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森林

李娟

我九岁的时候，花一个暑假的时间看完了相当厚的一本繁体字童话书。至今回想起来，仍能清晰地重温当时辨认那些复杂的文字的吃力感。

那些内容，每一句话都长满了叶子，开满了花，重重阻塞视线。脚下的道路时隐时现，灌木丛生，路边突然闪过的小动物的眼睛转瞬即逝地明亮着。

那年暑假，我天天坐在门口高大的风景树下，封闭了耳朵和触觉，终日捧着那本书进行深深的阅读。能读懂的地方就顺水推舟地滑跃过去，感觉到蜻蜓点水后的涟漪，一环一环荡漾开，水波清澈，水中倒影似曾相识。

后来我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一年一年地远离着九岁的时光，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到九岁的自己坐在垂满蜻蜓翅子形状种子的风景树下，捧着厚厚的一本书，沉浸在深深的阅读中。那书里的文字枝繁叶茂，重重阻塞着内容本身，使后来的我，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那本书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很多年后，我又从别的地方偶尔看到了一则童话故事，突然记忆被打开了缺口，内心瞬间一片明亮，惊觉那则童话就是当年那本书中的一部分！

故事写道：有一個女人，嫁给一个怪物为妻，那怪物夜夜都会变成俊美的男子与她同眠。后来这女人违背了誓言，失去了丈夫。她决定去找他，于是带了三双铁鞋上路了。第一双铁鞋穿破时，遇到一个女巫，女巫挽留她过夜，并给她煮了一只鸡，嘱咐她一定要收好每一块鸡骨。她带着鸡骨上路，第二双铁鞋穿破时遇到第二个女巫，又得到一只鸡，收集了很多鸡骨。第三双鞋终于也破了，她从第三个女巫那里得到了第三只鸡的鸡骨。她靠着肉足走完剩下的艰苦卓绝的道路，终于看到丈夫的高高建在树上的木屋，看到窗口飘着他的衬衣。

但树屋太高，她上不去。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鸡骨，一根一根地连起来，每两块鸡骨一触碰，立刻牢牢粘在一起。这样，她制作出了一副骨梯。可是，在漫长的道路中，她不小心遗失了一块骨头，使得这副梯子只差最后的一小截。她情急之下，砍下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竟很轻易地接了上去，梯子长度正合适，她顺着梯子爬进窗户，树屋里空无一人。她太累了，就躺倒床上睡着了。

她的丈夫回家，突然看到有一幅梯子悬在自家的窗口，知道有外人进去，就拔出剑，小心翼翼地循梯拾级而上，当爬到最后一级时，看到骨梯的最后一截竟是一根女人的手指，并且这手指上还戴着自己熟悉的婚戒，立刻明白了一切。

就这样，这个女人历尽磨难和孤独，终于挽回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

———是的，的确如此，在那本厚厚的繁体字书中，这个故事静止在书的某一页，清晰而独立。那本奇异的书，对九岁之外的我深深地合上了。不管我曾经是如何深深地抵达过它的内部，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本书吧……

（摘自《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湖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