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古先民的尚蝉习俗
2016-11-18胡志恒
胡志恒
蝉,古代又称为蜩,是一种很不起眼的昆虫,除了每年夏秋时的长吟外,一般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然而,魏晋以降,出现了大量咏蝉的赋、诗、词,在文人的笔下,蝉的形象被人格化,具有清心寡欲、高洁淡泊的特色,而成为文人自况的象征,并且被历代文士反复吟诵,成为一种较为固定的意象。应该说,这种意象决不会凭空产生,恐怕只有去探寻上古时期先民对蝉的关注与观念了。然而先民的有关蝉的理念、幻想及信仰,乃是逝去的心意,看不见摸不着,欲探讨之,只有从先民的大量物质文化遗存中去寻觅蛛丝马迹。
蝉形玉雕、石雕与蝉蛙同体雕
1981-1984年,在辽宁东沟发现后洼遗址,这是一处年代较早、遗迹遗物较丰富的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6000年左右,其居民过着以农业为主兼营狩猎捕捞活动的生活。在其下层发掘出22件石雕人像和动物像,动物像有猪、虎、鹰、鸟、鱼、蝉等,其中滑石雕刻蝉形坠一件,中有穿孔,应是人身上佩带的坠饰。在早期那样的生存环境下,这些小雕饰的制作,当然不会是纯审美的,可能与某种生存观念有一定的联系。发掘者认为这些动物像“一定与当时生产和生活有着密切关系,它不单纯是作为装饰艺术品,而更重要的是,可能还赋有原始宗教观念,即把它们当作一种灵感或精灵,佩在身上可以给人们带来吉祥幸福,或消灾解难”。
这是我国发现的最早的蝉形石雕,从发生学角度值得我们去追问:大千世界,何以蝉被先民关注,并被雕成坠饰以为灵物呢?我以为可以从蝉的自然属性去考察。蝉鸣是有一定季节性规律的,蝉的夏秋呜叫这一显性特征对于以采集农耕等生活为主的先民而言,是其认识、注意大自然节令气候变化的一种标志,这一点是有文献依据的。《诗经》中的蜩鸣即作为物候标志出现的,如“菀彼柳斯,鸣蜩嗜嗜”(《小雅·小弁》),“四月秀萋,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捧”(《豳风·七月》)。民歌中的这种民间观念应该是由来已久的。
正因为蝉鸣向先民报道、暗示自然变化的信息,蝉才和先民的日常农耕生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它的自然属性的实用意义一旦被认识到,就产生了与先民生存相关的价值特征,故它作为物候时令参照物的功能意义就有可能被逐渐强化和放大,而具有超自然的神性,成为先民的崇拜之物,并被雕成肖像佩戴身上。
蝉形石雕、玉雕在江苏、河南、江西、湖北、山西、陕西、甘肃、北京、浙江等地的新石器时代、商周时代的遗址与墓葬中有较多出土。在墓葬中发现的蝉形葬玉,大多有钻孔,说明不是为陪葬而新琢的,而是墓主生前的用品。如浙江余杭反山的距今约5000-4800年的墓地发掘出的一件“钻一对小隧孔”的玉蝉;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曾出土一件绿松石蝉雕,其“头顶顶端钻一斜孔穿透腹部”,可供佩带;长安张家坡西周墓葬曾在同一墓中出土两件形状相同的“头部侧面有一小穿孔”的玉蝉。列维·布留尔认为:“因为死者和属于他的一切东西之间的互渗是这样强,以至于不可能产生关于这些东西会对其他人有效的观念。因而,必须使这些东西跟他一起去,必须把它们放在他的尸体旁边,而且由于它们一般都被认为是有生命的,所以它们也将和死人一样转到死亡把他带去的那个邻近的地区去。”所以,作为日常生活经验而产生的蝉形雕塑一旦进入墓葬,其原有的功能在特定环境下便会衍生出新的含义。“从宗教学和文化人类学角度看,原始人的墓葬实际就是生动具体的原始宗教陈列馆,可以说,墓葬中的随葬物一般都被原始人贴上了‘宗教的标签。因为,墓中的随葬物一般都是为死者的灵魂提供的。这就使我们有理由推想原始人是否认为死者灵魂不死和是否具有冥世生活观念的问题;甚至我们还可进一步联想到原始人是否认为‘随葬物有灵的问题。”作为随葬品,玉蝉已不仅仅是一般的崇拜对象,它伴随死者一起进入冥世,被赋予了与先民生死观、鬼魂观有关的色彩,可能具有沟通生死、助其升天的功能。这一点,在下面将要讨论的蝉蛙同体雕塑中更为明显一点。
