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手铐
2016-11-18任继红
任继红
1
林永远出门前,多往灰色帆布包里装了三个馒头、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儿子林宏图昨晚半夜还在卧室咳嗽,该不会是肺上得了什么毛病。直到天快亮,咳嗽终于变成轻微的鼾声,林永远才稍稍放下心来。借着窗户外透进的晨光,林永远又检查了一遍帆布包,该带的都带上了,然后走进厨房,看看天然气与水龙头都已关好,铝锅里的稀饭和蒸在上面的馒头都还是热的,儿子起床时应该还没有冷。林永远又在儿子的房门前立了片刻,才开门下楼。
阳光已经照到小区高层朝东住户的窗玻璃上,今天肯定又是大热天。林永远快步走向停在小区路边的人力三轮,跨上车后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儿子卧室的窗户与往常一样半闭着,才蹬着车子出了小区大门。刚骑上大街,路边便有人招手。平时,林永远总会为自己每天的开张生意而高兴,心里对每天第一个坐他车的人深怀感激,所以每天的开张生意他都会少收客人一元钱。此时,林永远却对招手的人歉意地摆了摆手,不减速不靠边径直骑了过去。
林永远拐过两条街,在一个挂着修理自行车、三轮车招牌的店门前停下,上前拍拍卷帘门。片刻,卷帘门打开一半,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内揉着眼睛看了林永远一眼,这么早就来修车,昨天干什么去了?林永远说,我今天要去外地办点事,你帮我把刹车和链条换了,我过两天来取。男子说,推进来吧。林永远将三轮车推进门,然后提起水壶、草帽、帆布包,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汽车站。
车站班车出口外已有不少三轮排着长队。看见林永远走来,熟悉的同行都和他打招呼。一个年轻车夫说,林老头,又要去上访呵?何必啦,耽误一天少挣几十块呢。林永远说,上访个球,去市里走个亲戚。另一个胖车夫说,林师傅,上次人家给你介绍的对象谈得怎么样呵,亲过嘴了没?林永远说,亲他妈,还是一个人自在些。年轻车夫又说,你儿子是国家干部,还少了你的钱花,何必来和我们抢饭吃哦。林永远说,听起来好听,就一个办事员,要是真当了个什么官,我还会来抢你们的饭碗?有人问,你怎么不进车站买票,里面买票才有座位呢,你是怕多花两块钱买保险吧。林永远说,这头班车上还能没空座位。
林永远不愿进站买上车,既是不想多花两块钱买窗口上售票员卖的保险,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担心车站里有警察值班。虽然现在才早上六点,但谁也说不清楚,会不会有警察睡不着,爬起来巡逻了。
上车以后,林永远到后面找了一排没有人的座位靠着窗户坐下,看看窗外似乎没有什么人盯梢,直到班车驶出县城,才舒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六点十五分,到市里应该十点左右,如果顺利,中午十二点就能赶到火车站。林永远打算再睡上一觉。闭上眼睛,眼前却是二十年前去学校的山路两边树林里野鸡飞起时五彩的翅膀,还有儿子看见野鸡时脸上的兴奋。
2
二十年前一个秋天的早上,林永远带着七岁的儿子林宏图走在前往村小学的山路上,路边弯腰拔黄豆的乡亲都伸直腰杆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尊敬地叫他林老师。林永远虽然只是个初中毕业生,但由于教书教得好,孩子们喜欢他,家长们对他特别尊敬,连家里没有孩子上学的老人见了他也是笑脸相迎。儿子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时而捡起一块石子追赶林子里飞起的野鸡,时而捡起一棵树上掉下的野板栗,剥了壳直接扔进嘴里。林宏图不到五岁就天天跟着父亲走一个小时山去学校,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看父亲上课,下午放学后又和父亲一起走着回家。
林永远带着儿子走进学校,正准备给儿子报名上学,校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叫住了他,林永远,你被村上解聘了。林永远不明白校长的话,什么?校长说,从这学期开始,你就不用来学校上课了。林永远问,为什么?校长说,这是村上决定的。林永远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呆立了半晌,才有些恍惚地拉着儿子往回走。
在回家的山路上,林永远遇见村长的儿子,主动向他打招呼,说从今天起就去村小学教书了。林永远眼前一黑,忙蹲在路边,原来自己是被村长的儿子挤掉了!等村长儿子走过,林永远才从地上站起,村长儿子是高中毕业生,自己一个初中生当然不能跟人家比,这命就认了吧。
林永远带着林宏图回到家时,妻子赵元芳正在煮中午饭。一边忙一边问,今天怎么半上午就回来了,儿子名报了?林永远不说话,林宏图却开了口,爸爸被解聘了。赵元芳的脸立即如被霜打了的菜叶,他们不要你了?你教了十年,凭什么说不要了就不要了?林永远抬起头,人家村长儿子是高中毕业,我只是初中生,怎么能跟人家比?
