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2016-11-18武丽
武丽
1
乐乐的眼睛,发散出两束光,在每一拨走来的人群中,扫描一遍。每一个从村头走来的人,都要被他的亮闪闪的眼光完整地扫描一遍。他眼里的光芒,悠长,执着,在人群中寻找一个身影。
每一次,乐乐眼里发散出的光线,带着希望,一圈一圈扫描回来,那些希望之光,碎碎地落下。落在只有乐乐看见的地方。越垒越高,快要高过乐乐的身高。
乐乐今年六岁。他在每一拨走来的人群中间,寻找爸爸。
爷爷过世了。这些走来的人,是来给躺在脚地上的爷爷烧纸、磕头、行礼的。
当乐乐眼前的失望有一堵墙高的时候,他看见天色渐渐暗了许多,白色的雪地泛着幽兰的光,比那些挂在墙边的白纸还要冷。乐乐翻越不了那座高墙。在唢呐低回的呜咽声里,他绕过许多熟悉或者陌生的身影,一个人走回屋子,爬上炕,脸贴着炕,肚皮贴着炕。他要从炕上取暖,暖和他的眼睛和他的心窝。
土炕的温暖透过牛毛毡,透过毛线毯,传递给乐乐。乐乐一动不动地趴着,闭着眼睛,听见寒风在唢呐声里缠绕。
“乐乐,你怎么不去灶房吃饭?”奶奶的声音在前面,人跟着声音来到乐乐身边。
“我,不想吃。”乐乐睁开着眼睛,看着奶奶,他奇怪——一直在爷爷灵前哭的惊天动地的奶奶,怎么还会记得他没有吃饭这个事。他自己是真的忘记了吃饭这个事了。
“你肚子疼?”奶奶用手掌抚摸他的小腹部“着凉了?”
“不疼。不饿。不是……”乐乐慢吞吞地回答。
“大半天没见你吃东西了。走,奶奶带你去灶房吃饭去。”
“不去,我肚子里,满满的。不想吃。”
“小孩子,长身体,要好好吃饭。”
“嗯。奶奶,我肚子疼,不想吃。”
“肚子哪儿疼?奶奶给你揉揉。”
“嗯。”
奶奶的手掌放在他的腹部,揉了揉,“好了吗?”
“不好。”
“到底哪儿疼?”
“不知道……”
“奶奶明白了,”奶奶一只手在他的心窝窝轻轻地摩挲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蛋,“乐乐,奶奶最疼乐乐了。嗯,乐乐不是肚子疼。乐乐是有心事了……”
“奶奶,我啥时候才能长大呢?”乐乐睁开眼睛,问奶奶。
“只要好好吃饭,就能快快长大。”
“等我长大,我要去远远的地方。”
“嗯。长大了,乐乐就可以去远方了。”
“奶奶,我要去远远的地方。我要走几天几夜,一直走到爸爸跟前,然后,带着爸爸,去找妈妈……”
“嗯。远远的地方……”奶奶的手抖了一下,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泪花。
“奶奶,爸爸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今天赶不回了。”
“嗯,就是。你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奶奶转过头,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脸,“来,乐乐,奶奶带你去灶房吃肉肉。炖羊肉。吃了炖羊肉,乐乐就快快长大了。”
“嗯。奶奶,我要快快地长大,快快长大。”
灶房很大,锅头连着土炕。土炕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奶奶让乐乐叫她“三舅妈”。三舅妈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旁边的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边低头亲他的脚丫子,一边说:“呀,好臭的小脚丫,把爸爸臭坏了。”小男孩挣扎着不要他的爸爸亲,从妈妈怀里站起来,蹒跚走在炕上。她妈妈把他拽回来,把他骑的尿布换了。
乐乐看到换下的尿布是湿的。他走过去对小男孩说:“弟弟,你过来。”小男孩摇摇摆摆走过来,伸出小手抓乐乐的手掌。乐乐亲了一下他的手背,回过头对奶奶说:“奶奶,我小时候,我爸爸也这样亲过我,对不对?”