江苏吴县张陵山遗址属良渚文化,1977年其M4墓出土玉蝉(蛙)一件,“底平,面微鼓,阴线刻化蝉的头身和翅,尾部穿数小孔,似为悬挂的饰物,此物倒置则为蛙状”。无独有偶,殷商妇好墓也曾出土过蝉蛙合体的绿松石雕,所不同的是,一面雕蝉形,另一面雕蛙形,蝉作栖息状,蛙作伏状,蝉头与蛙尾之间,有上下相通的孔,可佩带。蝉蛙合体意味着先民对崇拜对象实施“兼并”,这种兼并是建立在先民对崇拜对象的初步概括、抽象和分类基础上的。实际上,我们可以将我国出土的大量的玉饰件中的人形及动物形象大体分为人体人像、空中飞翔之动物、山川陆地之动物等三类,大致对应着先民的祖先崇拜与多样性的动物崇拜。如果说上述三类玉雕可概括抽象为与人、天、地有关,那么蝉蛙合体可能暗合着先民的“天地合一”观。异类互渗现象在现代民间葬礼中尚有遗存,如山西南部新绛县有这种葬俗:将死者生前掉落的牙齿装入牙袋随葬,这种牙袋是用布袋缝绣成蝉形虎头生命树和蝉形虎头太阳花,正看是虎头,侧看是蝉形,也是天地之动物的合体。调查者认为是“寓灵魂通天、生命永生之意”。从这一现代旁证材料来看,古代蝉蛙合体饰品,可能也含有天地相通、生死互化之意而被先民佩带、随葬。当然,天地的代指物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会有所不同。
蝉纹玉琮与蝉形玉
琮是我国上古时代玉制礼器中最重要的一种,玉琮的出土不是很多,一般出自大型祭坛或权贵墓葬,如: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相当于殷墟早中期,据推测,墓主是赣江流域扬越民族的最高统治者或其家属,其中出土两件玉琮,有一件圆筒形玉琮每个方弧面上雕有上下对称的蝉纹,蝉尾相对;在著名的殷墟妇好墓中共出土十四件玉琮与琮形器,其中有七件雕有形象生动的蝉纹。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蝉形象在玉琮是单独出现的,考之于玉琮的功能,我们不妨作如下的讨论:蝉能飞翔这一自然属性在先民长期的心理感悟中形成了特定的形象,和某种生存意识联系起来,便逐渐赋予特定的价值而被神化。蝉的“飞”成为神力后,先民便可以自由地运用其功能(自由飞翔),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巫师与统治者生前将其刻在玉琮上作为通天的中介,死后随葬,又可能是生死相通、灵魂升天的中介。
再探讨蝉形玉琀。“口含”习俗,即在死者口中置放东西,大约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源于山东、中原地区,在山东三里河、大汶口墓葬中皆有发现,以镞形玉片为琀。之后,这种习俗即向四周传播扩散。这一习俗是为了充实死者之口,不忍令其虚空,此乃视死如生观念的一个具体表现。出于这个缘故,口含物多选用天然易存之物,以保长久,故商周多以贝或玉品为珞。玉琀中有不少作蝉形,偶尔也见有作蚕形或用玉珠、小玉环、碎玉块代替的,故玉琀在商周时尚无固定的形制。最早见于报道的蝉形玉珞出土于安阳大司空村商墓,有两件玉蝉出在两具人架的口中,当是所谓“含玉”的一种。在洛阳西周中期一墓葬中发现的一件玉蝉,也是出自人架的口中,扁平,口部斜穿一孔,估计是生前佩带的装饰品,死后被用作玉琀。以玉蝉为琀逐渐风行,到汉代,几成定式。玉蝉作为冶,既有不忍其虚的功能,而先民有关蝉的“通天地”“通生死”观念,又契合了生者对死者的祝福,故夏鼐先生在探讨汉代玉冶时认为:“他们所以取形于蝉,可能是因为蝉这种昆虫的生活史的循环,象征变形和复活。”
商周青铜器上的蝉纹
蝉纹曾经广泛出现于商代中期至西周初期的青铜器上,蝉纹形象特征很明显:大目,近似长三角形的体部,腹有横状条纹,有的有足,有的无足而近似于蛹的样子。大多数蝉纹处于附饰地位,也有少数作为主纹装饰。蝉纹在青铜器上出现,多横向排列成带状,或者纵向排成连续式,故有人认为“其生动处不在于它本身的形象,而是总体上给人一种噪耳的声音感”。这种直觉本身不错,但蝉纹的大量运用还应有更深的象征意义。
蝉纹多饰在鼎、爵上及少数的觚上,这些青铜礼器主要是在祭祀时盛放牺牲的容器。一些水器盘也饰有蝉纹,这些水器盘是主祭者祭前洗手的用具。其他如簋、尊、壶、卣等器皿上相对就比较少见。因此“这可能意味着蝉纹的功用和饮食及盥洗有一定联系,那么它的取义大约也是象征饮食清洁的意思”。《荀子·大略》曰“不食而饮者为蝉”,大约即是承继了对蝉的这一看法,之后逐渐以蝉象征高洁,成为文人笔下的较稳定的吟咏意象。