赵元芳说,那咱们儿子读书呢?林永远说,我不在村里教书了,儿子当然也不能去那里读书!赵元芳,那咱们孩子不上学了?跟你上山种地也太小了吧?林永远说,咱们让儿子到城里上学!赵元芳说,咱家又不是有钱人,拿什么供孩子到城里上学!林永远说,我想好了,反正咱家离县城不远,用这些年教书攒下的钱去买一辆三轮车送儿子上学,儿子上课的时候我就去拉客挣钱,儿子放学后就一起回来。他村长的儿子高中毕业,咱们的儿子今后要上大学。他村长可以让儿子把我挤下来,我儿子今后要当国家干部!
儿子林宏图在县城上完小学又上了中学,赵元芳对丈夫说,儿子住校了,你就不踩三轮了吧。林永远说,庄稼出不了几个钱,不踩三轮拿什么供儿子上学。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顺利在市里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赵元芳说,儿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也有了,你就不要去拉客了,留在家里帮着拾弄地里的庄稼吧。林永远说,还是再踩几年吧,儿子还没娶媳妇呢。林宏图在公司里工作条件好工资也不低,林永远却坚持要儿子考公务员。林宏图说,爸,现在干啥工作还不都是为了挣钱为了生活,公务员待遇差又不自由,还不如在公司上班好。林永远说,如果你不当国家干部,我当初何必供你上大学。儿子说,那好吧。
儿子的媳妇还没有影子,赵元芳却突然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说是胃癌晚期,神仙也救不了。赵元芳临终前对林永远说,一定要请青石沟的罗师爷来给自己选一处好坟地。罗师爷是龙台寺的还俗和尚,方圆百里闻名的风水先生。林永远带着赵元芳的嘱咐和从城里买回的好烟好酒,以旧教书匠的礼节登门拜访,终于请得罗师爷出山。身形精瘦的罗师爷躬着背一边抽烟一边咳嗽端着罗盘在秀才湾的山上走了三天,最后站在青龙垭长满柏树的一块两丈见方的凹地上说,就是这里了。
选好墓地后的第三天,赵元芳便撒手西去。赵元芳下葬不到半年,儿子林宏图便考上了县里一个单位的公务员,没过多久又在城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不仅贤惠懂事,而且也是机关单位里的公务员。当林宏图带着身材高挑、长相斯文的李小玲回村里见父亲时,林永远更加坚信了罗师爷的高明,是好风水给林家带来了好运!当即大方地为未来儿媳封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二两老白干下肚以后,林永远对林宏图说,村长的儿子嫌民办老师工资少,去外地打工去了。我看他再怎么跳也是个农民,今后永远也不能跟咱们林家相比了。
林宏图说,爸,我和小玲打算在城里按揭买一套房子,今后你就不要一个人住在乡下了。娘不在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林永远仍然坚持每天收车后骑五公里路回到秀才湾的老屋。如果时间早,就上青龙垭去赵元芳的坟前坐坐,抽一支烟,和土堆里的老伴说几句话,然后才回到屋里生火煮饭,准备第二天的干粮。
3
班车猛地刹住,林永远差点将头碰到前排靠背的横杆上,很多人都站起来到前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永远想,会不会是县上公安局的人追上来拦住了车,会不会上车来察看,便将草帽盖在头上,悄悄盯着车门,脑子里一片茫然。没过多久,站在车前面的人又回到座位上,原来是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婆横穿公路,差一点被车撞上。班车重新启动,林永远又闭上眼睛,眼前却始终晃动着青龙垭坟上被挖出的坑。
