁。那时还是没有空调的房间,老房子里有些闷热,电风扇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转着。爸爸总是在电风扇下光着膀子沉沉地睡,打着呼噜,一声长,一声短。午睡之后总是有西瓜可以吃,那是隔夜就浸在井水里的瓜,用刀子轻轻一碰,就豁开齐齐的一道口子,露出红色的瓤,黑得发亮的籽。从睡下到吃瓜的这段时光,如果睡得着就很短,如果睡不着就很漫长。睡不着的时候,晴晴就看着头顶的电风扇一圈一圈地转。有时候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把电风扇的开关从“7”旋到“1”,电风扇就“哗哗哗”飞快地转起来,房间里顿时像台风来临,连凉席的边都被吹得微微颤动起来。爸爸翻了个身,往身上拉了拉毯子,继续睡去。睛晴又把电风扇从“1”旋到“2”,再旋到“3”,一边旋转一边观察电风扇的速度,直到无聊了,又继续躺下,听窗外的蝉叫。

夏季的每一天好像都是这样度过的。

家里厨房的窗户上面有个收音机模样的扩音喇叭,喇叭下面垂着一根细细的绿色的线。每次吃饭前,伯伯总是不忘记伸手拉一下那根绿色的线,然后喇叭就开始播放节目,有时候是音乐,有时候是故事。睛晴有一次去田里送饭,走在田埂上,田野的喇叭里正在说孔雀公主的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放慢了脚步,直等听到孔雀公主和心爱的小伙儿幸福地在一起时,才发现手里的饭菜都凉了,匆匆奔去田里,看见伯伯和叔叔都蹲在田埂上抽着烟,笑眯眯地等着她。

那广播一直在空气里传着声音,和空气一样无时不在,稀薄透明:大人打谷的时候,晴睛和朋友们在院子里跳皮筋的时候,用晾衣竿戳树上的鸟窝的时候,去摘邻居家树上白果的时候……

到了晚上,大人们歇了工,在谷场摆了桌子搓起麻将,晴晴就和朋友们一起去河边玩,在河边撒上吃剩的西瓜籽,期待着来年可以长出一些大西瓜。晴晴还喜欢玩河里的小鱼苗,用碗伸到河里,随意一舀就是黑压压一碗,像一碗细线。她数啊数啊数到头晕,就再把鱼苗放回河里。天色渐渐暗下去,大人们拉了好长的电线,在麻将桌上方支起一盏电灯来。飞蛾纷纷扑了过来,影子映在谷堆上,持久巨大得像是风在谷堆上跳舞。

这样的夜晚,在晴晴去城市读书之后再也没有过。

“哦!”经过的那家汉堡店里传出一阵骚动,德国队进了球。有人冲出门口,仰天大叫了一番。晴晴微笑地看着这些狂喜的人们,她知道他们平时并不这样放肆和直接。

她也爱上过蓝眼睛,可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里,他们都始终有着自己的方式和原则。汉堡店隔壁的咖啡店里,从第一次喝咖啡到最后一次,她和蓝眼睛始终分开付账。和这里所有的事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刻骨铭心,只是一时一地的善良温柔打动了自己,接近一下,亲切如毛绒玩具,撞撞也是愉悦的。

聚或者散,不增添爱,也不减少孤独。

晴晴从前不知道爱原来可以不伤及灵魂。最早关于爱的启蒙教育是琼瑶剧,那时候晴晴可能14岁,也可能15岁。她和奶奶一起睡,两个人一起看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里面的人们为了爱情歇斯底里。

奶奶房间的隔壁就是家里的仓库,里面堆着隔年的米,晴晴常去米袋里抓米虫玩。有一次晚上去仓库,睛晴听见米袋中间有细微的说话声,上前一看,是满脸既喜悦又害羞的表姐,旁边是在谷场见过的叔叔。他们抬头看了晴晴一眼,又继续低声说起来。晴晴退出门,走回奶奶的房间,黑白电视机上是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奶奶看得很投入。晴睛躺在凉席上,看着头顶的电风扇一圈一圈地转,心里有些好奇,也有些疑惑。

后来表姐很快就嫁了人。晴晴再看到表姐的时候,她腰圆圆的,脸鼓鼓的,戴着草帽,声音洪亮,手脚勤快。

读了高中之后,晴晴一直住在学校里,只有暑假的时候才回老家。她渐渐也成了有心事的女孩子,会在田野里静静地望着远方,好久好久。那年晴晴可能16岁,也可能17岁。爸爸在午后拿着凉席出来,号召大家午睡。晴晴躺在凉席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身子底下是浸透了一年又一年汗渍的凉席,爸爸说这凉席睡得越久颜色就越深,每次睡下的时候也越凉快。晴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惦记着后座的男生,那个上课陪她说话、周末陪她散步的男生。睛睛觉得一直陪伴着就好,可回老家后总是想起他来,心口总是有些发烫,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才好。她决定写信,从划着五线的英文作业本上撕下两张纸来,把课本垫在下面。可她不知道写什么好。电风扇吹着信纸,纸面“突突突突”地上下翻飞,像她的心一样上上下下的。爸爸翻个身,睛晴就把课本一合,回头观察动静。

写了信、寄了信之后的夏天就更漫长。晴晴每天都在等信,等不到时心里就失望、焦急。她就拿上苍蝇拍,去到厨房,对着叮在灶台上的苍蝇一阵乱拍;或者到后院,追着鸡鸭跑上一圈,鸭子惊得飞过一条河去,母鸡们惊惶地跑来跑去。骚扰过鸡鸭之后,晴晴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就慢慢走回屋去。

那天伯伯是惊慌失措地冲进家里的,喊起了正在睡觉的爸爸。他们急急地骑着自行车去到邻村,奶奶在房里一脸愁容地等待着。晴晴一个人切了西瓜,吃了西瓜,看天暗下去,熟睡过去。深夜里醒来,听见伯伯的房里一阵阵的哀号。表姐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一定要再生个儿子,可留下的都是女儿。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很忙,没有人午睡。晴晴有时经过隔壁放米的仓库,总是会想起表姐那又害羞又惊喜的神情。隔年的米味道重了许多。

做道场的时候很热闹,三天三夜的丧事,很多亲戚哭哭啼啼,很多邻居就来吃了三天的饭。晴晴觉得那些热闹和自己无关,她跑去河边,那里有她和表姐一起种过的西瓜籽,但始终没有长出西瓜来。

“嘟嘟———”马路上的车开过的时候都在鸣笛。土耳其追平德国之后,德国队又进了一个球,赢了。满脸喜悦的人们扯着国旗在街上跳舞,车子放肆地呜着笛,有人摔酒瓶,有人唱歌,人们开始狂欢。

又是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热闹。

晴晴加快了脚步,走到家门口。打开信箱,拿出两封信,都是账单。打开门,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开始烧水。马路上的喇叭声接连不断,开水壶“隆隆”地响着,她从冰箱里拿出两块西瓜来,坐到阳台上,看着天际,吃一口西瓜,看一会儿云。

夏天到了,而故鄉更远了。

(摘自《快乐阅读·开心辞典》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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