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之地
2016-11-18李达伟
李达伟
1
听着别人的讲述,我觉得:没错,那就是我想进入的辽阔之地。在讲述者口中,时间和空间被“过去”限定,那是一个被密林包裹的世界,密林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物,博大、神秘与鬼魅。那个讲述者,把重心放在了鸟上面。那个讲述者色盲,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但他坚信鸟类有神奇的视力。讲述者说道:各种各样的鸟,能用敏锐的眼光洞察细化我们眼中粗放的世界,鸟类能看到更多我们所不能看到的色彩。色彩丰富的世界,炫目,幻变,繁衍,庞杂。离我们只有几步远的栎树上,有只鸟在树上跳跃扑腾,羽翼柔滑,好些白色斑点夹杂在黑色羽翼中。在那个讲述者口中,鸟类的种类,以及叫声实在是太多了。他的视力,根本就不影响他的讲述。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只分得清黑白的话,没人会相信眼前这个讲述者真的就只能看清两种色彩,而且还是两种在某些时间里会让人绝望的色彩。黑与白。对照。我惊讶于他能把有别于黑与白的颜色讲述得那么丰富多彩。他继续讲述着,但我发现他讲述鸟类的时间很长,他一再重复鸟类的繁多,以及繁多的鸟类所需要的繁多的树木。在他的讲述中,繁多的树木是没有问题的,那时森林还没有遭受现在这样的砍伐。在他的讲述中,辽阔之地,那是属于密林的辽阔。除了鸟类之外,曾经在那些密林里还生活着各种兽类。每到夜间,一些兽类就在密林深处尽情地嗥叫,而有些鸟类在树枝间沉睡,也有一些动物安然入睡,嗥叫的嗥叫,安睡的安睡。众多野物出现,众多的鸟类,众多的古木,众多的猎枪,众多的巫师,众多的文化。在云南的高山峡谷之中,很多文化因密林繁衍而出。很多文化的根与魂是密林,是密林与人的生存状态之间的相生繁衍。一个又一个最原始的祭祀活动,就在那些密林里举行着。那些祭祀活动是重要的。他还给我讲述了一些祭祀仪式,他口中的祭祀仪式与我现在所看到的祭祀仪式有着很大的区别。他讲述的是出生地的过去,以及由出生地往外扩展几十公里,或者范围更大的世界的过去。过去真就成了过去。在他的讲述中,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自信,毕竟在他讲述中那异常纷繁绚丽的自然世界,现在竟可以变得如此荒漠化。曾经在出生地,人们可以感受到生命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而随着自然的沦丧消失,那些生生不息的力量开始枯竭。是枯竭了,既然枯竭了,我们便有了强烈逃离的愿望,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逃离了故乡。只有一些人依然还在坚守着,像眼前的他,以一种活在过去的方式坚守。我跟着那些讲述者进入了一个过去的出生地。我们都不绝对,我们都知道了当下的某些好,但同时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过去的某些好,似乎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意识到了回望的重要性。
我是通过他的讲述进入了那个辽阔之地,我可以以一个旁听者的角色进入其中,我还想以某种具体的角色进入其中。我先是以一只蚂蚁的角色进入了其中,我和后珍在大地深处认真地观察过好几种蚂蚁,我熟悉蚂蚁,我觉得自己真就可以成为一只蚂蚁,我可以沿着那些自己多次遵循的路径,由某种特别的气味制造的路径,进入讲述者口中的辽阔之地。这样的辽阔于一只蚂蚁而言,真的是太辽阔了,那是真正可以吞没我的辽阔,但我乐于被那样的辽阔所吞没。成为蚂蚁的我,必须要爬到某个制高点,才能真正把这个大地的辽阔看清,但我似乎听到了自己作为一只蚂蚁在爬行过程中的气喘吁吁。当听到那没有任何节奏的喘息声时,我又有点点不愿意成为一只蚂蚁,那我就以一只小熊猫的身份进入辽阔之地吧!毕竟有一只小熊猫曾让我印象深刻,我曾在高黎贡山植物保护所里见到了一只小熊猫,一只差点被非法盗捕的小熊猫,毛色亮丽,脸颊上漂亮的白色斑纹,那便是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之一,它那纯净的眼睛,便是那时我最想要的眼睛。那我就以一只小熊猫的身份进入讲述者所讲述的辽阔之地吧!那样的一只小熊猫需要的必然是那样的一个辽阔之地。
