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正是你所喜欢的样子(十五首)
2016-11-18朵渔
朵渔
大地灵巧如一双鞋匠的手
大地灵巧如一双鞋匠的手
它收容一切,修补一切
好人或坏人,洁净亦如是
肮脏亦如是。我们被安置
在这雾霭四起的大地上
那高于我们和低于我们的
都没能带来必要的教诲
我们活得如此这般,像一个
未获启示和蒙恩的人
活在自身的困惑里,而万物
则活在自身的意图里
像那些在雨中匆匆赶路的树
有时会停下来,静静地
看着我们,带着一丝怜悯
而大地灵巧如一双鞋匠的手
它安排这一切,允诺这一切
并带着怎样的忧郁,怎样的
确然,轻轻地说出:你。
讲和
我发明了一种和这个世界讲和的
方式:背对它,不理它,干煸它
我曾举着灯,却只发出一小片光亮
我的灯越亮,前面的道路就越黑暗
我曾寻找稻草,那最后一根救命的
稻草,也正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我紧盯着一道光,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狱中的自由吓坏了我,自由如此新鲜
记住一个影子吧,不让它随光消逝
记住一段音乐,不让它随耳朵流亡
这是一个侧身的时代,谢谢你耶稣
谢谢你尼采,让我混蛋但不必绝望。
卑微
我对我的无知就像我和你
你有时在有时像天空所呈现的一种
空洞的蓝,我无法确知你因为我就在
你中。卑微,因此卑微也在我的体内
我曾听到一阵不是的风吹送来的消息
一只甲虫要来与我同归于尽,不是你。
天啊,我的眼睛所赞同的我的耳朵却
表示反对,我已无法统一自己的全境
当灰色鸟群翔集于灵魂的对角线
犹如我的诗之于我全部的过往
卑微也被打包压缩在这些字里行间
其中有你,其中有我,而我有所不知。
作品
一个老年泥水匠在楼前马路上
修补一口窨井,井盖被车辆
轧塌了,他要在雨季来临之前
将它修好。一小堆水泥和沙子
一辆绿色手推车,一两件工具和
一小滩水迹,在阳光下,他显得
孤独又清晰,还保持着老手艺人的
精细,就像一位外科医生
要将伤口缝合得完美无缺
而大雨就要在黄昏来临
新鲜的水泥还来不及干
他的作品将在一片汪洋中毁于一旦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而事实也许
正如我们所想的一样,毁于一旦
但在毁掉之前,他要将它做好
就像这首诗,写完之后再被人遗忘。
安慰
每当我充满过失、涣散、疲倦而失神地
回到家中,需要一个无用的基础时
她就将臀部轻轻翘起,像一座铁砧
让我在上面锻打一枚枚钉子
用这些钉子,我将周围的空气钉紧
而有时,她也需要一场暴力的安慰
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插入水中
她愿作那盆水。
静默
天一直很暗,厚重的云层阴沉着
时不时飘下一阵急雨,像是一种遗弃
石板地闪着光,树上的鸟儿
颈项敏捷地抖落身上的雨滴。
就这样吧,内心里一个声音说
拿去我的杖,饮下我的血,不要
留在孤独和哀悼里
仿佛是一种劝慰,也许是警告
说不清楚,总之是
什么也没做,抽两颗烟
将一杯茶喝到没有味道,天
也就慢慢变得明亮起来,而那个声音
也遥远得像是没有发生过
然而正是在这静默中
一种新的期待在指引我
那尾随而来的,又试图吞噬我。
寄意
有时我通过落在阳台上的雪
来爱这个世界,有时通过象眼里的光
通过一个女人来爱,这还是第一次
那一天夜里,我直到很晚才走下火车
徒步穿过郊区的旷野,村庄像一座孤坟
我听到月光落在瓦屋顶上,像清晨
新雪铺设的舞台,只为你我所准备
当它们升入空中,成为我们共同的呼吸
那一刻,在穿过你身体的那股暖流中
有一点是我温情的汇入而你并不知晓。
信心
就像巨兽生活在神话中,他在生活里
经常制造那种铁器划过碎瓷的声音
但这又有何益,既然连你们都赢了
他就想让失败干脆来得快一些
他活着似乎是为了急速奔向死亡
为了让死亡不再出现在生活里
而其他人活着只是活着那死
如今,他死了,并且充满生机
他的时钟,他的书籍,他那清空的
旧相册,还和活着时没什么两样
他和我们说着再见再见就再也没见
然而事实上有多少故旧新知都不过是
生见一回,死见一面
每一个优秀的魂灵离去
世上的光就会少一点点
当黑夜来临,便是我们与鬼魂同在的时刻
感谢他吧,他那么痛苦又倦怠
感谢他吧,他的爱无边给我们以信心。
大水
——乙未登岳阳楼记
当有人说起那些故事时我依然觉得
那只是别人的事,那不是我们
那些情意,那些雅集,那在楼上宴饮
在闺中作乐在大水中征伐的天才不是我们
那些故事早已结束,当我们说起某人的凯旋
某人的死,仿佛说起某颗恒星,某颗行星
那么恒定,又那么遥远
那美好的传奇拥有世间所有的光
