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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嫁

2016-11-18惠雁

延河 2016年10期
关键词:局长

惠雁

1

男女的离合悲欢世世代代都在上演着,而此刻,这离分的悲伤落在了程青头上。就像六月天的一场冰雹,一切爱的花儿朵儿都被打蒙了。这花朵不是正常死亡,在风里干枯,在干枯里含香,或者香气已经丧失殆尽,只留有花的模样看着也是淡淡的欢喜。

这样的打击虽然是第二次来,而且来得同样突然,但程青却不能因为有一次经验而消减这焚心煮肺的痛苦。四十四天过去了,丈夫在淡淡地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后,果真一次不曾踏进家门。程青仿佛在时间里终于证实这句话是真的。在时间的忍耐里,程青由忧心欲焚到万念俱灰。

四十四天,是一个忍耐的极限吗?程青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悄悄捂着这一处暗伤,她等不到天黑,她害怕再一个暗夜来临,疯魔了似的冲出家门,冲下楼梯。她必须将这一处暗伤暴露出来。

找谁诉说呢,这一处暗伤找不到一个好的外科大夫,甚至找不到一个轻描淡写的敷衍者。这时才发现,世上多的是与你分享愉悦的人,而分担愁苦,几乎找不到。

找不到,也得找。此一刻,程青心里郁闷得要爆炸,不得不找表妹。

一找表妹若水,等于让全家族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舅舅的女儿李若水小程青半年,是她命里摆不脱的闺密,两人是自小学到大学的同学、校友。要说程青这辈子对有限的几个人的熟悉了解,一个是前夫刘远,一个是女儿娟娟,再就是李若水。一想到若水那犀利的言辞,程青先在心里就享受着暗疮被挑破的痛快,同时也受着脓血一地的尴尬。

可是有谁能来安慰她的伤?别让伤捂着,更别让伤口再次暴露。

整整十年后,程青再次被男人所抛弃,而且这抛弃也是一样的无缘无故、无耻无赖。两个男人一样是皱着眉头,仿佛晚饭吃撑了一样愁苦地说:“程青,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实在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们离婚吧。”而且,两个男人一样狠,一样是说完这句如同晚饭吃饱了的话之后,就永远消失,再不回头。

前夫刘远,现在看来得晋升为前前夫,与程青相爱时也是甜蜜的,两人都曾以为彼此是几百年前走散了如今才相遇。夫妻几乎没有过什么大的矛盾或冲突,风平浪静里,刘远就平平淡淡地提出离婚,却是坚决彻底地一去不归。程青起初还以为是开玩笑,后来才得知刘远一年前已经与一个年轻女人同居,并且起诉离婚,生怕程青不答应离婚。

离,怎么不离呢?程青的回答是:完全同意离婚,犯不着起诉,费那无用的周折。那一年女儿才九岁,女儿给了父亲,由婆婆抚养。

离婚后,程青一直想不通丈夫何故在风平浪静里就提出离婚,丈夫的新欢是比程青年轻、漂亮,可在做了母亲的程青看来,这不能算作理由,哪个女人不曾年轻漂亮过?况且单论漂亮,年轻时程青未必输于那个新欢。

程青不是男人,理解不了男人。

程青也绝情,自此与婆家断了往来,看女儿只去学校里看,堪堪五年的独居时光就过去了。

程青在市内一所普通中学任教,这一年,有同事介绍了张正。程青离婚后,断断续续相过几次亲,基本上是见过一次就没有了下文的,这一次本不抱什么希望。但听介绍人说,张正的情况与她有许多的相似,也是妻子爱上了别人提出离婚,也是有一个十来岁的女儿,由父母扶养。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见到张正的一刹那,程青感觉犹如阴郁的冬天突然布撒无限春光,仿佛空气里都是暖意与明媚。程青一扫愁眉,笑意盈盈,五年里都展不开的愁眉就在这一刹那舒展。爱情就这样突然地来了吗?欢情悦意猝不及防的写在脸上。