蝉纹中尚有一类无足似蛹的形态。蛹是蝉的幼虫,成熟时钻出地面,飞翔上树。这说明上古时先民对蛹变成蝉已有一定认识。王充《论衡·无形》中的“蛴螬化为复育,复育转而为蝉”,即为传统观念的表述。蛹看似无生气,实为内含生命力的活体,故能化为蝉。这一现象大约会令先民产生有关生死的感悟,故青铜器特别是祭器上的蝉纹还有象征死而复生的意思。值得提出的是,蝉成为祖先崇拜的一个中介,也是在商代开始出现的,也应该是基于先民的这种感悟。
蝉寓意死而复生这一观念,民间一直是存在的,如前面提及的山西新绛民间以蝉形牙袋随葬的习俗。
个案:殷墟妇好墓中的蝉品
以上我们引用一些考古实证材料讨论了先民可能有的关于蝉的观念,但是这些材料只是时空跨度较大的零星材料的聚合,属于面上的把握,虽然必要,然而对于本文的论证尚缺乏对一时一地的个案的较为集中的探微,而这一点又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我们来看殷墟妇好墓,此墓的墓主是殷王武丁的配偶,死于武丁时期。此墓于1976年发掘,随葬品极为丰富。在随葬的青铜器、玉器、石器中皆有不同形式的蝉品(形)。
在青铜器中,鼎、尊、觥、壶、瓿、基、缶、爵、斗等三十二件饮煮器、酒器上有蝉纹出现。
在玉器、石器中,有七件蝉纹玉琮和琮形器,此外在五个玉坠及一个玉匕上刻有许多蝉纹。这些都是浮雕纹,另有蝉形玉、石圆雕(即立体雕)。如一个灰白石雕蝉,方头,圆眼鼓起,双短翼,腹下雕出两长方形足,皆刻节状纹,纹饰简练,形象生动,长13.8厘米,高6厘米,是迄今发现的蝉雕中最大的制品,无穿孔,估计是墓主生前室内陈列饰品或供祭品。还有前面提及的绿松石雕蝉蛙合体和孔雀石雕蝉,皆为绿色,并有穿孔,可佩带,估计是墓主生前佩带物。
当然,蝉形物品在全部随葬品中的比例还是很小的,但就其本身的数量而言已颇为可观。就此我们提出几点认识: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妇好墓随葬品中出现的动物形象的种类是很多的,有近30种,但是昆虫类的只有蝉和螳螂两种,且螳螂只有一件玉雕,所以,小小的蝉在一个墓葬中有如此数量的出现,是意味深长的,值得重视和探讨。
其次,墓中出现的蝉形蝉纹物品,几乎囊括了我们在前文中提及的来自各地的材料,即除玉琀外的蝉品的各类形态。可以这样认为,来自各时各地的零星材料是妇好墓中所以会出现如此集中的蝉品的坚实基础,而妇好墓的出土亦是上古先民长期的崇蝉观的必然反映。换言之,到了商代后期,由于长期的心理积淀,商代先民已形成了对蝉的崇信,并且这种崇信多与死而复生的生死观有关。
再次,妇好墓出现蝉形随葬品,也与殷商时期的社会环境有关。殷人是非常重视事鬼敬神的,他们把祭鬼神之事放在首位,“在殷人的神灵世界占有主导的最重要地位的是祖先神”,强烈的祖先崇拜成为殷商社会生活的一大特征,所以如何与天地沟通,如何使祖先不朽,如何与祖先相通互感,便成为殷人操心之事。马林诺夫斯基说过:“人对不朽的信仰乃是祖先崇拜、家庭祭礼、丧葬仪礼和万物有灵论的基础。”长期形成的关于蝉能通天、死而复生的观念适应了殷人祖先崇拜的需要,故蝉形蝉纹物品被殷人置入墓中,成为祖先升天、不朽以及生死相通的手段和媒介。
结语
关于先民崇蝉观的更完善的探究,尚有待于更多材料的收集和对材料的更为细致的分析。以上的探讨只是非常初步的认识,现小结如下:
(一)蝉最早是由于蝉声表现物候时序的变化而被先民注意并加以崇拜的,先民的这一观念在《诗经》及后世的诗词中皆有传承体现。
(二)在以上感性认识基础上,蝉的其他习性(如飞翔、蛹蜕变为蝉、饮露为生)逐渐为先民感知、认识、疑惑乃至神化,经层层衍化和叠加,形成先民对蝉的崇信的多维形态。
(三)蝉曾被先民作为通天地的媒介,如蝉蛙合体和蝉纹玉琮。
(四)蝉曾被先民作为死而复生或长生不死的象征,如蝉形玉冶和青铜器上的蛹形蝉纹。蝉形玉琀在汉代以后的墓葬中十分流行,且蝉形葬品在现代葬俗中尚有零星出现。
(五)蝉作为清洁之物被神圣化而出现在家国重器青铜礼器之上。清洁观念在魏晋以降的诗赋中亦多有体现。
(六)在以“事鬼敬神”为重的殷商时期,蝉品由于其“神力”和功能可满足殷人的心理需要,而被置入祖先崇拜系统(墓葬)中。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