夏天的一个黄昏,林永远收车回村后又去青龙垭抽烟,却发现一群陌生人在柏树林里比比画画,几个扛着铁锹、锄头的人走到赵元芳坟前,二话不说便挖。林永远还没反应过来,坟尾已被挖出一个坑。林永远上前抓住一个人的锄头,你们干什么,挖人祖坟啊!站在坟边一个胖子说,你是干什么的,关你什么事!林永远说,这林子是我的林子,这坟是我媳妇的坟,怎么不关我的事?胖子说,这青龙山马上要搞旅游开发,整个山上所有的坟都要挖掉。林永远火上心头,这是我家的林地,你们有什么资格搞开发?胖子说,这片林子村上已经卖给了我们公司,合同都签了,订金也收了。林永远说,这林是村里分给我的,五十年不变,我管你签什么合同,都不能让你们挖。林永远一边说一边抢过锄头举过头顶,谁敢挖我媳妇的坟,我,我就和他拼命。林永远举着锄头感觉自己如一个英雄举着炸药包,心里有一种彻底的悲壮。却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锄头被人夺下,腰上挨了一脚,然后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上。林永远用力挣扎、口里大骂,我操你娘!还没骂完嘴角便挨了重重一拳。林永远双手捂着嘴,再也骂不出一句清楚的话。
林永远找到村上,村长已变成老村长的儿子。小村长站在刚建好的村委会广场上,衣服干净如县上的领导,长得和老村长一模一样,只是嘴角多了一份大领导才有的笑意。面对这张笑脸,当年自己被挤走的屈辱又清晰再现,当年你仗着你爹是村长抢了我的饭碗,今天又仗着自己是村长卖我家的山林,挖我家的祖坟!你――小村长说,青龙山整体旅游开发是经过了村民大会讨论,通过了一事一议,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林永远说,什么村民大会,什么一事一议,我自己的林地,我怎么不知道?小村长说,村上统一发了通知,你自己不来参加就算弃权了。林永远说,你要卖你老娘我都没意见,但我的林子是我说了算,我不卖!广场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小村长并不动气,林子的所有权是集体的,你只有使用权。你是当过老师的人,要学习国家法律。卖林子的钱都算出来了,你自己到村会计那里去领。我就不卖,林永远转身对着围观的人说,乡亲们大家说,村上有没有权把我们的林子卖了?那些平日里热情友好的乡亲,此时却如教室里一个个面对提问的学生沉默不语。小村长又说,村上搞旅游开发是为了全村发展,你儿子是干部,要带头支持村上的工作。林永远左右望望有些陌生的乡亲,想抓起一个什么东西向小村长扔去,水泥广场上却什么也没有,只好空舞着双手,你,你乱搞,我要去告你!
林永远拿着写好的告状材料,如从前做家访一样,走进秀才湾每一户人的院子,听说他的来意后,从前忙着给他端茶倒水的乡邻,没有一人请他进门,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材料上签字。只有村东头丈夫死在外地煤矿的张家嫂子给他端了一张凳子,倒了一杯开水,说,林老师,算了,别去告了。林永远没有在凳子上坐下,也没有喝张家嫂子的开水。一边转身离开院子一边说,你们都不去,我还是要去。
林永远第一次到县政府上访就见到了一个副县长,向副县长讲述了自己家山林被卖、坟墓被挖的委屈,然后满怀希望地等着副县长给自己解决问题。可是,听副县长讲了半天道理,却没有一句他要的答复。林永远没过几天便坐班车去了市里,市政府大门口的保安将他带到了信访局。市长没见到,副市长也没见到,信访局的接访人员脸色阴沉,没有听他诉说,只收了他的材料便让他回去。林永远说,你们不给我解决我就不回去。接访人员便抓起桌上的电话,要县信访局马上来接人。县信访局来接人时来了两辆车,一辆面包车,里面坐着一个工作人员,另一辆是警车,里面坐着两个挂着警棍的警察。林永远还想纠缠吵闹一阵,可一看见两个警察挂在腰间闪亮的手铐和冰冷的脸,心中的胆气如被扎了孔的气球瞬间全部泄光,如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闷葫芦一般灰溜溜地被拉回了县里。
4
班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林永远睁开眼,原来班车已经进了站。林永远靠在窗前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穿制服的人守候,才迅速挎好帆布包戴上草帽跟在人群后下了车。站在街边,林永远感觉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可以将任何一个人淹没得不留一丝痕迹。心里便有些慌,抬手招来一辆人力三轮,价也没讲就直接上了车。林永远不敢确定这满大街的人流车流中是否有一张或几张陌生的面孔、一辆或几辆车在盯梢着自己、跟踪自己,只等在某一个时间、地点一齐冒出来将自己按倒在地。林永远坐在三轮车上不仅没有取下头上的草帽,反而将草帽向下拉了拉,紧了紧包带,双手抓住三轮车边子,做好了随时跳车逃跑的准备。