这一切都是来自于对面而坐的那个名叫张正的男人。一杯清茶,两个人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了,程青才想起了应该告别,说不早了,她要走了,张正以热情带笑的语言留她再坐一会儿,眼里的情意仿佛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她。

她没有走,又坐下来,这一坐就是五个小时,直到茶馆打佯了。所谈尽是快乐的话题,仿佛过往的、未来的生活里全是美好。

张正出身书香之家,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毕业于某大中文系,高挑俊朗,温和儒雅。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见人笑一笑,谈吐文雅,也不失幽默,这样一个男人,正是知识女性理想的良伴。他对权力和金钱也没有什么过分地追求,一个市政府部门的科长也勉强顾全或遮掩一个男人在钱权方面的虚荣。

尤其叫程青移神的是他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不猥琐、不飘忽,是那样温柔专注,温暖从容。程青望着他,舍不得离开,恨不能跳这眼光的湖里击水,这眼光的天宇里放飞风筝。

程青生怕自己轻率,因此在第一次相见后刻意说外出学习,想反思一下这相见之时的鲁莽,或者最好彼此就这样丢开手。

一周里,程青接到了张正热情的电话,不得不一天天编着莫须有的在外行程。等到第二次相见,两人几乎是极自然地拥抱了,张正拉着她的手轻轻摇移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也要抛弃我这个被人抛弃的男人吧?”程青望着这个步入中年的美少年笑了,笑得流出了泪水。这何尝不是程青的心痛?

一次柔情蜜意的长谈,就算是订了终身吗?这情形多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痴情少年。在爱情中,何人不是少年?

“你发誓,我们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

“我发誓,今生今世与张正在一起。”

程青的第二次爱情,以近乎童话的方式开始,竟然会有如此美好的一个他,在等着心灰意懒的她。

爱情虽然诞生于大地,却以全然超越现实的姿态飞行于精神上空,生活仿佛不再是扎实、烦琐的柴米油盐,一切全都改变了性质,犹如是一场和着伴奏乐的吟唱。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五年,幸福的滋味流布周身,流布白天和夜晚每一个时间段,这蜜一样的滋味还要流出来,幸福太多,就要秀出来,他们女貌郎也貌,走在大街上,也是那样轻携手,慢行走,仿佛是一场爱情表演。是的,他们需要这样一场表演,也许两个被抛弃的人在私心里合演这一场街头人前的高调恩爱。但他们并不如此以为,他们都认为这爱情是发自内心的。

突然,这个伴奏乐消失了,程青一人无法将这首爱情的高歌吟唱下去。

这时发现,原来爱情就像是一场雾。不知何时起,雾淡了,风吹云散,什么也不曾留下。这第二次的唯美爱情,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孩子,没有房子,没有共同的财产,只留下一堆甜言蜜语,和肌肤上曾经的感觉。雾散了,程青被裸露在冷寂里,就像一块石头被雾抛弃,通体还在留恋着点点雾光。

冷露里的凄寂只得告诉表妹,除了若水更无有他人可以诉说,此处心酸窝囊不说出,程青会给憋死的。

2

姐妹俩走在冬天的暖阳里,四围的冷风不时渗过来,道边每一缕树荫里都藏着阴冷。闷闷地走了一会儿,程青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张正要离婚的事。

“真的?”表妹若水突然站住。

“唉,我有什么心情跟你戏说!”

“你当时怎么不照脸给他一下子!”若水恶狠狠地浓眉紧促,两手插在衣袋里。

“当时我也那么想,可我懒得动手。”

“你呀你!你总是懒得这样,懒得那样!他是怎么了?有人了?”

“好像,听说是。”

“什么叫好像是?你可以被狗咬了,但不可以被男人骗了,被狗咬了,只能说明你运气不好,被男人骗了,是不是说明你智商有问题呀!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张正那么好!你不能把他太当回事!这鸟男人!”