“嗯。你爸爸最疼你,他亲你的脚丫子、小手手、胖脸蛋,还有你的黑头发……你身上的每一处,都被你爸爸亲过。”
“我也想亲爸爸,亲爸爸的眉毛、手指,嗯,还要亲爸爸身上的纽扣。”
“嗯。奶奶知道了。来,奶奶先亲一下乐乐,乐乐赶紧吃羊肉了。”奶奶的亲吻让此时的乐乐心里盛满了快乐,犹如一瓢水,倒进了干渴的土壤。他大口地吃完了半碗羊肉,跳着跑出去,跑进灯光与柴火交织的夜色里。
夜色越来越浓,乐乐的眼睛又开始在每个人的身上落下,飞起,落下,飞起,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只是为了找一找他的爸爸。从三岁开始,乐乐每晚睡觉前,他的眼睛在屋子各个角落飞来飞去,在找妈妈。那时候,有爸爸哄着睡觉,后来,爸爸说他要去远方找妈妈。乐乐就和奶奶一起睡觉。每个夜色降临的夜晚,他像一只小鸟,站在巢边,等爸爸回来,直到奶奶的手掌拍着他进入梦乡。他那飞来飞去的眼神也就合拢了翅膀,休憩了。
2
有时,在奶奶的眼里,小小的乐乐,不及一只小鸟:一只有妈妈疼爱的小麻雀。
麦子熟了,金子一样的颜色,毫不吝啬地赐给麦秆与麦穗。一地金黄。爷爷、奶奶带着乐乐,来到田地里,收割冬麦。
冬麦是头年八月下旬耕种的,当绿绿的冬麦苗长得有二寸高时,严寒的冬天就来临了。绿绿的麦苗,遭遇严冬,遭遇雪与霜、冰与风的洗礼与磨炼,然后,小麦苗的嫩绿色被掠夺,只留下重得不能再重的墨绿色,低着头,趴在土壤上,不言不语,不摇不动,等待春天。翌年,麦苗获得重生,生长得茁壮,浓绿,透着生命的顽强,也有着劫后重生的喜气。喜气怎么看,也不像春麦那样清浅,也鲜有欢天喜地的样子。更多的是淡淡的安定。这种淡定,是根部蓄积着无穷的力量,而叶面,却在和煦的春风中,低着头的姿态。是的,叶尖以柔弱的低头,给每一缕春风,报以点头与微笑。
在春风里分蘖,在夏雨里憋着劲儿拔节,待到火热的六月,用金子一样的颜色,金子一样饱满的感恩,回馈耕耘,回馈土地。
“去年冬天以来,雨露还好均匀,冬麦算是好收成了。”爷爷一边挥动镰刀,一边对也在收割麦子的奶奶说。有金黄的麦穗在爷爷镰刀间落地。在麦田里饱食的麻雀飞来飞去。几只小麻雀也来觅食。它们飞得又低又慢,扑扇着稚嫩的小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乐乐提着小筐,在捡麦穗。一只小麻雀飞到乐乐的小筐里啄吃麦穗,无畏无惧。乐乐看见了,开心地笑,然后,双手合住,往下一罩,将小麻雀扣在手下了。
“我抓到了小鸟,我抓到了麻雀……”
爷爷听见乐乐的叫声,返回来一看,也笑了,他捉住小麻雀,让乐乐到地头边,把从家里带来的挂包拿来。接着,爷爷拉开拉链,取出一条细绳,挽住小麻雀的一只腿上,然后,把细绳的另一头挽在乐乐的手腕上。这是一个让乐乐激动的玩具,活着的玩具。乐乐一边慢悠悠地捡麦穗,一边拽着扑棱着翅膀要飞走的小麻雀。
临近中午的热浪,在小麻雀的扑腾中,显得更加酷热。乐乐拽着小麻雀玩了一会儿,头发梢梢就有了汗水。他坐在麦卷上,眼睛看着小麻雀。小麻雀在绳子的另一头,振作着,扑扇着,一次次地挣扎着,想要飞离麦地,飞向高空。
乐乐突然觉得有些郁闷。他不看小麻雀了。他仰头望着天空中的白云。白云像一只只白色的绵羊。不,更像一堆堆棉花。奶奶就是用这样白净的棉花,给他装棉袄、棉裤,还有棉被子。一边装,一般念念叨叨:千万不能让没妈的孩子受冻了……唉,要是妈妈在,一定是妈妈把那些白云一样的棉花装进他的衣服里、棉被里。
唉,就是这样吧,白云像棉花,棉花像白云。就像奶奶像妈妈,妈妈像奶奶。不一样的就是,一个在天边,一个在身边。
乐乐这样想了一会儿,听见激烈的鸟叫声。他转过头,看见小麻雀身边有一只大麻雀,它急切地叫着,仿佛明白小麻雀被绳子缚住了,不能由自己带着,在天空飞翔了。所以,它陪在小麻雀身边,无限悲愤。
乐乐转过头,看着远方,觉得内心有一团云,在飘啊飘,沉啊沉。不是白云,是一团马上要落雨的云。
中午,乐乐跟着爷爷奶奶回家吃饭。他把小麻雀拴在院子南角的柴垛上。自己端着碗,坐在北方窗前,看着小麻雀。不一会儿,他看到那只大麻雀衔着一只小虫子,飞到小麻雀身边。小麻雀还是在扑腾。大麻雀嘴里的虫子放在地上,是一只绿色是菜虫。小麻雀继续扑腾,并不吃。大麻雀飞走了,一会儿,又衔着一条灰色的小虫来了……
“爷爷,你帮我把小麻雀放了吧。”乐乐放下碗,拽着爷爷的胳膊说。
“小麻雀不好玩?”
