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2016-11-18老愚
老愚
最快乐的事情,便是过年。
天空安静下来,大人的嗓门也小了许多,他们劳作一年的心松弛了,孩子们才有了自己的欢乐。
雪落下来,村庄洁白干净。
铺满雪花的路,在我眼里就是一床棉絮,是让我们随意践踏的。我的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着这声响,心里充满了喜悦。
寄生在这个异姓的村子里,我屏息闭气,生怕发出让别人不悦的声息。我像一只卑微的老鼠,藏身于自造的地洞里,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学校是让我放松的地方。学的那些东西一点点支撑起我的精神,那些神奇的汉字将我唤醒了,我隐约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写作业带给我难以言说的快乐,当我驱动铅笔在纸上描画出一个字时,感到自己生出了一股微小的力量。字写在粗糙的本子上,得压住笔头,用力划动,一不小心笔芯就折断了。所谓本子,是母亲用上坟用的纸裁成、订好,我再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支铅笔我往往要用到最后一截,用到手捉不住的时候,再把剩下的笔芯用硬纸裹起来,直到尽头。
我在写字的时候,心里想起的是母亲的劳作。供销社里一个薄薄的本子卖8分钱,我是买不起的。家里的日常开销已经压缩到极致。粮食和油是队里发的,醋自己酿,很少吃菜;家里有织布机,除了过年做新衣裳买几尺布外,盐是唯一需要花钱的。
一天早上,母亲对我说:“你去卖几个鸡蛋吧,没盐吃了。”
当时不准农民养鸡。但事实上,每家每户都偷偷养一两只鸡补贴家用。多了也养不起,人都没东西吃呢。
母亲从罐子里取出鸡蛋,一个一个装入布兜,再放到拔猪草时用的筐里,又在上面遮了一些干草,谨慎地放到我手里,眼神里蓄满期待和信任。我拎着沉甸甸的筐子,朝七八里外的绛帐火车站走去。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临行前,母亲交代过“千万不能让人看见”,如果有公家人追过来就跑,可不能给没收了。走到坡口,我歇了口气。下了坡,就到车站了。这是十里八乡的人最眼热的地方——陇海铁路线上的一个三等小站,也是扶风县唯一一个通往远方的车站。
秋天的风吹过来,我感到一阵轻松。
从坡底上来一个推自行车的大人,他慢慢靠近我。我下意识地攥紧了篮子里的布口袋。我感觉对方不像是坏人,一身制服,头戴前进帽,一副和蔼的干部模样。
两人几乎碰到一起时,他停下来,俯瞰着我。我有点慌张,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陌生人这样接近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在“扑通扑通”地跳。时间漫长,其实也就几秒钟吧,这个人轻轻开口道:“你的鸡蛋卖吗?”
哦,原来是买鸡蛋的。他怎么知道我有鸡蛋呢?
“我不卖鸡蛋。”我用母亲教的话应付道。
他笑了:“你把我当成那些人了!”随即朝我伏下身:“1毛钱一个,卖吗?”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绽放的是让人放心的笑容。
“车站东头就坐着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专门没收鸡蛋。”他对我说。
我愿意相信他,决定把鸡蛋卖给他。母亲吩咐,一个鸡蛋至少卖8分钱。现在人家出1毛钱,已经很好了,我赶紧说:“好吧。”
那人熟练地扒拉开干草,解开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鸡蛋,放到耳边晃晃,又对着太阳照照,才一个一个收到自己的皮包里。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1块钱,轻轻放到我手里。
我紧紧握住那张票子,手心里隐隐出汗。等他走远了,我才张开手,仔细打量着那张珍贵的人民币。这是我第一次拥有1块钱。我双手展开,把钱朝向太阳,纸面上神采飞扬的拖拉机女司机是那么可爱!
我第一次拿钱,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要去参观烈士纪念馆,母亲给了我1毛钱,我仔细装入裤兜,拍拍外面才放心上路。老师带着我们一大早出发,扛着红旗,沿着与陇海线平行的渭惠渠一路向西,靠双脚走到了常兴镇。
那是我第一次远行。没有带水,也没有带吃的。饥,渴,一路走过去并不觉得。到了烈士墓前,才感觉干渴,就打开旁边的水龙头喝了几口。吃是舍不得的,硬挺着赶回家,一边走,心里一边在想,何时能吃上母亲做的饭。走到村口,腿走向供销社,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兜,指头在那张纸币上摸了又摸,下决心买块面包吃。平日里,一到供销社门口,老远就能闻到面包的香味。每次去那儿,唾液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来。我一直忍着,今天我想满足自己的心愿。
我掏出1毛钱,递给售货员。一块面包7分钱,我用剩下的3分钱买了一根针。
走出供销社,见四下无人,我先掰一小块面包塞到嘴里。只是一小口,烤面包的那种香醇焦脆就让我迷醉。面包,你不知道,你是多好吃的东西啊!一小块面包就这样被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下去。回家的路上我充满了力量。
卖鸡蛋的这天,把1块钱叠好,揣进口袋,我就回家了。我想让母亲高兴,她的儿子能卖鸡蛋了。
在路上,我想,母亲忙碌一天,也就像下了一只蛋。生产队男人做工每天记10分,女人只有8分,8分也就是8分钱,母亲一天的辛劳就值8分钱。
快要过年了,我多想早早穿上母亲用旧衣服改做成的“新衣裳”。
过年是要做梦的,大雪天,睡在热炕上,我的梦也是好的。我有一次梦见路上躺了无数枚硬币,有1分的、2分的,还有5分的。自己两只手不够用,只管捡5分的大钢镚儿,心想,回去交给母亲,她就再也不用为油盐发愁了,那只懒母鸡爱不爱下蛋,我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