看着若水的愤怒,程青口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内心里遭受着又一次严重的打击,虽然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她很是后悔自己的决定,何苦要告诉若水呢?白白的受她一回奚落。

“我要在场,我非照脸给他一下子不可,我都给他气糊涂了。姐,不是我要骂他,我是怕你给憋坏了呀!”果然,表妹意识到了自己的苛言,缓言问她状况,听她说那个好像是有的女人,替她分析其中的利弊。

程青知道,李若水的惊涛拍岸过去了,接下来是一马平川的奔流,是奔流中的灵感四射。她会一时间想出四五种法子来对付一件事,这些法子大都是情绪化的意气之言,但也不乏丝丝缕缕的严谨、合理可行的巧妙方案。正因为如此,程青总是憋不住将心里话一次次诉之于若水。

若水的女人之道,即便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程青也颇为惊讶。李若水从中学开始就十分能装,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副淑女模样,人前从不喜怒于色,温和带笑,静默少言,这是众亲戚眼里的若水,但只有程青知道若水的温雅底下藏着什么,就像知道猫毛茸茸的爪足里藏着什么。

若水对张正地破口大骂,何尝不是她对自己不如意婚姻的宣泄。表妹与妹夫个性情趣大相径庭,明枪暗箭冲突重重,但他们的婚姻却一直维持着。他们不离婚的理由有很多,在程青看来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有一个儿子,再是他们缺乏第三者。正因为有了一个这样的丈夫,原本单纯、安静的那个若水现在变得阴冷狠准。想到自己对于表妹的深刻认识,程青觉得欣慰。在对于他人的认知上,程青并不输于若水,况且她了然于心的正是这个自以为事事聪明的若水。

“张正好像有了人。”其实是要瞒也瞒不住的。程青不由得便将这些日子所妄图扼杀、封锁的消息全都告诉了若水。

那个名为樊小红的女人竟然跑至张正母亲家,申明自己爱上了张正,亲口说:“程青不给我哥哥做早饭,我哥哥胃不好,不吃早饭怎么行?”

“就这样的热烈追求,你说有几个男人能招架得住?”程青苦笑道。

“天呀,跑到人家妈跟前叫哥哥,也不嫌害臊!好像人家妈闲着没事干,就专门给她生个哥哥。我不相信天下真有这么赤裸裸、不知害臊的女人,张正看上的要真是这样不知遮掩的女人,你就快让他滚吧,留下来都不够恶心!”若水对于张正的情变之事还处在激流奋进阶段,也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只顾高屋建瓴理性规划。

艰难的是那在具体事务中一步步匍匐的人!

樊小红29岁那一年成了烈士的妻子。那一年春天,她的丈夫去南方抗灾。南方素来少雪,偶尔下一次大雪,就让北方的樊小红成了烈士遗孀。烈士遗孀是难当的,火辣辣的小寡妇,一腔闲情堆积在空气中划根火柴都能着火,见着了张正这样一个男人,情感与举动烈焰似的扑面而来。她将这烈焰扑向了她儿时的伙伴张正。

这个花样老男,已经四十八的年纪了。四十八岁是一个男人将老而未老之际,那种对于青春的极度留恋与对衰老的强烈抵抗此时正在内心冲撞激荡。樊小红的热烈追求,无疑是极大地证明了他正在远去的青春,尚且还在。

没办法,四十多岁的程青不能给张正以青春尚存的证明。用若水的话来说:姐,咱们就等着看吧,看张正、樊小红他们那把鬼火能烧到几时。

3

一年后,程青又结婚了,而且是大范围宴请宾客。程青一身大红丝绒连衣裙,深V领,发髻高盘,笑语嫣然。那样的服饰配着那样的笑容,再也合适不过。

男方是北山市某局局长,即将退休了。

局长与科长张正在一个大院里上班,程青几次着意打扮了去大院里等局长下班,与局长并肩而行,显出新婚宴尔的融洽,然后坐局长的专车离去。有一次,还当面碰见了张正,程青一个浅笑就过去了。程青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转眼间,已在陈局长家待了三年,程青也不拒绝那大大小小的宴会,敬酒时人人皆称局长夫人。美食香茶之余,局长谈论的一些话题,颇叫程青觉得是一种引导,包括程青喜欢的乐曲,局长也能说道一二,这一切,都叫程青觉得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同伴,差不多忘记了局长的年龄。

这三年间,程青从市一中的年级组长,三蹦两跳而至市三中的副校长,高级职称,全市有突出贡献专家,市政协委员。如此坐了扶梯式的升迁,真叫人觉得人生轻快,长风浩荡。程青这时会想起当初张正不归家时的忧伤,在心里笑自己,被一个男人抛弃了,就以为是被丢在坟场了?至于吗?