走进售票大厅,一股凉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起头,原来是天花板上一排吊扇正卖力地转动。虽然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拦住他,甚至连车站广场边卖烤红薯烤玉米的也不屑招呼他,但他还是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他,在暗地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像多年以前每天下午从学校回家必须经过的那段山路,明明知道两边树林里没有猛兽,但仍然担心林子里突然钻出一只狼或野猪。
售票窗口上方巨大的显示屏幕上滚动着各车次信息,红色的大字一排整齐向上移动如一群群鲤鱼准备跳龙门。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短不一的队伍,只有一个挂着改签、退票的窗口前冷冷清清如清水衙门。有黄牛上来问他去哪里,要不要票,有座位。林永远正准备问有没有最近去省城的票,穿铁路制服的人就如赶麻雀一般吆喝着将黄牛们四下驱散。
林永远只好站到去省城的售票窗口前的队列尾上排队,转头四下看看,感觉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又很陌生,每一个人都在盯着自己又对自己漠不关心。也许到了省城真能见到省上的大领导,如果儿子他娘能青龙垭能重新下葬,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也值了。
夏天过后的一个黄昏,林永远刚将三轮骑进院子,小村长便走了进来。林永远没有给小村长烧开水也没有递凳子,锁好三轮便准备进屋。小村长叫住了他,林老师,乡上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你多次到县里上访,还到市上去闹事,县里已经将你列为重点维稳对象。乡上派出所要我转达你,县里领导说,你如果再去闹事,县里将取消你的三轮车客运资格。林永远说,小村长,有本事你就抓我去坐牢,拉我去枪毙。小村长说,你是有文化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林永远说,你是村长,没有人敢惹你,我不怕你。我就是要去告你,除非你拿毒药毒死我,放一把火烧死我。
小村长来过没几天,儿子也在黄昏回到家里。儿子坐在院里的一只小凳子上,显得有些垂头丧气。林永远一边锁车一边问,怎么今天跑回来了?林宏图站起身,没有什么事情,就想回来看看。林永远觉得儿子虽然口头上说得轻松,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才单独跑回来。便又问,和小玲闹别扭了?
林宏图淡淡地说,小玲想和我分手。林永远问,分手!好好的为什么分手?林宏图说,是她妈妈不同意。林永远问,她妈是不是嫌咱家穷了?你爸我虽然只是个三轮车夫,多少也攒了点辛苦钱,她要什么咱给她买。林宏图说,她妈不是嫌咱家穷。她妈妈说,现在的公务员工作辛苦工资又低,如果不能当个一官半职,还不如摆个小摊做生意。小玲又是特别孝顺的人,所以……
林永远走过去站在儿子面前,小玲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怪她。过几天,我去找她妈妈,告诉她,我儿子虽然现在只是个小公务员,但今后会有出息的。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知道。
林宏图说,爸,你千万别去!你那个脾气,不去我们还有希望,去了说不定就真的完了。
林永远僵在原地,口里自言自语,都是村长这一家老少王八蛋害的!不把儿子他娘的尸骨再埋回去,我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林家的祖先呵。
林宏图慢慢从小凳子上站起,说,爸,昨天我们单位领导专门找我谈话,说你多次到县政府、市政府闹事,还拦住领导不让走,爸,有这事吗?林永远没有回答。林宏图又说,现在你已经成了县上的老上访户,重点监控对象,连我们单位也受到了县长的批评。
林永远想,我不提你倒还是提了,便将家里责任山被卖、他娘坟墓被挖之事告诉了儿子,讲到气愤之处又开始跺脚骂娘。你说,我该不该去告这帮王八蛋?我该不该要回分给我们的山林?该不该将你娘的尸骨再埋回去?