但这光不是我们,到目前为止,我们
依然是无望的,曾有人专程到这楼上来
寻找光,这怎么可能?这浮华的楼阁只有雾霭
如同眼前这片大水:空蒙、迷离,千帆入暮
惟余风声过耳,揭示着历史,如长夜,没有尽头。
信任
没有什么比冬日的雾霾
为光秃秃的树枝所绘出的背景
更令人沮丧,有时你会想起
那以自我为背景的星空
所发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光
也汇入虚无,成为雾霾的一部分
如今,诗歌是一座巨大的难民营
所附设的疯人院,在彼此所发出的
淡淡的光中,为自我加冕,乏善可陈
但荣誉已无法把我们从虚无中救出
大地踩上去软软的,雾霾自我们的肺部
生成,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问自己
放弃乡愁吧,接下来交给疯子们去处理
就像信任一台街头的自动售货机
哗啦一下倾倒出属于你的硬币。
雾中读卡夫卡
整个冬季,浓雾像一只安静的笼子
扣在我头上,太阳脆弱如树上的霜
每一桩悲剧都自动带来它的哀悼装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闪烁在黏稠的空气里,像密伦娜的信
轻快的鸟儿如黑衣的邮递员在电线上骑行
在确认了轻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区逐渐黯淡下来,地下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
矿区在隆隆作响,我合上书,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说服自己,独自营造着一个困境
而现在,一只甲虫要求我对困境作出解释
就像一首诗在向我恳求着一个结尾
现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个确切的困境。
晚风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白居易《偶作寄朗之》
黄昏的房间里迎来雪的反光
新雪,在一杯浓茶里接近尾声
他时常想起他们第一次做爱时
她浅栗色头发上所闪现的光
那是自她身上发出的自然光
充满雪的清新,和性的微温
他以为那只是开始,但那是
开始的一部分,也是结尾的
一部分。“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没有什么……”他嗫嚅着起身
朝雪中的麻雀撒出一把谷粒
晚风中飘来一串低音C
在一副衰败的耳朵中完美地奏响。
晚来意气
初夏的雨下了一天,空气湿漉漉的
如同你的手在我的记忆里变凉
刚刚离巢的燕子站在玉兰树上鸣叫
它的同伴们此时在微雨中游戏
我能够想象的天堂大概就是这样了
花香,雨声,女主人就在身旁
还有一小片天井,无人闯入
无人敲门,恰如雄心那么大。
感官之爱
你们的关系应当这样来定义:
临时性的,一种可自由拆解的
肉体装置
毕竟,你们的荒淫
比起帝国的堕落来
还是要纯洁一些。
比如,当你触摸她的臀部,感觉
就像在触摸一盆水的表面波纹
一旦轻触变成迟缓的插入
她的臀部便会涌起一片海,脸上
也有了一种被征服的气质
掩盖了多少虚情和假意。
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正是
你所喜欢的样子
我是说,她所装扮出的样子
你喜欢她不需要太多真实
因为真实总是千篇一律
一点也不吸引人。
你们花了一天的时间彼此爱上对方
却注定要花更多的时间来相互仇恨。
波尔多开出的列车
十六岁,刚从西贡回来,乘坐
自波尔多开出的夜车,一家人
都已入睡,只有她还醒着,以及
那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
光脚,穿着殖民地式样的浅色衣裙
聊在西贡的生活,大雨,炎热游廊
闭口不谈中国情人的话题,身体却
没有回避,假装睡着,将那男人的手
勾引到身上来,“他轻轻地把我的腿
分开,摸到下身那个地方,在发抖,
像是要啮咬,再次变得滚烫……”*
夜车开得更快了,车厢的通道一片沉寂
那被稀疏的毛发所包围的性器,像一座
小坟,微微敞开着一扇天堂与地狱之门
她后来倾向于认为,能够激发情欲的写作
也是好的,就像一盘桃子所激发的食欲
真正的天才呼唤的是强奸,犹如召唤死亡
只是过于虚幻,就像那个晚上,他的柔情
像一滴蜜蜡,在她的身体上弹奏离别曲
火车停站,车到巴黎,她把眼睛睁开
他的位子空在那里,像没发生过一样。
*引自杜拉斯《物质生活·波尔多开出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