与局长婚后的时间过得真快,偶尔与表妹面见面,程青衣着穿戴皆富贵出若水一大截儿。程青内心一丝惬意的同时,却发现若水老是推脱,不大爱与她同行。其实程青去找若水,多半是陈局长的儿女回来了,她在借机回避,这一点,当然不能告诉若水。

程青站在马路上,终于望见若水远远地走来了。还是那样手指上吊着儿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任儿子一会儿拉她向前,一会儿又斜跑出去,再回到她的手指上,拽着她的手一跳一跳。若水对儿子说着什么,满脸容光如同阳光下的一湖波光。姐妹俩同年结婚,若水的儿子却小程青的女儿五岁。为等这个孩子,等得婚姻都快黄了,姐妹俩私下不知多少嘀咕,寻医问药。程青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若水的幸福就在于手指上拽着的这个顽皮的儿子。那一份母亲的自在与雍容写在她的神情中。人生的幸福,其实有一个真实的支点似乎就足够了。十多年来,若水总是在不间断地抱怨、嫌恨着丈夫的种种不足,十多年来执着地嫌恨、谈论着同一个男人,这是否也是一份真爱?先前程青以为若水的婚姻除了不如意就是痛苦,不知若水是否也意识到,这一份从未想着放手的抱怨也是一份真情真意?程青一时觉得心里更是酸软。

小男孩已经高出妈妈肩头了,可是儿童的稚气还在他脸上,还和妈妈亲密无间,把妈妈当作了他的玩伴。

“浩子,跟你妈妈说什么呢?说了一路。”

“妈妈,跟姨姨说不?”

“什么呀?”若水望着儿子,不知儿子何意。

“妈妈说,姨姨要问你吃不吃肯德基,你就说不吃,回头妈妈一定给你买,记住了没有?”

浩子模仿若水的口气,把姐妹俩都逗笑了,程青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浩子,打电话把你姐姐叫出来,咱们吃好吃的!”

“姐姐你快来噢!你来了,姨姨才给买肯德基呢。啊呀,姐姐你为什么不来呢?姨姨就是你妈妈,你妈妈就是忍不住想买很多好吃的让你吃。姐姐,我求求你了!我饿得肚子都软了,我们都等着你!”

浩子未挂手机就高兴得跳起来:“姐姐说她一小会儿就来了!”

程青的女儿娟娟已经上了初二,不大愿意同程青见面,母女见面,常常少不了若水母子,尤其是浩子的热场。

“你妈妈就是忍不住想买很多好吃的让你吃!”程青甚至不愿意听清浩子的这一句童言,素日深心里那一点空空的、酸酸的味道全给这个孩子说出来了。浩子真不愧是若水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话就这么深入骨髓的“尖刻”。

“你妈妈就是忍不住想买很多好吃的让你吃!”人性里这一处忍不住的情意,程青只能忍住了!程青想起当初一怒之下,加之公婆的态度,她断然放弃了刚刚九岁的女儿的抚养权。这是今生再也无法弥补的错失。没有一个人再和她那么亲,也没有一个人再让她觉得那么亲,这是生命中重金难以购回的拥有感。程青当初怎么就犯浑了呢?这是程青藏在心里的难肠,面上还是和若水笑着,看着焦急等待姐姐的浩子,程青的脸也是喜悦的。

“若水,看咱浩子这才是活宝呀,”

“我们浩子呀,就一门心思在吃上。”