林永远一边说一边拉着儿子进屋,指着放在堂屋正中方桌上一口黑色的木箱说,这里面就是你娘的尸骨,是我从挖开的坟里一块一块捡回来的。
林宏图面对桌上箱子跪了下去,口里喃喃地说,娘,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在天之灵原谅你儿子的无能吧!林永远说完便叩头,叩完头脸上已有泪水,跪在地上转头对父亲说,爸,咱们另外找地方将娘的遗骨安葬了吧!林永远似乎没有听到儿子的话,呆呆地盯着桌上的箱子。林宏图又说,爸,别再告了,咱们另外找地方将娘安葬了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咱们总得让娘入土为安啊!今后你也到城里来和我住一起吧。
5
林永远顺利地在窗口买到了下午两点去省城的火车票,从售票厅出来就直接拐进了候车室。候车室比售票厅大了好多倍,一排排长椅上、过道上,站着坐着躺着的全是人。林永远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看看,还不到中午十二点,然后又关掉电源放进包里。心里不停地求孩子他娘保佑,让自己能顺利上火车,上了火车就能顺利到达省城,到了省城,那么大的地方,即使县上来了人,想找到我也没那么容易。
林永远四下张望,准备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吃个馒头喝点水。大厅最左边一排最里边的椅子上还有半个空位置,便过去谨慎地坐下,看旁边的人没有提出抗议,便心安理得地掏出馒头,吃下一个才打开水壶喝了两大口,又吃下一个,再喝两大口水,感觉胃里还是有些空。想想如果到了省城还不知得呆多少天,听说大城市一碗面就得十几块,还是省省吧。便将水壶盖子拧上,帆布包抱在胸前将背靠向椅子的靠背,脑子里却始终是儿子和他娘的影子。
林永远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不再每天回乡下。为了让儿子下班以后有饭吃,林永远每天下午都会在五点半准时收车,去市场买菜回家煮饭。晚上,听着儿子在隔壁房间发出了鼾声,自己才敢闭上眼睛。早上出车之前总是悄无声息地把稀饭煮好,给儿子留在锅里。可是,心中的那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去,想到儿子他娘还摆在屋里的尸骨,他就夜夜不能安睡。
此时,一股倦意却强烈袭来。自从离开村小学进城踩三轮车以来,二十多年再也没有睡过午觉,即使夏天中午没有客人的时候在靠边树荫下休息,也从未打个盹。而此时,眼皮却沉重得无法撑起,浑身骨头如即将散架一般,眼前往来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
儿子站在厨房里一边啃馒头一边喝稀饭,赵元芳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孩子他娘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也到儿子城里的房子里来了!来就来吧,怎么大热天还穿那么多衣服。孩子他娘,你就不怕热吗?赵元芳听了林永远的话,转过身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只脱开一件,便露出一根根白森森的骨头。
林永远猛地睁开眼睛,头上的吊扇还在无声地转动,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转过头看看四周,每个人脸上都很漠然又显得高深莫测。林永远看不出是否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突然想何不用草帽将自己遮起来,于是将挂在肩上的草帽扣到头上,又将帽檐拉下盖住自己的脸。马上发现,草帽虽然遮住了自己的脸但同时也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如果有谁发现自己走到跟前自己都还不知道,便从包里掏出钥匙串,用一把小钥匙尖在麦秆草帽上钻出了两个小孔。林永远又将草帽扣在头上,调整好眼睛与小孔的位置,整个候车室如西洋镜一般,各色行人都在小孔里穿梭往来,没有人向他这里多看一眼。
现在总该安全了,林永远便又闭上眼睛,可是那股倦意却再也没有。便想要是到了省城,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才能找到省政府。林永远还是当年当民办老师的时候去过一次省城,那是去参加全省优秀乡村教师表彰会。林永远被评为了全省优秀乡村教师,在几百人的大会上走到主席台领奖。回来以后大家都说林老师你现在有希望转为公办老师了。可是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民办。到了第十年,却连民办也被撞掉了。想到这,林永远就感到心里被绞扯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前往XX市的XXX次车即将进站,请旅客们做好准备检票上车。
