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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森林的诗

2016-11-18熊森林

扬子江 2016年5期

熊森林

骑马的年轻人

在幽闭的水中,它抬起一只前腿,

向东方稍微倾斜,让步于大风行驶的路径

坐在它身上的男孩赤身裸体,

顽劣得像一根皮筋,随时能跳起来。

这是夏至,岸边的绿树已成,没有人钓鱼,

没有鸟,水面是层云一样的皱纹。

这匹马来自哪里?高大、俊靓,

赤红的皮毛仿佛是矿石磨成,

也能溶于水,溶于人间的烟雾。

马眼投来轻蔑的一瞥,那是长行千里的

力量——奔袭是它最悠久的技艺,

它心高气傲,从未觉得这有多么重要。

仿佛是有火山埋在水里,这一刻被激怒,

水花如山倒,旋涡一层一层,力的棱角

在浪尖上磨得透亮,如锋利的刀刃,

向马蹄卷去。少年握了握缰绳,

身体向后,怀里抱着一场风暴,

细长的小腿垂下来,稍稍回应了自然的威仪。

书籍骑士

为了保持威仪,他选择正装,

并额外添加帽子,防止夜晚

在暗色的河流中显得拘谨。

照道理,读书人应当保持矍瘦,

胡须清晰如银,或者效法古人

留下长长的指甲来昭示——

闪耀的日常从未加害于身。

可多年来,绝对的庸俗灌注生存者,

使其从外表断开思想,

一如他丑恶的肚子,随身携带的山丘

他进行阅读,截取有翼飞翔的话语,

一丝一毫地缝进身体,牵引

肩膀和背部的肌肉,以释放出双重向度的力。

而飞行时,俯视的目光凭借对恶的压制

使他上升,也更易跳脱。

反弹之力是飞行者的诅咒:

一切目光不凝实的人,必将滑入暮色。

“终于拥有了盾牌。”他如此感慨。

可以抵抗贫穷、单身、独居,

以及异乡人所应当有的愁苦。

为避免在家中独自晚餐,他也保护厨房,

使其一尘不染,并狡辩说:

“文学之家怎么可以有烟火气?”

唯有父亲使他担忧,那睡梦中

反复哀嚎的命运是否会沿着血脉

降临。于是他训练自己,变得稳健、端正,

浪漫地在细雨中眺望远山。

他被构筑成历史上顽强者所持有的心灵。

而黑暗从背面攻击他,这落单的人——

无所退路,孤绝地行进,忽略大多数

需要正面交锋的罪恶。以至于整齐的

城市面容下,那些被蓄满的痛楚

将随着日光的推移而永远遮蔽。

早餐

很少有这么早起床,车声模糊,

鸟鸣二三,蓝色的天光婉转地行走。

想起昨夜里煮熟的饭,还未动过筷子,

烧一壶水,把米饭浇透在碗里,

一样有小时候稻田里的香气,稻壳涩涩

水蛇在下面游泳,淤泥微微发烫。

三年半

那时候我们很穷。在厨房

我捡起房东装修剩下的三根木条

拼在一起,用作切菜的砧板

称呼它为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

我在它上面切过两块一斤的青菜

几毛钱的葱,以及你从重庆老家

带回来的熏制腊肉

我感到快乐,常骑车去赏梅花

回来时,在门口的小摊上

购买临近菜农微小的收获

我给我们做饭吃,给我们洗碗

我把你从被窝里抱出来

像端着女儿,去卫生间尿尿。

有时半夜里醒来,我反复确认自己

确认南京,确认卧着的床

和熟睡中静穆的你——两年过去了

听说你在家门口的小城

当老师,与警察结婚生子

我则走越来越窄的路。

夏至

传闻这一天,山中的鹿

将会解开它头上崎岖的角,

兵戈之气也渐渐止息。

那么你呢?抑郁症也会解开吗?

