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哥哥,你在哪里
2016-11-18张也
张也
这是甘肃靖远县百岁老人张志德临终前的嘱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挣扎着对后人们交代,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他的西路军哥哥,哪怕找到对方的后人也行。老人断断续续地讲了他和这个结拜哥哥之间的感人故事:
1936年10月,在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西路军(主要指中国工农红军红一、四方面军)主力2万多人遵照中共中央的命令,西渡黄河作战,在河西走廊孤军奋战,由于与国民党军队兵力悬殊,加上张国焘的错误指挥,最后粮绝弹尽,惨遭失败,几乎全军覆没。
这场血仗打完之后,陆陆续续有西路军将士从靖远县双铺子村经过,有的装扮成看病的医生,有的装成算命的先生,有的假装是做买卖的,还有许多人穿得破破烂烂,扮成乞丐,边走边要吃的。我的结拜哥就是一个穿着一件烂羊皮袄要饭到我家里的。
他来到我家的院子边上,我正好从院子里走出来。
我在门口站定了,朝来人打量一番,问道:“你从哪儿来的?”
来人回答:“我是从靖远来的。”
“听你口音像南方人,怎么从靖远来?”
“是这样的——”来人知道自己的口音泄露了天机,便急忙编了一套谎话:“我是国军八师的,去年打红军路过靖远,因为病了掉了队,就在老乡家里干一点零活挣口饭吃。”
我侧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问:“你们第八师的师长叫啥名字?”
“毛炳文。”
我察言观色,觉得来人根本就不像国民党官兵,因此便说:“你们的师长不是毛炳文,应该是毛泽东吧!”
冷不丁冒出来的这句带刺的话,把来人搞蒙了,他整个人像冻住了一样,站在地上不动了。他可能认为,我是一个民团的头目,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正在左顾右盼,好像正准备逃跑。
正在他绞尽脑汁的时候,我先开口了:“我原是国军二十六军的,去过湖南,同红军打过仗,后来我们部队编入红五军团。我现在请假回家奉养母亲。”我临时编出这套谎言,是想看看对方有何反应。
听到“红五军团”这几个字,来人脸上紧张的神色减退了许多。看样子,来人是一个屡经风险的红军干部,仍然不敢相信我这位陌生人。因此,他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姑妄听之。
我告诉了他许多有关红军的情况,并问他有什么难处,准备上哪儿去,这种怜悯之心绝大部分出于自己逃荒要饭的苦难经历,也是出于对红军将士的无限崇敬之心。
来人仍不想暴露真实身份,只说要回老家去。
我劝说道:“不要回家,当红军好!红军就在庆阳,你到了庆阳,就找到红军了!”我边说边拉着来人的手进了院子,盛情挽留道:“今晚你就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走。”
来人半信半疑地跟着我进了院子。走到屋门口,我又问:“你在红军队伍里做什么?”“当伙夫。”来人回答得很简洁。
看来真诚能开金石,来人无形中已默认了自己是红军。
我打量着他,笑道:“看样子是个当官的吧,可能官还不小呢!起码是个连长、营长什么的。”
红军军官一笑置之。我也知趣不问了。我领着他走进我家的一间小房子,屋里很简朴,炕上放着几条破烂被褥,但是比较干净。
我妈正在房中拾掇衣物,我说:“妈,来了个客人,您给他做点饭吃吧!”
我妈望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红军干部,慈祥的脸上露出了怜悯之色。她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出门在外的人,难呦!”说罢,便吩咐我去打洗脚热水,她自己则动手去做面条,还炒了几个青菜。
炊烟一起,小房子里显得暖融融的,把红军军官心中的那份惊悸疑惑,变成一片温暖。
他用我端来的热水洗了把脸,又烫了烫脚,那感觉或许如同从原始社会一跃而回到文明时代。是的,自从西路军惨遭失败以后,他这还是第一次用上热水呢!就在烫脚这一瞬间,似乎连日的疲劳都消失在热水里了。
等他洗完了脸,我妈又端来了热饭热菜。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发出一种津津有味的声音。这声音,在我妈听来如泣如诉。她幽幽地望着他,眼中泪光闪动,仿佛有一股酸水在心中荡漾着。我们是受苦人家出身,见到受苦人就惺惺相惜,伤心落泪。
等红军干部吃完了饭菜,我又像故友重逢,兴致勃勃地想与他攀谈。我妈却责怪我:“客人劳累了,你让人家先歇着吧!”
我无奈,同我妈一起走出了小房子,又轻轻地把房门带上,叮嘱红军军官早点歇息。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停。在万籁俱静的深夜,在陌生的小房里,离群索居的孤独感,可能像阴云般笼罩着红军军官的心。
半夜三更,我起床小便时,从门缝中悄悄地看到,那位红军军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或许,他在想:即便老大娘和她儿子是好人,可万一来了民团怎么办?
第二天清晨,等红军军官在沉睡中醒来,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他失声喊道:“哎呀,糟糕!”急忙跳下炕,开门走出去,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我问:“你干什么去?”
他歉意地说:“打扰你们了,谢谢,我该走了。”
“不能走!”我着急地上前拦阻。
说话间,我妈也来了。我们俩一再挽留红军军官吃了早饭再走。对方见盛情难却,又见昨晚一夜平安无事,便留下来吃了早饭。
饭后,红军军官再三道谢,准备上路。我妈却依依不舍地拉住他,摸着他的干粮袋问:“这里面是什么?”
她见对方吞吞吐吐,不敢直说,便一手夺过干粮袋子,从里面倒出一小堆发了霉的食物:一个饭团、几块干馍、两捧豆子、一撮炒面……这都是红军军官沿途讨要来的。
我妈叹了口气,眼里含着泪,说:“这哪是人吃的呦!不要了,都给我留下喂猪!”