“小麻雀有妈妈。它妈妈爱它。让它和妈妈在一起吧。”爷爷看了一下乐乐,再没有说话,他走到南院,解开小麻雀腿上的细绳。
乐乐端上了碗,坐在门槛上,低头吃饭,十分安静。
3
今夜,黑得像铁锅底,只要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厚厚的黑灰。这黑色的灰,能让万种念想在瞬间找不到原本的色彩。
奶奶洗完了锅碗瓢盆,看不见乐乐,她自然地发声“乐乐、乐乐”。
听不到答应。奶奶走出厨房,看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她哆嗦着,拉开了院灯的开光,院子亮了。灯光像水一样盛满院子。她漫过水一样的光亮里,走到院子中央,抬高了声音:“乐乐,乐乐,你在哪?”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大门中间,把灯光截留在他的身上。奶奶看见一个小影子,立在乐乐身后。高墙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其余的光像一条河,从大门流淌出去,流向无边无际的黑夜,消失在黑黑的夜色里。
“奶奶,别喊了,我在这。”乐乐压着嗓门,低低的声音。
“乐乐,你一个人,站在大门外,咋的了?”奶奶声音又高又亮,乐乐没有听出她的颤音。
“奶奶,你把灯关了,我告诉你。”
奶奶没有关灯,她在黑夜里,从来就离不开灯光。没有灯光的地方,她是不敢走进去的。
“来,奶奶带乐乐回家。”奶奶走到乐乐身边,抱起乐乐就往家里走。
乐乐使劲挣扎。“悄悄,别吵,我要见爸爸。”
“这娃儿,在胡说啥哩。”奶奶使出更大的力量,抱住乐乐。
“我要等爸爸。”乐乐挣扎,要挣开奶奶的胳膊弯。
“这黑天打盹的,哪有爸爸!”奶奶就是不松手。
“今天亚山说了,说我爸爸早变成鬼了……”奶奶听见自己的心里“咯噔”响了一声,接着,有无数碎碎的裂片在切割自己的心,然后她的手一松,乐乐溜开了。奶奶看着无力下垂的胳膊,恼恨恨地说“谁,说,谁说的,放他妈的狗屁!”
乐乐躲着奶奶的怒火,他一边走向大门外的黑色里,一边说:“我说,我怎么见不到爸爸。原来他只是在黑夜了里才能见我的。”
奶奶不敢走进黑色,她摸了一下自己斑白的头发,转身到窗前,从窗台上拿起手电筒,推开开关,一叠叠光圈从手电筒发出,像无数勇敢的气魄。奶奶跟着气魄走到大门外的黑色里,一把抱起乐乐,不由分说,快步走进院子里。乐乐蹬着腿,嘴里嘟囔:“你们不是常说,鬼,只能在黑夜里出来嘛,我想爸爸,爸爸肯定也想乐乐,我想见见他……”
奶奶再没有说话,她憋足劲,把乐乐抱进了房子。
4
黑夜,一直是奶奶梦魇。奶奶是不敢站在黑夜里的人。奶奶年轻时,她的丈夫因为车辆失控,掉下山崖了,人就殁了。当时,奶奶正在坐月子。她每天以泪洗面。一个夜晚,她抬头向门外一看,看见大门边站着自己的丈夫。以后的夜晚里,只要她抬起泪眼,向门外看时,就看到丈夫的黑影站在那里。一个月满了,白天,她走出大门,并无异样。当夜色降临时,她若走出大门,那黑影就尾随而来,好像要拽她走向更加黑色的地方。她跑进家门,明亮的灯光把他阻隔在门外……这样的日夜,她重复了整整三个年头。那三年,她从一百二十斤瘦到了七十八斤。
当她第一次看到乐乐爷爷时,是在黑夜里。看着窗外黑黑的夜色,她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她想立即投进眼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她甚至相信,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有蓝天白云,有鸟语花香,有月色皎洁……只要待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她就不会遇见黑夜,遇见死去了丈夫。
