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郎贪香
2016-11-19芙暖
芙暖
《山海经·北山经》有云:“钩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一】
人说钩吾山中有珍异之兽,远远可见隐泛红光,跃跃欲试者甚多,可入了那深深重重的林子,却无一人寻得珍兽的一点踪迹。
华莲负了金雕弓与白翎箭,只与一个贴身侍女阿鹿两人入了钩吾山。
山中树木生了百年之久,繁繁茂茂,遮天蔽日,越是往深处行走,越觉得幽暗阴冷。华莲不畏不惧,倒是阿鹿有些担忧起来。
“主人还要往前?”
“自然。”华莲傲然道,“我要亲手捉了那珍兽,好赠予沧澜。”
说话间,恰听见密林之中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怪的是,还伴着一阵又一阵似是婴孩低泣之声,引人生怜。华莲抬头便看见一片红影,心头一喜,攥紧了手中的长弓,直朝那一处疾步而去。阿鹿见势,连忙几步赶上,当先挡在了华莲身前,手已按在了腰刀上。华莲还要再争,阿鹿却已拔了刀,将眼前的树枝藤蔓一挑。
两人都是一呆。
老树藤蔓之下,却坐了个红衣的漂亮少年,双眸如星,犹如要直入人心一般,林中萤虫点点也夺不去那光辉,尽成了映衬。
阿鹿觉得这少年实在可疑。
华莲想的却是先前那一阵低泣之声,再看那少年的眼眸,便觉其中盈盈点点,似有泪珠要落下一般,心中已放了大半的戒备。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一人在此?”
那少年眼睫微颤,欲要张口,似又说不出话来。
华莲见那少年生得单薄又可怜,略作思索,便自随身所带的食袋里拿了一块饵饼递了过去。
“喏,先吃些东西。”
那一块小小饵饼是包了许多碎肉与香料再煎熟的,闻着便令人垂涎欲滴。少年微微抬首,盯着那饵饼看了看,鼻头微动,又嗅了嗅。
那饵饼很香,可似还有一股淡淡馨香,是自那递饵饼给他的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也很香。
“我叫华莲。”那女子一身华贵的紫衣,面上笑得粲然,“你若无处可去,不若跟我回去,我正缺个你这般好看的幼弟。”
【二】
华莲并非一般的女子。
她是北荒大地上最大的一支部落首领华赫的独女,生来尊贵非凡,又有一副绝世的好容貌和不输给男子的胆魄与勇气。华赫对其十分宠爱,又因其箭法高超,特命人制了一张缀满宝石的金雕长弓与她。部落里的族人们也都十分爱戴华莲,将其说成是上天给予他们的恩赐。
她昂起的头颅是极为骄傲的,可她的眼神却还是会为一个男子而停留。
那个男人名叫沧澜,是部落中最骁勇善战的一员猛将。
这些事,都是少年跟着华莲来到华氏部落之后,慢慢地自侍女阿鹿的口中得知的。
彼时,少年被华莲安置了下来,甚至还因华氏人以狍为贵,因他那如夜鸮一般发亮的眼眸,为他取了个名字叫狍鸮。但这个古怪的少年狍鸮却还是不言不语,只安静坐在小室之中,一口一口地吞食着华莲给他的饵饼。
阿鹿对这个少年仍有些戒备,但华莲听不进任何劝说的话,她只得来与狍鸮说。
“……主人因为你的缘故,与沧澜大人争吵过好几回了。”
狍鸮恍若未闻,只顾着手中饵饼,小室之中仅有他吞咽之声,令气氛尴尬了起来。
阿鹿耐不住了,说出口的话语也不那般隐晦了。
“你这般不明不白地留下来,实在令人生疑,也难怪沧澜大人会不喜。主人真心待你好,你怎的就不为主人想一想?”