长椅上坐着躺着的人们如同时被通电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收拾各自的行李,从口袋里翻找车票,然后从不同的方向朝同一个方向转身。两排长椅之间黑压压的人群如一条暗潮涌动的河流,只待检票口闸门打开,便会形成滚滚洪流。
队伍开始慢慢移动,草帽被挤掉挂在胸前,林永远一手捏着车票一手将帽子重新戴上,将草帽帽檐抬高一些,让自己的眼睛能看清楚前面人的背与后脑。
离检票口已经不到十米,马上就能上车了!林永远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将火车票举在空中如举着一张走遍天下的通行证。
“爸!”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耳里。林永远感觉一个炸雷在头上响起,手臂被一只手无力地抓住,本能地停下脚步。林永远稍微用力便将那只手甩开,抬起脚步继续向前移动。
爸!那只手又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林永远转过头,儿子站在简易隔栏之外,额头满是汗渍,镜片后的眼睛里闪露着亲人失散的哀伤。
林永远脸上抽搐几下,脚步依旧向检票口方向移动,你回去上你的班,别管我的事!我……
林宏图抓不稳父亲的手腕,干脆抓住父亲蓝色的汗背心,爸,县上领导说了,你就是找到省上,找到中央,还是要返回来找当地解决。你去了省上连领导的影子都见不到。
林永远,我不相信所有的领导都不讲理,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爸,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求求你,跟我回去吧!林宏图用一只手摘下眼镜,用手背揉着干涩的眼睛。
林永远愣在原地说,你回去吧,就是我被抓了,死在外面了,也不要管我。
林宏图说,是单位领导安排我来的,你不回去,我没法给领导交代。
林永远腾出手从包里掏出一个红本子,这是政府发给我的林权证,是盖了县政府钢印的,你也是政府里的人,你说,县政府的钢印难道就不如村长一句话管用?
爸,你看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吧。林宏图打断父亲的话,扔掉空矿泉水瓶,另一手也伸过来抓住父亲腰上的皮带。林永远仍然随着后面的人群向前移动,如水面的一片叶子被浪花冲击着。后面握着车票提着包袱拖着行李的人被林永远挡住,队伍如被堵塞的血管鼓起一个大包。林宏图用力拉住父亲的皮带,如小时候吊着拖拉机车斗上的栏杆,被拖着一起向前移动。有人吼起来,前面的人走不走,不走让到边上去。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腰里挂着警棍的胖警察走过来喊道,火车就要开了,要上就上,不上就让到旁边。
距离检票口已不到五米,后面被堵的人纷纷从旁边挤过去,检票员用电喇叭高喊,到XXX的旅客请赶紧检票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林永远用力掰开林宏图的手,加快脚步走向检票口。
林宏图绝望地大叫一声,他要去上访,拦住他!
听到林宏图这一声叫喊,刚才的胖警察和另一个样子十分精干的瘦警察立即冲了过来,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林永远。林永远拔腿向检票口跑,刚跑出两步就被胖警察扑倒在地。林永远凭着多年蹬三轮车的体力,翻过身一脚将胖警察蹬向一边,准备爬起来再跑。瘦警察熟练地从腰间取下手铐,轻轻一挥,晃着白光的手铐咔嚓一声便卡在了林永远左手腕上。
林永远感到一股凉意从手腕传遍了全身,心里却没有了往日面对警察的害怕,使出浑身力气想把瘦警察推开,可瘦警察却始终抓住手铐不放。一瘦一胖两个警察把林永远夹在中间往回拉。林永远如一头倔强的水牛,草帽与水壶掉到了地上,口里仍然号叫着不停向后挣扎。旁边已围了半圈看热闹的旅客,大家都沉默着如在看一档作秀节目的录制现场,有人躲在后面用手机录像,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尿撒到了地上。
两个警察在围观旅客的注视下将林永远拖到了候车室门外的民警值班室,瘦警察顺势将手铐的另一端卡在值班室一张不锈钢椅子的扶手上。林永远一用力,便将与自己连在一起的椅子拉倒在地,颓然坐在地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林宏图手里提着父亲的水壶与草帽走进值班室,拧开水壶盖子递到父亲嘴边。林永远将嘴扭向一边,骂,你个不孝的东西,竟然叫警察来抓我!林宏图说,爸,你真的不能到省上去。林永远说,我又不到省城杀人放火,又不去偷盗抢劫,凭什么不能去?