她曾经多么爱他——那个死去的男人。那个与她已经不能在阳光下相见的人啊!他与她阴阳相隔,那些厚厚的爱,被生生地断开,让她单独面对那些留下的断层,惨不忍睹,却不得不一次次面对。
在她听到他出事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烁,她要随他而去,生死相随。一瓶淡蓝色的老鼠药,可以成全她一生的贞洁。
当她捧着一个水碗和一瓶老鼠药时,孩子咿咿呀呀的哭声使她不停地颤抖,看着生下只有九天的孩子,她的手也开始颤抖,一碗水撒在衣襟上,然后,碗落在地上,在并不清脆的声音里,碎成两半,一半在左,一半在右,永远连不在一起的两半啊!她恼恨地踢了一脚只有半边的碗茬。碗茬飞起,碰在墙壁上,落下,碎成几块碎片。她拿起药,拧开盖,一瓶药却逃也似的逃出她的手掌,落在地上,滚来滚去,呛人的气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孩子的哭声更大了,恼恨地挥着两只小拳头。
已为人母的天性战胜了爱情。天色黑暗,她分明看到他在黑暗里等着她,等着她。她呜咽着,向黑暗里的他说,等孩子满了一百天,我就随你。有了这个打算以后,在孩子睡着的空隙,她坐在炕上给孩子缝衣服。一件,两件,许多件,她想,应该给这将要没娘的孩子,多缝几件衣服,让他不至于没衣服穿,挨冻……
孩子过了百天了,当她看到孩子还是那么柔软,柔软得不及一条穿在针眼里的缝衣线时,她哭了,是一个母亲的眼泪,哭得牵肠挂肚,哭得屋檐下的燕子不敢呢喃,哭得角落里的老鼠闭气噤声,哭得粮仓里的谷粒不断颤抖。她对着黑夜中的他说,等孩子会走路了,我给他隔了奶,我就陪你走。
孩子会走路了。他小小的身子四处移动,不管前面有什么,无论是沟壑还是万丈深渊,无论是火焰还是恶狗,他都无畏无惧,而且还伸出手,摸索这儿,触摸那儿,受伤了,就张开小嘴,哇哇哭一会。哭过一会,两个亮晶晶的眼睛含着笑,又无畏无惧地移动或者探索……这让她担心不已。她每天跟在他身后,随时对他说,这是沟,不能走,这是火,不能摸,这是狗屎,不能踩,这是虫子,不能吃……她每天在“不能”“不能”中度过。然后,她给站在黑夜里等待的他也说了“不能”。她说,我要看着孩子再长大些,懂事些,我才能放心,只有你我的爱情结晶长大成人,我才能对得住你对我的爱,我才能有脸见你的列祖列宗。
就这样一拖再拖。当孩子三岁了,她不再对他说话。她把自己罩在灯光里,对黑夜里苦等的他,不理不睬。他靠近她,扑向她,被光亮击得浑身伤疤。她对他大声地喊,“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失去了爸爸,再失去了妈妈。我要把他抚养成人,看着他读书写字,看着他结婚生子,我就是这么自私。”
一个母亲的自私。
这样的自私,背叛了曾经的爱情,自私的把他的紧追不舍当作耳边呼呼刮过的北风、西风,或者南风。她泪眼婆娑地对着越来越模糊的他说,不是我不爱你,是因为我爱儿子超过了爱你……我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为儿子做一日三餐,才能为儿子掖好夜里蹬开的被子,才能看着儿子笑,看着儿子哭,他有个头痛脑热,才能端汤送药地照顾他,还有,我还想照应他戴着红花,娶媳妇,我还想怀抱他将来生下来的宝贝孩子……
年轻的她,就这样背叛了曾经以为终将天长地久的爱情。
那个黑夜里的黑影不再是她爱的人,而是一个令她恐惧的黑影子。她明白她爱的人死了,不但死在那个山崖下,而是死在了她的心里。
她决定再嫁。她决定躲在乐乐爷爷的怀抱里,借以躲开黑夜。但是,公婆却不让她带着人家唯一的骨肉远嫁他乡。她留下了三岁的儿子,泪眼婆娑地再嫁了乐乐爷爷。她想,只要能存活在世,她就有机会看到儿子,关爱儿子。就算孩子孤单地哭,孩子遭罪,遭白眼,无论怎样,都比她与儿子阴阳相隔好一些。她认为,地面上的距离不是距离,生与死才是距离。
她逃避。因为她恐惧黑夜。她恐惧黑夜,源于恐惧黑夜里的影子,而那影子曾是自己爱在心头的男人。
5
她躲过了黑夜的人,以为是永远。可是,永远总是消失在现实的生活里。现实生活是什么呢?