【三】
侍女阿鹿至少有一句话是说对了。
华莲的确对狍鸮真心的好。
“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华莲性情明朗,每每笑起来都十分粲然,有夺目之美,“一见你便觉得亲切,说不准你本就是我的弟弟。”
这话自然是玩笑。
华莲大概是太孤独了,既尊贵,又寂寞。
哪怕她心系沧澜,可即便是沧澜,也在她面前保有分寸,不会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说笑,多数时候,都是眉头紧皱,如她的父亲那般劝说她。
尽管她还是深爱着沧澜,可沧澜也不明白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反倒是这个总是沉默的狍鸮,有一双发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华莲若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或者不能随便与人说的心事,都会情不自禁地来与狍鸮说。也许正是因为狍鸮总是沉默的,而她的倾诉本身也是不需要回应的,只需要如狍鸮那般认真地倾听便够了。
至于狍鸮对华莲的要求,大概只有华莲亲手递给她的饵饼。
“总是吃这饵饼不腻吗?”华莲抬手朝窗外一指,朝狍鸮道,“你可瞧见窗外那些柿子树了?待到柿子熟了,我就酿些柿子酒给你尝尝。”
华莲注意到,狍鸮本就熠熠生辉的眼眸,在听到“柿子酒”之后,似乎更亮了。
“咦,你也喜欢喝酒?”
这倒是意外之事。
华莲喜欢酒的味道,辛辣刺激。
她的父亲华赫对此倒不觉得什么,反觉得能饮酒是桩好事。可沧澜却是不喜的,总觉得酒能误事,不可多饮。偏偏华莲平时还能装一装样子,一喝起酒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察觉到沧澜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华莲便放下了酒坛子,不再提饮酒之事。
大约是被约束太久太久了。
因而只看到狍鸮的一个眼神,华莲便坐不住了。
“阿鹿,阿鹿,好阿鹿,快取一坛子酒来!”
【四】
华莲差一点儿便要以为,她的后半生会按照她所设想的那般过下去。
沧澜会娶她为妻,会继承整个华氏部落的荣耀,会待她很好,但也会在她与狍鸮喝酒疯闹之时摇首皱眉,再严厉地说教她几句。至于狍鸮,会一直当她的弟弟,她也会真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待到他长大了,再为他娶一个美貌又善良的部落姑娘。
可狍鸮还未来得及等到窗外的柿子树成熟,战事便爆发了。
华氏部落素来独大,部落中的勇士虽多,但华赫也不是只知用武力压制的残暴族长,平日里与其他大小部落的关系也都处理得极好,北荒大地上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纷争了。
然而这一回,却有五个部落组了联盟,一齐攻打华氏。
沧澜身为华赫帐下最厉害的猛将,自然是最先前去应敌的。
华莲听说了这一次的战事不同以往,华氏一日之内折损两员大将,而沧澜的消息却一直都未传来。华莲忧心如焚,急得吃不下睡不好,最终拎了一坛子酒来找狍鸮。其实华莲酒量很好,从未醉过,平日里饮了酒便胡闹也不过是借酒发泄,可这一次却是借酒消愁,自然不同,一坛子酒喝下去,华莲依旧沉默不语。
“不行,我要去找他!”
华莲并不是个软弱女子,久待不成,便不会再等下去。
“你在家中等我,我去找沧澜。”
华莲说了这话,便就真的换了软甲,取了她的金雕长弓便要走。谁知才走两步,便被人自身后攥住了衣袖。
回首看来,竟是狍鸮。
狍鸮还是不言语,但那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而他紧攥住华莲不放的手,也说明了他所想。
“你要与我同去?”