浩子带领大家进入吃的喜悦中,娟娟紧绷的脸也松散开来,和弟弟打闹起来。程青无法相信,女儿真会和她生分到如此境地。吃完了,娟娟没和程青说一句话,要自己回奶奶家去,拒绝上妈妈的车。

第三年,局长退休了,陈局长就渐渐成为老陈。中学副校长的程青就成了老陈局长的司机、保姆、伴侣。繁华忙碌的日子,很快就落幕为富贵清闲的生活。对这样的生活,程青也是不敢倦怠的。局长余威尚存,新恩未凉,程青知道目下自己所有的一切,皆赖局长示意才如此唾手可得,因此不敢懈怠。

每年,他们都要去旅行一趟,没有任何负担地游荡于大美的山水中,才领略了人生之精彩与广阔。

陈局长已退休两年了,这个暑假,程青与局长又一次去旅行。在飞机场,那么突然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同时从背后按住了局长的双肩。程青本能地感到了乌云遮地的威压,惊回头,对方说:“别喊!我们是省检察院的!”

陈局长被查出,在职期间受贿三千余万元,黄金11公斤,其余琐碎之物不可胜计。

寒冬似乎就在这个暑假里突然来临,那些天,刚好是程青与局长认识的五周年。时年,陈局长丧偶不到半年,提亲的络绎不绝,程青因为大学同学的鼎力介绍和自身的优势在这一次的夫人竞选中胜出,认识两个月后,程青就和局长住在了一起,然后举行了婚礼。

程青这时清醒地想起,局长一直没有提办结婚证的事。期间,她几次半真半假地提出,局长都含糊地应付过去了。

五年里,陈局长用区区几十万块钱养了程青这么一只阿猫阿狗,细想来不过如此。程青还在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在过幸福生活。她突然想起了一个可笑的故事,并因此几乎笑出泪来。这个故事好像出自《庄子》:那些猪身上的虱子,把稀疏的鬃毛当作广阔的宫廷与园林,把猪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认为是安宁的居室和美好的处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挥动双臂布下柴草生起烟火,虱子便跟随猪身一块儿烧焦。将一时苟安当作永远,将危石之侧当作安全。那执着于一隅的偏安,原来是这样的可悲可叹。

当初读到这个故事时,程青不禁发笑,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被嘲笑者。

在局长那样惯于官场的人看来,一切都只是暂时的,都只是一段程序,只有她这样痴傻的人还在想着永远。

最后退还款项时,程青提出将那辆登记在她名下的奔驰越野卖了,还有一套精装的房子,也是当初以她的名义以极低价格买下的,现在可值不少钱。局长说:“不用了,你没个车也不方便,我也没能给你什么。房子是你自己买的,我只是牵个线而已。”

初冬,程青去监狱探望局长。他毫不掩饰地衰老了。是的,他已经是完完全全的老了。顶发稀疏,背也弯的厉害,身材矮小到叫人难以相信。

“程青,别再来了,你走你的路吧,十三年呢,你还年轻。”

这就是老陈给她的简单的几句话。以前局长叫她小程或小青。

程青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哭一哭的,却没有一滴泪,心中只有无边的冷静。

程青后来又去看过老陈几次,像不远不近的朋友那样去看望。

4

程青害怕见人,害怕其他人嘲笑她,嘲笑她几年短暂的局长夫人梦就这样断了。程青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有进一步的肃查,撤了她的副校长或全市有突出贡献专家的称号?这期间的物质损失倒在其次,她只是丢不起这脸。表妹若水来过几次,唯要她努力加饭,安心睡觉。程青面上应承着,内心的不安却不能稍减。忐忑中大半年过去了,世人的眼光、纪检部门的调查全都将她忘记了。

程青惊讶地回想起,猛然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宴请就没有了。庆幸的是程青平安了,守住了既得的一切,不胜宽慰,但一切又陷入轻盈的沉重中。