她把干粮袋抖干净,把早就预备好的一簸箕白面馍馍端来,一个一个地往干粮袋里塞。红军军官望着我妈微带颤抖的双手,渐渐地,双眼变得湿润起来。或许,此时此刻,他心中涌起一股又炽热又酸楚的东西,他可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啊!母亲!多么慈祥的母亲,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红军军官双眼噙泪,对我母亲和我说:“我们湖南有句民谣:‘儿行千里离不开娘,子弟兵离不开好老乡。人民是我们的亲娘,无论过去、现在、将来,共产党人永远离不开人民!你们娘俩的恩情,我将终生难忘!”
我妈说:“红军是我们老百姓的子弟兵。为了我们,你们连性命都舍得。我们给你们送点吃的,算个啥!”
我妈装满了干粮袋,帮红军军官背到身上,又和我一起送他出院门口,指着前方嘱咐道:“你从这儿向前走,过去不远就是通往干盐池的大路了,再往东走就是红军的地盘了。”
红军军官谢过我妈和我,正要启程,我妈对我说:“他对这里的路不熟悉,你送送他吧。”
红军军官见这我娘俩这么热情,如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盯着我说:“我死里逃生,今天算是碰见恩人了。”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认你做弟弟吧!”我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正好是一个独子,没有哥哥呢。”红军军官说:“我也是独子,咱们两个正好是兄弟俩。这样吧,咱们今天当着大娘的面,就以磕头为证结拜弟兄。”我让我妈坐在炕沿上,然后拉着红军军官的手,齐齐地跪在我妈面前,磕了三个头。随后,我说:“我今天认了个哥,我得给哥单独磕个头。”还不等红军军官阻拦,我已经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亲切地叫了一声“哥哥”。两个人又共同叫了一声“妈”。那位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坚强汉子,也许离开母亲太久了,也许是他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当他叫“妈”时已经流下了长长的两行眼泪。我妈连忙用手掌替他擦干泪水。
红军军官站起身来,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军官腰里扎着皮带,还别着一把手枪。他把照片交给我说:“兄弟,今后不管走到那里,你拿着这张照片一定能找得到我。”我像得到宝贝一样,收拾好了照片,然后取过一根棍子交给我的结拜哥,说:“哥,出门手里提根棒,又防野狗又防狼。”
我又把别人送给我的四根香烟送给结拜哥,让他带在身上,困了抽上几口能解乏。
结拜哥再次谢过我们,正要起身上路,我妈对我说:“送送你哥吧。”
结拜哥欣喜地和我并肩上路,我一直把结拜哥送到大路上。
临别时,我的结拜哥紧紧握住我的手,双眼泪水朦胧。或许,他的心魂,已从莽莽荒原落入另一个梦境,此刻已不是朔风凛冽的严冬,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气的春风。兄弟的温情,家庭的温馨,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事情,此刻在他心里,或许都变得无比的清晰……
我的结拜哥含着感激的泪水,久久凝望着我,似乎不忍离去,因为我们不是在闲云流水中认识的,而是在患难的险境中,在生死存亡的险途中认识的,可谓患难见真情。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分手后,我的结拜年哥几乎是一步一回头,走出一百米外,还回转身来频频挥手。我久久地站在原地,深情地目送着他……
如今,数十年过去了,我妈早已作古,我也是年逾古稀了。但结拜哥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眼前……
解放后,当年的红军军官只要是活下来的人,大都成了大干部,许多人还成了将军。他们退休以后就有了充足的时间。我的哥哥或许时时刻刻惦记着落难之际在靖远县结拜的我这个弟弟。他肯定在心里想: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母子俩的情况怎么样了,老妈妈肯定过世了,弟弟一定还活着,他为什么没有来找过我呢?是忘了照片的事了,还是有什么困难?
1973年5月的一天,我们双铺子村突然开过来许多小汽车,这可把村民们惊得不轻,大家围过来看稀罕,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这时候,从小汽车上下来一个干部模样的老人,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老人在甘肃省委、靖远县委领导的陪同下,一下车就打听这个地方是不是叫双铺子村,村上的人说是。老人又问:“这里早先有一个老妈妈和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儿子,现在可在村里不?”村里人都回答不上来。村支部书记秦旺财把这些客人领到自己家里,因为秦旺财的父亲是双铺子村的老户人家,对双铺子村的历史比较清楚。可是他老人家绞尽脑汁也没有想明白来人要找谁。远道而来的老人找不到要寻的娘儿俩,非常失望地走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去秦旺财家串门,喝茶闲聊,秦旺财的父亲无意中说起这件事情来,我惊讶地说:“哦哟哟——当时你咋不叫我一声?那个老人寻找的很可能就是我,他是我的一个结拜哥呀!”
接下来,我向秦家父子讲起当年和那个红军干部结拜弟兄的经过。秦父惊叹、后悔不已:“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你们娘俩呢?”
“你快去找找他吧。说不定,他已经当大官了!”秦旺财向我提议。
我摇摇头:“我怎么好去找他?我早把照片弄坏了。当初,我哥把照片递给我,我包了好几层布,然后别在房顶的椽缝子里,心想这地方最保险,永远丢不了,结果到1964年我取出来一看,照片上啥也看不出来了,因为我家的房屋漏雨,水把照片淋坏了。再说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不想去给他添麻烦了,也免得人家说我攀高枝。”
“模样记得不?”
“模样还记得,一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中等个子,上身的军装比较长,腰里扎了一条皮带,还别了一个精溜子手枪,两只手背在后面,一看就是个军官。”
就这样,在以后的数十年里,我一直都没有去找过我的结拜哥哥,但我心里时刻记着他年轻时的模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暗暗地想:西路军哥哥,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