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德里的邻居
2016-11-18李名洲
李名洲
培德里的邻居
李名洲
很多往事随着岁月飞逝过去了,但住在培德里的邻居,有的虽整整过去了六十多个年头,却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弄口旁侧是一大典当,典当门边设有书摊和牙摊;大饼店开在里弄口;紧挨大饼店是修鞋摊。碰上红白喜事里弄交通被阻,警察也难以疏通。里弄很长,我们住在培德里6号楼上,靠南是6栋二层砖瓦房,靠北是6栋二层砖木房,中间有一条水泥通道,东面是两棵高大挺拔的槐树,夏天是纳凉的好地方。那时我只有十几岁,读四五年级。我们住楼上,楼下住着以卖碗为生的德奎叔,还有德奎婶和他的侄子阿信。我们两家很融洽,遇事相互帮助,磕磕碰碰都谦让。他们生活贫困,起早贪黑地干,却难以糊口。“屋漏偏遭连夜雨”,1947年的夏天,阿信得了“霍乱”。上学之前我还去看望他,他躺在木板上呕吐不止。我虽然不懂什么叫“霍乱”,但还是叫他们赶快送医院,可是哪里来钱呢?只得硬挺着。等我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悲痛的嚎哭声。母亲说阿信死了,我大吃一惊!身强力壮的阿信怎么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半年下来,德奎叔变得形容枯槁,呆若木鸡。添了一个小孩后,在兵荒马乱、民生凋敝的年代,卖碗的行业无法维持生计。那年年三十,他把所有的本钱买了好菜,吃了一顿年夜饭。谁知半夜里全家人折腾起来,原来他下了毒药走上绝路。邻居得知后,凑足了钱,把他们送进医院,经抢救转危为安。培德里百余人,松了一口长气。
住隔壁楼上老乡邻曹五与我同年,今年有70多岁了,小时常在一起捉蟋蟀、打弹子……他爷爷一口绍兴调:“天气冷飕飕,泡碗热饭热吼吼。”他爸是茶房,在一家店上班。80年代初,我从部队探亲回家,他在南货店门旁摆了修理锅盆的摊。不50岁的他一脸风霜,皱纹纵横。他1955考取北京地质大学,后分配到大西北,嫌活艰苦回到家里,当过职员、教过书。后和一女人跑单帮发了一笔财,开过店,做老板。但他经营不当,严重亏损,最后盘还债。到了70年代后期,穷得一贫如洗。亏老夫老妻感情甚笃,相濡以沫,风雨飘的家庭未走上妻离子散的绝境。
隔壁楼下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太太,50岁。她笃信耶稣,穿戴干净利落,待人和,仗义疏财,常施舍穷人钱物。一天傍晚,偷潜入她家,用刀威胁她交出财物。而老太一点也不惊惶,对他讲起做人的道理,了他两块大洋,还告诉他,若有困难可再找她。后来这个青年改邪归正,在一家木工厂当工人,还常常带着妻子、儿子来拜访她。“文革”中,她遭到迫害,被抄了家。一帮红卫兵挥舞着拳头在她门口高喊:“耶稣给我吃馒头,我给耶稣吃拳头!”老太太含着眼泪连声说道:“作孽啊!小朋友!”那个青年把她接到他家住,让老太太安静度过闹心的“文革”。当时他已是这个厂的革委会主任。
她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女人,留着一头整齐的黑发,梳妆朴素整洁,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弄里的老少敬她三分,里弄发生大小纠纷,只要她出面,矛盾化解,无不心悦诚服。1946年,她正当不惑之年,在“教育救国”的影响下,创办了一所私立小学。靠东一幢二层楼是学生的教室,约有百名学生,起名市西小学。一日多次铃声使寂静的里弄增添几分春天的气息。女校长姓严,她年轻时出国留洋。不幸早年丧夫,留有10岁光景的男孩,日日跟在身边,寸步不离。有一年春节,其儿子突然失踪,她终日惶惶不安,魂不守舍。不知为什么我很同情她。“校长,我们会帮你找回来的。”原来她的大儿子(前妻所生),有点精神失常,把他弟弟带回镇海老家度假,一场虚惊,弄得我难过了半个月。
解放后,市西小学合并到曹家湾小学,她卖掉房子把钱全部捐给了国家,自己从事教师工作。
1995年我退休,去培德里,已成一片废墟,拆迁户各奔他乡,两棵老槐树仍挺拔高大。我打听到:德奎的孙子在沈阳空军部队任职,他常回来为爷爷、奶奶扫墓。曹五老两口身体很健,搬到大龙港颐养天年,独生女是一名歌唱演员。女校长可谓桃李满天下,遍地芳菲,已去世多年。儿子继承了她的事业,是一所中学校长。
当我离开时,回头看了看两棵老槐树,仿佛听见小学的铃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