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我们因愉悦的事情而活着
2016-11-18贾樟柯
1996年,我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临近毕业,同学大部分去实习,我还在写剧本。除了上一些课程,我每天5点半吃完晚饭后都在自习室写,储备了大量的剧本,包括武侠片。今年年底要拍的《在清朝》,就是我在那时写的大纲。我知道不可能马上拍,古装武侠片需要很大的投资,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很难获得电影资本的支持。当时想写但拍不了的剧本很多,我还试着写过《蒋经国传》,当然也拍不了。
我上大学比较晚,23岁才上,到1996年时,我很多朋友的事业已经风生水起。那一年,中国经济突然有了加速度,我的朋友们都是从那时起步的,无论是做地产的、做广告的,还是做煤矿的。他们拉我去创业,我也在考虑毕业后是创业还是写剧本、拍电影。后来,我选择专心做电影。
我那时已经开始发表小说,是山西省重点培养的作家。我也在学美术,试着用视觉来呈现自己。但无论是写小说还是画画,我都不踏实,它们都不是我最喜欢的形式。比如写作,我写作的习惯保留到现在,但我觉得它只是个普通技能。很多人说:“贾樟柯,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可我觉得上过高中的人就应该有这个能力,所以,对我来说,它不算一个事,我在找我要做的事。在看过《黄土地》之后,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事了,就是拍电影。它更过瘾。我上大学时就拍广告了,如果我开一家广告公司,我一定是全中国最好的广告公司老板。
拍电影不是为了理想,拍电影就跟喝茶抽烟一样,是日常生活。有一种人,他有创作的需要、表达的需要,那是一种生理需求。有人两三个星期不写点东西就会难受,一两年不拍电影就会难受。电影是你喜欢的表达方法,它是一个出口。很多人每半年都会得一次感冒,发了烧你就舒服了。拍电影不是人生理想,它是身体的需要,到了一个周期,你必须经历感冒发烧、身体慢慢恢复,然后又强健如初这样一个过程。
我不知道我要表达什么,如果我规划好要写个剧本,拿起笔来往往脑子里是空白的,是茫然的。但当内心有了冲动,突然就写出来了。在这之前我是无知的,我不了解贾樟柯,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要干吗,究竟想做什么。若问明天的我是谁,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创作帮我知道今天的我是谁。所以,我的创作不是规划式的,你问我要表达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有写作、拍摄的过程能够告诉你我是谁。创作就是一个把自己梳理清楚、了解自己的过程。
我对我个人也不太感兴趣,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这是我看人的基本立场,没有贬义。我们在俗世里为一些具体的生活细节烦忧——中午吃什么、下午要见谁、明天谁过生日——我们沉溺在这些生活的细节中,很少有人只活在精神性的世界里。我觉得精神性的活动不是频发的,它是奢侈的、是偶发的。情感敏感的创作者的频率会高一点,从事其他行业的就因人而异了,可能双子座频繁一点,别的星座少一点。通过写作了解自己是巨大的愉悦,它是上帝的赐予,就像我们看一场电影或者看一场展览一样,能给自己愉悦。
拍电影是一个体力活儿,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就是这种愉悦支撑着我们走下去。观众也一样,电影消费很频繁,有的人一个月看两次电影,有的人每星期必须看电影,看电影也是一个愉悦的过程。我们因世界上有这些愉悦的事情而活着,不是因为沉重而活着。当书写那些困境和困难的时候我是愉悦的,当观众面对银幕世界里那些困境和困难的时候也是愉悦的。如果不愉悦,我不会干这些事情。
我从来不转型,转什么型啊?我只是干自己喜欢的事。转型的前提是有一个规划,我的生活跟事业从来没有规划,只是顺其自然。今天想拍这个就拍这个,明天想拍那个就拍那个。就好像爱情,你能规划吗?说明天要有个爱情,你能有吗?所有的东西都是不期而遇的,创作也是,没有规划就谈不上转型。比如电影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不喜欢了,有可能双子座情感波动太大,很可能什么时候我就做别的工作去了。虽然到46岁时我还喜欢电影,但哪一天不做电影了,我也不觉得会有任何问题,不会有内疚感,也不觉得枉费我前半生的努力。
我不会考虑我的作品将要面对谁,它面对我就行了,面对谁是作品本身的缘分,有1万个人看跟100万个人看,对我来说都是抽象的。你说《山河故人》有95万人看,我只认识我的亲朋好友,别人对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我考虑的是我身边的人。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是跟我有关联的,我要跟他们相处,我要留时间给他们,我要考虑他们的感受。朋友约我吃饭我不能不去,因为他会不高兴;朋友的父亲过寿我要去,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友谊,他是跟我相关联的人。我不会去想那么庞大的群体,95万人,我顶多认识2000个人,其他人跟我的个人生活没有一点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