她嫁过来时,乐乐的爸爸才7岁。这个7岁的小男孩,拒绝叫她妈妈。他每天不哭也不笑,用一双警惕的黑眼睛,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做饭,看着她洗衣服,看着她喂鸡喂猪。
一个下午,她听见他稚嫩的哭声,从山后传到山前。她循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乐乐爸爸张着嘴,大哭,周围站着几个孩子,神色愧疚。地上画着跳格子的大图,她问了原因,才知是他们在一起玩跳格子,乐乐爸爸的脚踩了线,还要继续跳,明显地超越了游戏的规则。一个孩子把他推出了格子,乐乐爸爸就与那孩子推推桑桑,三下五下,两个孩子恼了。恼人的话自然随口而出,山村之地,骂人的话,离不了妈。有妈的孩子自然不在意。而对于永远失去了妈妈的乐乐爸爸来说,无异于刀尖捅到了伤口上。他自然痛,自然地大哭起来。明白这些,她伸出手臂,把哭得像水西瓜的小男孩抱在怀里,用手掌擦拭那被泪水和泥土糊化的脸蛋。她的眼泪落在他的小脸蛋上,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着喊“妈妈、妈妈……”
乐乐爸爸就是这样开始叫她妈妈的。她对这个小男孩十分宠爱。根本不像传说中的后妈,有这样那样的虐待行为。因为她总是从他对她的生疏中,想到自己的儿子的身影。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她偷偷地去看他,他却不叫她妈妈了。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她的怨恨,怨恨她抛弃了他。她抱着自己亲生骨肉的小小的身子,亲了又亲,哭了又哭……
亲情,亲在血液里。少了这个与生俱有的层面,就会有永远也补不齐的差别。无论她怎样尽心尽力地给这个小男孩做饭洗衣,到底给不了他最天然的母爱。而这个小男孩,眼睛里走出来的视线,低低地游走在他身高一般的空间里,远远地躲开她视线所触及的地方。他不抬头仰视她想要给他的慈爱,也不看她的眼睛盛着的善良。十五岁的时候,他放下书包,跟着一个远方的亲戚去了远方。他就这样走上了离家打工的道路。二十七岁时,他带回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在乡政府领了结婚证。一年后,乐乐降生了。乐乐爸爸快乐极了,每天哼着不知名的歌,嘴里除了“乐乐”、“乐乐”,就是“儿子”、“儿子”……
6
回想这些,乐乐奶奶有些伤感,她有一万个理由相信,乐乐爸爸一生的快乐日子,就是乐乐出生后的那几年。
乐乐三岁的时候,他的妈妈不辞而别,仿佛人间蒸发一样。但是,奶奶知道她没有被蒸发,否则的话,她娘家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乐乐的爸爸把乐乐交给了她。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三岁的儿子,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安顿乐乐睡着了以后,她望着窗外远远的月亮,一遍一遍地咒骂乐乐的妈妈:“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咋就没看出你的本性!”、“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母猪还知道哼哼地爱自己的猪娃呢,母狗从来不让外人接近它下的小狗”、“你这个狠心的东西,你怎么能把这么小的孩子抛弃了……”、“你爱人虽说有他的不对,就算不能原谅,他还是个人,不是鬼啊……你咋能这样呢,你不是个东西!”就用这样的句子,翻来覆去,一个人低声咒骂了半夜,直到自己睡着。
在乐乐小的时候,奶奶也安顿过他睡觉。那个春意盎然的日子,乐乐爸妈接她到他们住的城市旅游,一天傍晚,乐乐爸妈出去接一单生意,照顾孩子的任务自然落在她身上。她很乐意安顿这个白胖胖的小男孩。后半夜,乐乐醒了,哭着喊“妈妈”。看到小男孩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仍然能分辨出她不是妈妈,她的心软成一软雾。在迷迷糊糊中,孩子唯一要的只是妈妈,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乐乐挥着白嫩的小手,不要她抚摸他找不到妈妈的愤怒……她披衣而起,下了炕,穿上鞋,找出一小袋奶粉,倒在碗里,用暖壶里的开水冲开,稍微凉一凉,再灌进乐乐的奶瓶里,把奶嘴喂进正在发出哭声的小嘴里。他的小嘴咂一会,哭一会,有几次都呛着了。她给乐乐裹上棉线毯,抱着他,在三十多平米的脚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直到他歪着头睡着。
如今,孩子虽然比那时候大多了,但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儿。每个夜里,乐乐先是“妈妈”、“妈妈”地叫,两只小手在她的胸前摸索,当判断出她不是妈妈时,就开始吵“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奶奶知道乐乐想着妈妈。下午,羊圈里的小羊饿了,“咩咩”地叫着,奶奶就切一些洋芋片,让乐乐去喂小羊。爷爷把大羊赶出去在山上吃青草,小羊太小太弱,不能上山,被扣在羊圈里。奶奶看见乐乐解开羊圈门边的门扣,留开一条缝,他挤进去,给小羊喂她切好的洋芋片。
她站在不远处,望着乐乐。
乐乐一边看着小羊吃,一边说:“小白,你以后再不要咩咩地叫了,行不行?”