瘦警察说,我们这不是抓你,是不让你去省上闹事。如果让你到了省上,你倒是痛快了,我们可就倒霉了。
林宏图说,警察同志,我是青石县的政府公职人员,这是我的父亲,是县里让我来劝他回去的,你们就把他交给我吧。胖警察说,你让我们把他交给你,你怎么保证他不再去上访?林宏图说,他是我父亲,我有办法劝他回去。胖警察说,你说你有办法,但我们不能相信你,还是通知你们县上来接人吧!林宏图急了,我们单位领导安排我来,就是让我把他接回去。如果再通知县上来接人,我们单位就会被县上通报批评扣目标奖,领导还会受处分,求求你们把他交给我吧!胖警察说,这我做不了主,还是等领导回来再说吧。
林宏图蹲在林永远面前,爸,你还没吃午饭吧,我去给你买碗方便面。林永远不理睬儿子,眼睛死死盯着值班室某一处墙角。林宏图买了方便面回来,在值班室饮水机上接开水泡了,递到林永远面前,爸,我给你端着,你吃饭吧。只要你答应跟我回去,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林永远还是不理儿子,脖子硬着像是在和全世界赌气的孩子。林宏图将方便面放在桌上,掏出纸巾蹲下擦父亲脸上浸了汗水的灰尘,爸,咱们现在的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可你非要给自己过不去,非要论出一个是非来。只要日子还能过,争那些输赢有啥意思。不是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吗?你再有理,如果大家都说你没理,你就是没理了。
林永远诧异地转过头,有理走遍天下,难道这世上就真的没有天理了?林宏图又说,这些都是我们领导对我说的,你想想吧。
瘦警察走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椅子,皱了皱眉头,问胖警察,给他们县上打电话没有?胖警察说,他儿子说要我们把人交给他,他保证带回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决定。瘦警察看看放在桌上的方便面,也蹲下来对林永远说,只要你答应跟你儿子回去,写个保证书保证今后不再上访,我们马上就放了你。你儿子也可以回去向单位交票,我们也少一件事儿。林永远说,我又没有违法犯罪,人们凭什么抓我?瘦警察站起身对林宏图说,你看他自己都不答应,你怎么保证能带他回去?
林宏图站起,他是我父亲,我能保证。瘦警察:“如果他不听你的,你用什么办法带他回去?
林宏图沉默片刻,然后说,这样吧,用你们的手铐将我和父亲铐在一起,这样他即使要到哪里也得把我拖上,他总不能把我拖着上火车吧。等我们回到县上,再让当地的警察给我们把手铐打开。瘦警察显然对林宏图的提议产生了兴趣,可这手铐是警用器械,也是我们单位的财产,怎么能让你带走?
林宏图说,我给你们写一份保证书,保证将父亲带回去,再将手铐给你们还回还。这是我的工作证、身份证,都一起押在你们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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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图与林永远肩挨着肩走在大街上。太阳已向西边靠近,照在身上仍然如火在烤。林宏图的右手通过手铐与林永远连在一起,两人走得很慢如在村里的田边散步。
一对恋人从旁边经过,男的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又以见多识广的口气问女的,你看那两个人,肯定有一个是警察有一个是小偷,你说哪个是警察,哪个是小偷?女的说,当然年轻的是小偷,你没看他那低着头不敢看人的样子吗?林永远听了两人的话,冲上去挡在两人面前,你凭什么说我儿子是小偷?便要去抓女人的衣服,女人被吓得大叫着后退,林永远将伸出一半的手停在空中,指着女人,你凭什么说我儿子是小偷?男人很快反应过来,不是小偷用手铐铐着干什么?反正他不是小偷你就是小偷!林永远握起拳头向男人挥去,左手却被手铐拉住,林永远拖起儿子还向前扑,口里骂,你才是小偷,你们全家都是小偷!男女两人看情形不对,慌忙着离开。林永远还想追上去,差点将林宏图拖倒在地,看着两人远去,口里还在骂,你们全家都是小偷!