每日的生活都是修炼。你对抗泥沼,

闷闷不乐,像另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下沉,仿佛血液的引力增大了许多。

切记早睡、早起,这是体内的城墙;

不要赖床,因为床铺从来都是凹陷的……

也不要害怕炎热,所有人与你

正共享这场慢性病。汗液如玉,

就让它流吧,那是我们的盔甲。

烛台

如果搜索烛台,所见到的尽是陌生的东西。

譬如水晶、新古典、马赛克,这些舶来品,

我该如何使用它们?小时候,家里常用的是碗,

罐头盖、酒瓶,还有倒过来的杯子。

在六岁以前,除了上坟,也极少使用蜡烛。

煤油灯更加实在,记忆中它的一缕黑烟

在空中快速地爬行,吸附于高处的三色布,

形成小块黑色的圆。被母亲责骂的时候,

我便盯着烟,假装知道错了——

地底腐朽的草木,终究上升为细细的黑尘。

后来家里通电,会发光的事物一件一件地冒出,

夜晚则越来越暗,等我的躯体长大,已很少能够亮起来。

独处

厨房的灯坏了,必须触碰多次

才会点亮。你穿过它进入浴室,

风扇响起,我守在门口,在钓鱼的

小椅子上坐下,没有河流。

这套房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还有一座被遮挡的阳台,

建筑面积六十七平米,而你却害怕。

吃完两颗荔枝,我听到里面的声音

如小块的乌云跌落……

然后迅速从卧室拿出一本书,

客厅的光斜逸过来,依然是太暗了。

于是又起身,握着久未使用的鱼竿,

戳了戳灯,它如约地亮了起来。

所以并不能说它损坏,只是一些小毛病,

类似于花生中也会有发育不良的空壳。

在阅读时,我能感觉到你隔着玻璃转身,

透过窄窄的门缝,看了我几次,

——还是害怕吧。独处是你成年后的第一挑战。

而当你湿漉漉的头发从里面走出来,

我便完成了一次略感荣誉的事,站起身说:

“看,我夹着书,多像一位年轻的学者。”

睡姿

睡梦中,你的身体多像一根

紊乱的磁针,在床上混乱地转动,

我只好跟着你在大海上迷失。

被子却是固执的,一整夜,

我们将它如猎物一般追赶。

有时你会卷住它的尾巴,使我在春夜

的寒气中醒来,硬撑着不去拨弄你。

最后还是抵御不过无垠的气候,

开始从你身下抽出温暖,

磁场终于恢复,恰当的引力将你牵引,

而我暂享久违的平和。

钓鱼

过去他常常携带女友穿过闪闪发光的城市,

抵达郊野,进入躲避人声的河流,

开始一天的水中狩猎。那些丛林的小动物们,

闪亮着细碎的鳞片,很少见到太阳真正的样子。

一如现在,我们相隔的地理距离,

渺远,难以触及,日光的波纹封锁头顶。

为什么当时可以往草丛里放置一杯咖啡?

多么别致,早晨的露珠轻飘飘地落入我们。

告别

你住在天台,日常的空间

悬挂在我的头顶。而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或许,你走以后,我应该像猎人一样

将它布置成陷阱,捕获那些谈恋爱的人。

多么不礼貌,你有想过独处的人

抽烟时那薄薄的哀愁吗?

身体僵硬而冰冷,双手插在路过的风里。

我又回到这里

八月末,穹顶如久病的浊玉

房间内事物躲在山涧里,

架上群鱼静止。在低照度的宁静里,

我收拾书桌,将事物逐一安放。

两年前我第一次到来,只有一个书包,

和一个提手断裂的箱子。现在我的物品

溢满门窗,它们生机勃勃

从我体内蔓延。下午暴雨突至,

雷的长袍振荡。去年夏天,在同样的雨声中

我举伞淌水,路过一棵树,于树下捡回一把

腐朽的木制小锤。我将它擦洗,晾干

安放在我身旁。此刻,我又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