程青陷入了可怕的空虚中,漫漫长夜成为魔障。一个人独居的夜晚是多么漫长、黑暗、清冷。长夜里的空虚渐渐化为恐怖,程青总担心入眠后有盗贼入窒,更有鬼神飘入房间乱窜。在这长夜里,程青盼望有一个人造太阳,从此减除黑夜。

同事私下介绍了一个企业职员张晓斌,与程青同年,初中毕业即参加工作,也已经是企业的一个中层了,离婚三年,有一女儿已上大学。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极无聊的星期天,程青就拨打了同事留下的电话,对方立刻约相见,说早听介绍人说起了,正想大着胆子打电话给程青呢。

又是似曾相识的茶馆见面,程青懒懒地听着张晓斌神采奕奕、滔滔不绝的演说,像在做一个梦。在这个梦境里,仿佛是张正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在说话,似乎是前前夫刘远直视的目光望着她,又似乎是老陈局长在一声断一声续地说着种种茶叶不同的好。一切俱已成幻境,此时有真实的阳光晒在桌上,有一个真实的男人的声音在响起,再不必害怕鬼神的无形飘游。

程青懒散地喝着张晓斌添上的一杯杯热茶,懒散地跟着张晓斌去小饭馆吃了一碗酸汤肉丝面,懒散地拒绝了张晓斌要她去他家的邀请,然后懒洋洋地回家。

张晓斌天天都有电话打来。有一次见了面,他很直接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真的精神上有什么问题?你这样下去,我不得不好好考虑考虑。”程青依旧是淡淡地笑着说:“呵呵,你好好考虑吧!”

一个星期天,程青打电话给若水,说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水赴约。程青淡淡说了张晓斌的情况,难过地说起了张晓斌说她神经有问题的话,并问:“若水,你有没有觉察到我有点神经不正常?”

若水笑得弯下了腰。程青便放心了,在若水眼里,程青绝无此嫌疑。程青最想说的,其实是漫漫长夜里她害怕鬼神出现,但还是忍住了。

若水沉吟半晌,替她分析起其中的利弊来。建议与张晓斌这事先缓缓一缓,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若两个人性情不同,兴趣不一,将来退休后昼夜不离的相处中怕是不会太愉快。若水说,只要程青不嫌烦,她周末带了儿子和外甥女娟娟来程青家里做饭闹腾,人一有事忙,自然就没时间瞎想了。

着意盼望着一件事、一个人出现,这个人、这件事偏就在停滞。很长时间里再无人给程青介绍个对象,与张晓斌也就断断续续来往着,一起出去吃一碗热汤面,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张晓斌说:“你跟了我这样年轻男人,你可是赚美了!还把你装相的,咱这固定资产在这儿放着呢,对不?”他一拍胸脯说。

程青说:“那我可不能答应你了,我可不忍心你赔得太多!”说笑间,才知道婚姻早已成为资产评估后的交易,在企业人的眼里,一切归结为赔与赚。

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之间懒散的交往在春天来临时发生了突变。原因竟然是因为暖气停了,倒春寒叫人缩手缩脚。张晓斌要求到程青家里坐坐,回去一个人还得开电暖气,要不程青到他家,免得他一个人开着电暖气浪费。

理由似乎十分充足,并且合理。

事情不全以性为目的,却因为性而发生质变。

程青念叨:“万念倶灰!”张晓斌忙着穿好衣服,坐到程青身边:“怎么,你不愿意啊,以后,我天天抱着你!这样不好吗?”

“不知道!”程青闭着眼睛说:“万念倶灰!你快走吧,快回去,天不早了。”

几天后,张晓斌就正式入住程青的房子。一是程青的房子离她的学校近,再是程青不愿意入住到一个厂区里。张晓斌提来了洗漱用具并一些衣物,就这样拎包入住了。

柳丝儿拂面,姐妹俩在河堤上散步。程青轻描淡写说了此事。若水建议办个结婚证。程青说:“办什么证呢,有这个必要吗?况且人家没有主动提,我上赶着提吗?”

“既已如此,还是办个证比较好!女人,有几个能做到身若不系之舟。歪歪好好有个系处总好些。”

“我又不是没办过结婚证。不也照样走了吗?”