小羊只顾嚼着洋芋片,发出“嚓嚓”的声音。
“你看你,多不懂事。你妈妈早上出去,晚上就回来了,你还咩咩地哭。”
小羊抬头看了他一下,“咩咩”、“咩咩”,然后,低头继续吃。
“你看我……有很长很长时间没看到我妈妈了,我想她,想得已经忘记了她的样子了。你看我,也不‘妈妈,妈妈’地吵。”
小羊又抬头看了他一下,又发出“咩咩”、“咩咩”的声音。奶奶看见乐乐挺了挺胸,说:“我是个男子汉。你要像我这样,不要不停地叫,让人听见,心烦。尤其是奶奶,听见你的叫声,她说她心里特别烦恼。”
这是白天,他说他是个男子汉。可是到了晚上,她无数次看到这个小男孩的眼泪。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眼泪像珍珠,闪着光,一颗颗从他微闭着的眼睛里滚出来、滚出来……她抱起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他的胳膊。他小脸蛋上的眼泪,比山里的泉水多,比山里的小河流得快。仿佛这个小男孩的心里藏着大海,永远有流不完的水,咸咸的。
每天夜里,每当那海水从他淡蓝色的大眼睛里,一汪一汪地往外涌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地咒骂乐乐的妈妈。
此时的她,对那个曾经的儿媳妇满腹怨恨——“这么好的儿子,你怎么舍得撂下?”她大声地骂道。乐乐听到她的骂声,哭声小了一点,仿佛在听。“这么好的儿子,你怎么舍得撂下?”她重复这一句,对着门外骂道,好像儿媳妇就站在门外一样。
是的,多么好的孩子。记得乐乐两岁时,乐乐爸爸妈妈回家过年。那是个雪花飞舞的一天。他们坐着班车回来了,等他们提着大包小包走进屋子以后,乐乐妈妈发现一个装有孩子零吃的包裹落在车上了。乐乐妈妈开始唠叨,乐乐爸爸回复了几句后,走出房,在院子里溜达。乐乐妈妈跟出去,站在北房门口狠狠地责骂乐乐爸爸。乐乐爸爸觉得自己在亲人面前丢尽了面子,他挽了挽袖筒,扬起胳膊,从南房门前一脸怒气地扑过来,要动手打乐乐妈妈。
站在妈妈身边的乐乐正在睁着眼睛看着他俩。当他看到爸爸要跑过打妈妈,他立即张开了双臂,跑向他爸爸,然后,叉开双腿,站定,挡住他爸爸的去路。像一只雄狮,保护着身后的弱小的狮群或者森林或者草原,嘴里喃喃道:“不许你过去,不许你——过——去!”
他爸爸看到乐乐这个小模样,仿佛看到了佛光,烧在头发梢梢的怒火瞬间熄灭。瞬间升华成璀璨而温情的烟花……他咧开嘴笑了,高高挥舞的拳头,像一面被风扯断的旗帜,耷拉下来,变成温柔的手掌,覆在儿子乐乐的头上。
乐乐妈妈立起来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切后,变成了弯弯的月亮,心里原有的怨恨升腾如天上的月轮。她笑盈盈地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了左手亲右手,亲了脸蛋又亲头发……
这一幕历历在目,在乐乐奶奶的眼前闪烁不止。她叹息了一声“多好的孩子啊,让人能不心疼吗?只要是个人,都会心疼这孩子,除非不是人,是个鬼……”
奶奶不舍得咒骂乐乐的爸爸。她明白乐乐的眼泪与他爸爸的眼泪是一样的。她目睹过乐乐爸爸的眼泪。只有两次。两次,已经让她不忍回忆。一次在乐乐爸爸七岁时,一次在乐乐爸爸拜堂成亲时。就在他大喜的那天,他哭了,然后,奶奶明白,乐乐爸爸的眼泪是江河决堤。
7
奶奶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天上没有一丝云,晴空万里,太阳红红的,笑着脸的样子。亲戚朋友都在暖暖的阳光下,乐呵呵地笑着,嚷着,喧闹着,这样热闹的日子,就是结婚的日子,适合结下秦晋之好,适合说百年好合,适合说早生贵子……人们喜笑颜开的脸,婚庆公司的喜庆音响,一刻不停地传递着新婚的大喜大悦之情。鞭炮声,唢呐声,托着喜庆的颜色与情景,一层一层往高处飘。
早上,吃过茶果,吃过荞面饸饹,中午吃过正席,安排老小外家坐在长凳上,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门围成一个圆圈,乐乐爸爸妈妈是这个圆圈的中心。奶奶看到两个新人戴着红花,衣着新式,脸上的笑颜花朵一样鲜艳。拜堂仪式正式开始。在主持人的高声喜语中,先谢天地,再拜老小外家,然后拜长辈,父母,亲戚,家门……
奶奶至今记得那个情景,仿佛是昨天的事,那么清晰,那么清楚,仿佛一伸手,翻回一张日历,就看到了那个日子。亲戚朋友都起哄着,闹哄哄地让新郎新娘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抱一下”、“ 亲个嘴”、“吃个苹果”,笑声一片。新郎新娘的脸上是花朵一样的色泽。喜庆的日子,就是要不断的笑声、掌声与红色紧密连接在一起。
是谁说了什么?然后,所有人想不到的情节出现了。奶奶回忆到这里,还是有些恍惚。是的,是主持人说的,奶奶还是记得这个情节。
主持人说“拜爸爸,再拜妈妈。”是的,就是到了这。到了“妈妈”这两个音节,发生了转折。
就那么一刹那间,偌大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了哭声。奶奶看见乐乐爸爸的眼睛里,有泪水奋不顾身地奔涌出来了。犹如大江决堤,犹如雨水倾盆。正在欢笑的人们都被哭声怔住了,大家齐齐地看着乐乐爸爸。
奶奶看见乐乐爸爸用两只手捂着脸,却捂不住嘴里牛一样的声音,也捂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手指间,不但有牛一样沉重的哭声漏出,还有源源不断的水在流出。