又过一条街,林宏图说,爸,咱们打的回去吧,领导说了,只要我把你接回去了,就给我报出租车费。林永远不说话,却在路边的花台上坐下来。林宏图也只好跟着坐下,说,爸,你是不是还想去上访?
难道你娘的尸骨就这样在家里放着?难道就让那帮王八蛋这样欺负我们?林永远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放低了声音说,你娘的墓地可是罗师爷亲自选的,只有将你娘埋到那里,今后你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爸,风水先生的话都是骗人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你怎么能相信呢!
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如果真是骗人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都相信。特别是那些当大官的,哪一个不偷偷请人算命,哪一个不偷偷去庙里烧香磕头,哪一个不请人看风水,难道他们都不懂科学,都是傻子吗?
林宏图沉默半晌,从裤包里摸出一张对折了好几次的纸,打开递给父亲,这是领导早上给我的,是公安局出的《劳教处罚决定书》。领导说,如果你还要坚持上访,县里为了维护稳定,决定将你劳教一年。是我们领导担了保,保证你今后不再上访,县上才决定暂不执行。领导说决定可以立即执行也可以推迟执行,还可以不执行,决定权在县上领导,但领导说决定权在你自己。我已经没有了母亲,不想再没有父亲了。我习惯了每天早上吃你煮的绿豆稀饭……
林永远抬起头,嘴角不停地抖动,这是真的?
林宏图说,他们也是没有办法,领导上面还有领导。
林永远脸上冒着青筋,眼里布满血丝,坐牢我也要去,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没有一个讲理的人!我……
爸,今天早上领导对我说,我已经被停职了。如果我不能把你接回去,今后就不用去上班了,我这个国家干部今后就当不成了!当初我不想考公务员,你却非要我考。你如果还是要去,等你回来我就和你一起踩三轮车吧!
他们竟敢拿工作威胁你!
领导还说了,如果这次你再去闹事,我们单位被通报批评不说,每个人的年终奖扣五百块。就算我可以和你一样去踩三轮车,那些平时和我一起加班写材料的同事,如果因为这件事被扣了年终奖,我这不是把他们也害了吗?
林永远低头沉默半晌,抬起头时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算了,算了!让上天报应那帮王八蛋吧!
林宏图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爸,这是我给娘买墓地的订金收条,公墓就在城边,今后我们可以经常去烧纸……
林永远接过纸条看了看,说,你买房子的贷款都还没还完,给你娘买墓地的钱还是我来出吧。
林远生从父亲手上拿过水壶,喝下一大口,爸,领导说了,只要你不再去上访,等下半年就提拔我当副科长。小玲也说了,等我当了副科长,好歹也算个官了,她妈也就不会再反对了,她就和我结婚。爸,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林永远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等你将来有了出息,咱就再也不受欺负了。
爸,你知道娘昨晚在梦里给我说了什么吗?我娘说,要我把村里张阿姨介绍给你。回去我就去把张阿姨请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父亲低下头,说:“那个屁婆娘,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花里花哨地,天天晚上去村委会跳啥子广场舞……”
爸,你就别骂人家了。人越上年纪越要打扮才能活得精神,听说张阿姨对人很好又会操持家务,上次我回去时人家还主动问起你呢。
林永远慢慢从花台边站起,咱们回去吧,今天的几十元又没有了!
回吧。林宏图也跟着站起。林永远侧过头,看见儿子的手腕上已经被手铐擦出了血印,从帆布包里取出蓝色劳动布外衣盖在手铐上,又将衣服的一角从儿子手腕与手铐之间的空隙伸过去,在儿子手腕上慢慢地缠绕着:“等回去取了,我给你擦点药。”
林宏图恍惚被父亲牵着走在去村里小学的小路上,任由父亲笨拙地在自己手上倒腾,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久违的温暖。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