“门上连个栅栏也不放,那不更自由得没样儿了吗?要让他办结婚证,还得让他请咱们几家亲戚吃饭。娟娟,还有姑姑,这饭绝对要请。你若不好说,这话由我来说!”

星期天,程青正和张晓斌饭后闲坐,突然有人敲门,是若水来了。张晓斌晓斌惶恐地站起来,要程青介绍。

“把我姐姐拐走了,还连一个亲戚都不认识呢。谁?娘家人!”

若水坐下来,一番辣语里带着安抚,巧言自矜里又将程青的贤德学问说得举世无双,如今是只因女人的弱点才下嫁于张晓斌。原来若水之辣语巧言是和张晓斌的直言一样在抬高自家的固定资产。程青一方面觉得若水为自己代言可喜,又觉得世情之俗气可笑。

张晓斌事后说:“你这个表妹,话里有话,听着笑笑的,每一句话里都辣丝丝的,她丈夫怎么受得了?”

程青笑得十分开心:“她,话辣那只是表面,做事的风格那才叫辣!别人休想从她那里讨得便宜。”

“我看她就像你亲妹妹一样。”张晓斌显然是想着若水的辣语。

“从小到大,她就一直这样对我,对我忠心!”程青说着,突然有一些眼酸。妹妹若水,总是站在程青的角度考虑问题。或勇于出言,或保持沉默,都是为着程青考虑。记得若水上次相谈对她说:“你下一个阶段与张晓斌好好相处,更是要与娟娟联络好感情,不要老想着是你生的,她自然就是亲你的!如今娟娟奶奶老了,许多事你正好介入。”

结婚证领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算是知会了两边最亲近的人。

婚姻以见光的方式出现在世上。

看着女儿又给浩子夹菜,叫张晓斌的女儿为姐姐,看着母亲不停地望着张晓斌,仿佛要从他脸上问出一个答案来,程青心里叹道:原来人当真是一种社会关系中的存在,只两人知道的一桩婚事,那就不叫个事,可以等同为不存在,那是麻纸当风,一风吹走的事。

再一次,她听了表妹的建议,结婚了,但愿从此以后长长久久。

5

婚后的日子,在一段热情的燃烧之后,很快就变得庸常起来。这原是料想中的,但现实远比料想更为具体。张晓斌是个粗糙急切之人,开初的粗糙急切在性的遮掩下容易被误解为情急而被忽视,甚至增添魅力。时间一久,就显得叫人难以忍受。

四十五岁的程青,怎么也不敢再把日子过热。每日里和那个企业小职员柴米油盐地在一起,多半是程青在付出,每当两个人闲下来,便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漫长的空白时光,找不到共同的爱好,简直无话可谈。

企业小职员在不动声色地计较着每一块钱的付出,倒也算勤劳肯干,一回家就进厨房三下五除二地忙开了。虽是刀工粗糙,火候仓促,但也总算是热乎的熟食了。这与陈局长家里精细搭配的饭菜自是不能比的。一次,才尝了一口张晓斌端上来的菜,程青一刹那间就热泪上涌。她不知道同样是人,为什么不能把饭菜做得精细一点,哪怕是粗茶淡饭?局长家里的饭菜由保姆料理,那一份刀工的细腻,那一份滋味里的妥帖,还有晚饭时的半杯红酒,午饭后的茶,这一切都令人回味。

程青不能开口说张晓斌,这样会引起不必要的争吵,本来就稀薄的感情也许就会断裂。张晓斌不像是她的丈夫,倒像是她请来陪伴长夜的客,她害怕这个客走了。这就是世情,这就是目下自己的具体处境或市场价值。

匆匆的半生过去了,过客似的三个丈夫流走了,程青追寻了半天,以为自己是在寻找感情,其实自己一直找的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归所:房子、职位、体面的陪伴。找了半天,依旧是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了。