乐乐爷爷从坐着的凳子上,立起身子,风一样到了儿子跟前,一把抱住儿子的头,说:“不哭,不要这样……”
乐乐爸爸只是点头,但是整个身体却在颤抖,好像风中的一片叶子。乐乐爷爷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妈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你要好好的……”然后,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说不下去了。
乐乐爸爸的哭声一片叶子似的,由高处落到了低处。奶奶看见那低了下去声音,在地面上打着转儿,不停地转着圈儿,就是停不下来。
乐乐爸爸的舅舅红了眼,递给他一块手巾,说:“不要哭!不能哭!今天是喜日子,不能哭!一声住了,男子汉……”
乐乐爸爸咽下去的哭声,像一辆失控的发动机,在咽喉中高速运转,无法熄灭,于是,那呜咽的声音就不断地振动,在低低的空气里传播。他双肩抖着,用舅舅给他的手巾,捂住脸,跑进了洞房,一扑,爬上炕,哭声还在……院子里的亲戚朋友,红了眼圈。
奶奶一下子仿佛看到,从他七岁那年开始,每年都有一场雨,被他储藏在心底,存了二十年。他心里有一座海,海水全是关于妈妈这两个字的物质。可是,在今天,妈妈这个名词,变成了一个排山倒海的动词,让一座海,呼啸而出。
自他七岁后,在山后像一个水西瓜一样地哭过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他的眼泪。他木木的眼神,冷冷的,她以为他渐渐变成了一段木头,或者一样石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原来他还是那个一脸泪水的小男孩,他还记着他的妈妈。这么多年,在他的心里,妈妈这个名词,还是木石掩映下的江河湖海。
“好好的日子,就是被你哭烂杆了。”数年后,奶奶每每看到乐乐爸爸的遗像,湿着眼睛,骂着,好像地下的乐乐爸爸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那个漂亮的儿媳妇抛弃了儿子,也抛弃了丈夫。因为他们打工在外,她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想起乐乐爸爸从不与人对视的眼睛,她甚至相信,他不会把对媳妇的爱,通过眼睛传递给媳妇。那从不与人对视的眼睛,像一个四处游走的孩子,找不到妈妈,找不到定所,是不是就此决定了他的悲剧?
这爷孙三代人,有一点是相似的。在奶奶看来,最相似的就是都有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
那时,在警察的带领下,进到出租屋,爷爷看了一下已经变形的脸面,摇着头说:“肯定不是我儿子,怎么会!”警察说,按照房主的说法,还有房主提供的电话,应该是这个人。就是因为时间过了几天,我们也不好辨认,所以才请家属辨认。你们辨认后,协助我们缉拿凶手。从现场看,应该是入室盗窃,你看,有这些打斗的痕迹……
奶奶看到爷爷蹲下身,挽起了死者的裤管。
奶奶一下子记起来那个抱着腿,坐在院子里的孩子。那时,乐乐爸爸八岁了,也就是她嫁过来的第二年,他被骡子扬起了的后蹄,踢到了小腿肚上,一块肉活生生掉了下来,一个血钵子在嫩白的小腿上子,汩汩地冒着鲜红的血液。她给敷止血药时,他痛得全身发抖,但是,他没有落过眼泪,他咬着牙齿,小小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每次换药时,扯着那血肉模糊的纱布时,她自己总是忍不住地跟着他小小的身体一起颤抖,但是,他从来不哭。有一次,她说,痛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不痛了。他马上止住“咯咯”发响的牙齿,说,我不痛。痛?还是不痛?奶奶心里知道,就像知道,那圆形的伤痕,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小腿上一样。
一块圆形的伤痕,出现在爷爷眼前。爷爷双膝一软,跌坐在血迹斑斑的水泥地上。
自从那天起,爷爷一句话都不说了。他像个哑巴一样,偶尔眨动着无神的眼睛。他的脸颊深深地陷下去,眼睛也深深地陷下去,好像毕生的幸福都陷进了沼泽地。那个无人的上午,奶奶看到爷爷拄着拐杖,一个人走出了院子,走向了那座新坟的方向。奶奶悄悄跟在后面。爷爷一个人走啊走,走到了那块地,地里蒿草丛生,他跪在那里,发出了哭声,那声音好像是月夜群狼仰天长啸的声音。奶奶不明白,这么一个瘦老头,身体里怎么会积累着如此的力量。当这力量以哭声传达出来时,奶奶看见村里的座座大山,在不停地摇晃。奶奶的眼前开始眩晕。
奶奶没有出声。直到爷爷哭累了,一个人瘫坐在地里,垂着头,整个脑袋挂在胸前时,奶奶走过去,把爷爷扶起来,然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他扶回了家。
自此,爷爷就卧床不起,他嘴里念叨着:“这孩子,自从他妈殁了,他再也没有唱过,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我要背上书包去学校……”
他闭着眼睛, “再也没有唱过”。接着,浑浊的眼泪从他的眼窝里一颗一颗地滚出来。“他妈,命苦,怎么就遇到那么一个做手术的呢?!”