少年重重颔首。
“好。”华莲笑靥如花,“那便一同去。”
【五】
侍女阿鹿虽说是个侍女,可也刀法一流,身怀绝技。跟了华莲许多年,也遇到不少危难,算是身经百战。华莲这回远行去寻沧澜,要多带一个狍鸮,让阿鹿很有些担忧。那少年看来单薄柔弱,不知要怎么叫苦,到时只怕要拖累她们。
谁想那狍鸮倒让人刮目相看。
他行路极快,也看不清是如何走的,只觉如一阵风般便走在华莲与阿鹿两人之前。若在路上遇上歹人,也不必华莲与阿鹿两个动手,他便直接将那人拖至一旁处置了。
华莲满心欢喜,连连夸赞。
阿鹿却有一回看见狍鸮的嘴角还有一丝艳红的血,她刚要开口,却见狍鸮转过头来朝她一笑,再伸出舌头来将那嘴角的血舔了。阿鹿想起她们第一回见到狍鸮,是在钩吾山上。当时有传闻说,山中有一头珍兽,但生性凶猛,生食人肉,极难捕捉。这些说给华莲听,她是不会信的,可阿鹿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只得暗暗对狍鸮戒备起来。
赶了几日几夜的路,他们终于到了交战的最前线,很快打听到了沧澜的消息。
听说沧澜安然无恙,华莲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起了玩心,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让阿鹿与狍鸮两人在外等着,一人偷偷摸入沧澜的帐中。
阿鹿时时戒备,狍鸮却紧紧盯着华莲去往的方向,一动不动,竟似在侧耳倾听一般。
阿鹿也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可再看狍鸮,却见他眸光一闪,突然朝那沧澜的营帐冲了过去。
阿鹿心中暗觉不妙,赶紧跟了上去。
狍鸮只一伸手,便抓断了自营帐内闻声出来的一个侍卫的脖子。
然后,他以那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拉开了帐帘,见到了其中的境况。
——方才还满脸欣喜笑得明媚烂漫的华莲,正以一种最绝望的姿态,将胸口撞向了沧澜手中的长剑。
“为……什么?”
这是华莲的最后一句话。
沧澜似是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了她。
“就算娶了你,华氏还是华氏。”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阿鹿,她抽出腰刀,大叫一声便朝沧澜冲了上去。可这帐内侍卫实在太多,她根本连沧澜的衣角都还未碰到,就已被乱刀斩死。
【六】
北荒大地上最大的一支部落华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劫难。
据说是华氏部落首领最宠信的大将沧澜出卖了华氏,联络收拢了五个部族,竟得了手,让华氏部落的首领华赫走投无路,最终只带了一支仅剩的族人逃入了深山之中。称霸百年之久的华氏覆灭,取代其成为北荒大地霸主的,是新的部落沧氏。
很快也有另一个传闻被传开来。那时华赫的女儿华莲曾撞破沧澜的奸计,为怕被沧澜当作人质威胁华氏,她自愿赴死,撞向了沧澜的长剑。
有人说华莲已死,可华氏族人都还在怀念着她。
也有人说华莲就此失去踪迹,说不定并没有死去。
还有人说,那一夜,许多人都看见,有个红衣少年化作一头极为凶猛的羊身人面兽,驮着华莲的尸首穿过重重围杀,最终消失不见。
【七】
钩吾山上,密林之中,有红衣少年倚树而坐。
他的身侧还坐了一个容色艳丽的紫衣少女,只可惜那少女当胸插着一柄剑,已早没了生气。少年执了那紫衣少女的手,伸出小舌来,轻轻舔舐了其上的血,又低头嗅了嗅那股淡淡的,令人迷恋的香气。
——很香。
她递给他的饵饼很香,倒在他杯中的酒很香,是因为那都是她给他的。
她说过待到柿子成熟时,要酿柿子酒给他,她还说过,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心中便觉得十分亲切喜欢。正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的香气令他垂涎欲滴,挪不开目光。
若当时将她吃了,她便早就只属于他一人了。可真就这么吃了,又好像太可惜了,当时他如是想。
她喜欢什么人他并不在乎,他只愿这样令他沉迷的美味能存在得久一些。
红衣少年微微张口,却只能发出低泣之声。
不过,自此以后,她都会存在于他的身体之中,没有人能再次夺走她了。
密林之中有桀桀怪声,似是有什么猛兽在不断啃噬吞咽,其中还伴有如婴孩啼哭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听说这钩吾山上有一头珍兽,我要亲手捉了那珍兽,将它赠予……”
“嘘,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