她想起来了,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分配在一个偏僻的乡中学任教,看到北山市居民楼上挂着洗过的衣服,就想,有一天自己能够在城里自在地洗衣服、晾衣服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也是机缘凑巧,半年后,她就嫁给了在北山市文化局工作的第一任丈夫,婆家有房有人脉,一年后便将程青调到了市一中。

现在,她当初梦想中的一切都得到了,甚至是超出了预想,却觉得这些所得其实很无聊,并不能给她带来切实的幸福。此时,这情形颇有点相似于那些年,那两任丈夫吃饱了撑的似的,她已经不爱这些个房子、职位的了。房子、职位就放在那里,她却无法将它们珍贵于心了。

程青往往在做一件家务时,突然又开始下一件,正想着一件事,突然又会跳到另一件,人总是处于一种无声的混乱状态中。一个又一个微露情义的房子里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离去的结婚证上的男人。程青的思绪就这样陷入断档里,一如她温和纯真的人生在一次次地断档。

她仅仅和第一任丈夫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与其他的丈夫相处,她总是无声的忍耐,就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让她总是猥猥琐琐的,在男人面前失去自信,她习惯性地将就着,讨好着,害怕男人再次离开。只为在这漫长而寒冷的夜晚,身边有个喘气的,屋里有个走动的。

这世上哪有爱情,只有不得已的生存。

找到了婚姻,却找不到家;找到了丈夫,找不到心安处。

婚姻也不过一种生计而已,你要在这里找到什么?程青自嘲地想起自己青春时期的那一腔的清高,没想到她一路上做的尽是借着男人上位的事。随后她又替自己解嘲,纵观历史,哪一个女人不是这样,借着种种手段经营自己?这里只有得与失,成与败,没有什么崇高与卑鄙。自古女子出嫁,不过是以色事人,换一份温饱、暖情,哪里还有什么痴情真意?

在另一位表妹的婚礼上,众亲戚相聚。程青立于众姐妹姑嫂群中,说说笑笑,问长问短,非常享受这一分平素难得的亲情。

若水的身边站着高高壮壮的丈夫,挨着胖乎乎的儿子。儿子现在进入青春期了,若水给儿子讲完了童话,现在开始了柔情的劝语,若水总是时时妥协于儿子,却和丈夫真动肝肠地生着气,在一百块钱的仔细计较里过着他们的小日子。

“姐呀,儿子转眼大了,我的第二套房还不知在哪里呢。”瞧着若水那愁破河山的样子,程青就很想笑,是内心浮上的笑,在这一方面,程青有着许多的优越。程青笑的是,人也许生来就贱,需要与预设的目标保持一段距离才好,等达到了那个预设的目标,反而尽是空虚。

张晓斌说单位有事走不开没来参加婚礼,程青也没有说什么,这是他们婚后所遇到的第一桩婚礼。程青只想多一会儿站在若水身边,显出她衣履的华贵,只愿亲戚们记着她和若水自小是一起长大,全然忘记了她的形只影单。

婚礼宴席散了,程青很是不舍,这一散,再难相聚,虽是多有亲戚在同城,但平素疏于往来。亲情也罢,爱情也罢,这一切的情只显出孤独的真实力量。程青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总是她去联系若水,若水很少主动联系过她。

下午回家,四室两厅的房子里又是只有程青一人,程青泡了一壶普洱慢条斯理地喝,茶汤酽酽的似红酒一般。大热的天程青也喝普洱,唯有此一种暖热红艳的茶汤可以温暖她的胃,温暖她整个的人。普洱茶,一片鲜叶儿酿成的酒。摊晾过,蒸压过,发酵过,辛酸过,忍耐过,方才婉转成茶。这茶,以岁月的陈香,熨帖旧年知觉,滋养旧时心肠。一杯接一杯,程青留恋那一份暖与滑,喝得心肠暖热,思绪弥漫。

茶饮淡,也将是晚饭时间了。这时,张晓斌打来电话,说这一段时间胃老不好,下午就不回来吃饭了,在麻将馆里。程青应了一声,心隐隐地坠下去:他会不会就这样渐渐地永远不回来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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