奶奶听过这个事实,听了无数次,村里的人,一个一个说法,大致相同的就是,大学生下来时,乐乐爷爷就立志让儿子上大学,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人间的珍品,所以起名“大学”。一天,大学的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去县城的路,又远又颠,需要一天的时间。看着痛得头发梢梢都是汗水的妻子,大学的爸爸恳求乡医院的大夫说,“救人要紧,还是就在这做手术吧!”。然后,连手术床也没下来,人就殁了。那个几乎没有临床经验的大夫,止不住汩汩的腹血,汗水湿透了白大褂,他转身跑出手术室……那天早上,大学背着书包,亮着嗓子,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歌声伴着他穿过村子,走向学校。那天下午,当大学唱着歌儿回来时,大学的妈妈已经睡在冰冷的地上了。
奶奶记得一句话,那是九岁的大学的作文:如果能让我再见一见妈妈,我愿意做一个盲人,一辈子看不见,都行!
那句话犹如一道闪电,击中了她的心。这是一个想妈妈的孩子,他说的是他的心里话。这话,让她一连几天,把禾苗当成杂草,统统锄掉了。
奶奶明白,一把小手术刀,与山路上那辆失控的车一样,比鬼影恐怖。那个没有设备的乡医院,那个没有经验的手术刀,葬送了三代人的幸福。
8
大雪封山。日子继续。奶奶用扫帚在雪地上扫开一条道,就进屋里睡了。奶奶感冒了。
乐乐一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奶奶睡了一觉起来,出门一看,院子里有三个雪人。乐乐在雪人跟前忙乎。看见奶奶出来了,流着鼻涕的乐乐,指着雪人分别介绍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爷爷。奶奶看着看着,就觉得天色渐渐黯然,像她自己的心情。
夜里,乐乐发烧了。奶奶一边给他喝水,吃药,一边批评他:“一整天,都站在雪地里,被冷风吹,能不感冒吗?”
乐乐的脸蛋红红的,迷糊着眼睛,嘴里喃喃:“奶奶,今天有爸妈、爷爷,陪我在院子里玩,我玩得可开心了!”
“嗯,开心。奶奶的乐乐,就应该开心。”奶奶摸着乐乐的发烫的额头,一边用毛巾敷,一边应承着。
这个冬天,乐乐穿着奶奶缝的棉衣棉裤,在光秃秃的山间玩耍。夜晚,脱下棉衣棉裤,趴在被窝里,看电视。他看《阿拉伯神灯》,对奶奶说:“奶奶,你猜我想要什么玩具?”
“手机,手表,自行车……”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奶奶,我只想要一个神灯。”
“嗯。神灯,好。”
“神灯可神了。对它说要什么,马上就能成。奶奶,我想对神灯说,要爸爸和爷爷活过来,要妈妈回来。”
“嗯,神,灯,”奶奶回答:“神,灯,一定会照顾乐乐的。”奶奶望着窗外的夜,她看到了月亮,看到了星星。她突然明白,乐乐为什么不害怕黑夜,原来他的夜空,有月亮,有星星。
风,什么时候从寒风刺骨变成了吹面不寒。冬天的景象,奶奶是熟悉的。春天来了的变化,奶奶也是熟悉的。
这个春天,奶奶带着乐乐从乡村,走向小城,在小城租了一间南房,托付一个当局长的亲戚,把乐乐办进了学前班。
春风迈着小脚,姗姗来迟。终归,是来了。乡土树种柳树、杨树发芽了。淡黄色的小芽只用几天的时间,就长成了小小的绿叶。但是,大山还是秃的。山川之间,除了零星的树,点缀着淡淡的绿,其余,仍是灰蒙蒙的。远远望去,沟沟壑壑,仍是狰狞不断。这些沟壑之下,储藏着石油。奶奶用分来的石油款,赶在乐乐七岁之前,离开山村,想要把供养成一个真正的大学生。
黄土地上,匍匐在地的小草已经醒来。它们一个劲儿地生长,先长根,再抽叶,默默地为大地添绿布景,直到成为芳草,成为芳香连天的幕布或者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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