2
没错,这是属于我的辽阔之地。“辽阔之地”,会不会有点点大而无当?重点是看你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其中,重点是看你用怎样的眼光来看。似乎这样的话语一直在耳边萦绕着,激荡着,有着音乐的那种节奏,有着音乐所应有的作用。从某些意义而言,潞江坝就是辽阔之地,是属于我的辽阔之地。潞江坝所带给我的辽阔感觉,从视觉开始,如水渍洇开,但主要是精神上。这是我精神意义上的辽阔之地。
在我调离潞江坝后,我曾多次有意回到潞江坝。也许比“调离”更准确些的表达应该是“逃离”,我确实是逃离了潞江坝。在逃离过程中,曾有一些让我倍感痛苦惆怅遗憾之类的东西接连出现,我承认自己是爱潞江坝的,即便是到现在我依然对这个地域恋恋不忘。我依然留恋是后珍带着我一点点认识了潞江坝,但最终我还是在犹豫不决中离开了这个地域。在这个逃离的过程中,我的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另外一个乡村而是城市,似乎逃离的理由真就是这样简单。像我一样渴望着从这个地域调走的人很多,我们会因为短时间内的一些原因无法调走感到失落。有一些人就那样一直失落着,我也曾失落过。但那样的失落在我身上并没有长时间存留。在潞江坝,我强烈感受到了内心的所求,以及某些私欲的可怕。如果我没有来到潞江坝,如果我没有来到高黎贡山,再准确具体一些,如果我没有来到潞江坝的那些村寨之中,我将会变得更加压抑晦暗。我是感觉到了属于我的压抑晦暗,以及属于一个群体的压抑晦暗。我几乎把潞江坝的所有村寨都走了一遍,东风桥,往上是老桥,是赧浒,然后是赛马坝,然后是小寨,然后是新寨,然后是芒棒……
我跟着后珍出现在了芒棒村,在那里喝了几次酒,经常吃着傣族饭菜,并见到了一个司娘的舞蹈;我出现在了芒彦村,去岳家喝酒,同时去看村寨里面的那些古木,有各种各样的古木,有棵古木之下是一块大石头,据说是神石;我出现在了张明山,在张明山我和远在出生地的母亲打电话,我嚎啕大哭,我没有丝毫掩饰就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我出现在了丛干新寨,想说服那些辍学的傈僳族学生,但最终辍学的学生一个也没有回来;我来到新城,在某个天然温泉里,没有任何顾忌地边泡温泉边喝泡酒,到后来才知道泡温泉时是不能饮酒的……
3
多种民族的交杂,以及在潞江坝那个小范围中的地域之间的差别,以及密林,制造了潞江坝的语言世界。最终我们很多人被这个语言世界所融化。当我从潞江坝回到大理后,我依然讲着一口浓重的潞江坝方言。我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算真正进入了潞江坝。在面对这样一个辽阔之地时,我总以为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其实却不是这样。伴随着时间的不断更迭,我不断深入这个世界,并不断被里面接连涌现出来的惊奇所吞没。我乐于被那些接连涌现的东西所吞没,就像我初次见到那些榕树,认识到榕树是作为神树存在的,再认识到与榕树有关的诸多东西,像神话,像民间的叙事,像民间叙事的模式……从语言进入一个世界,我必然要弄懂这个世界的语言。在潞江坝,有好几种语言在努力表达着这个世界,一个世界在不同的语境中被复述被呈现。我也尝试过用自己的母语表达着这个世界,但在表达一些东西时,我明显感觉到了母语的乏力,我不知道用母语该如何表达某棵古木。也许,只有在那个世界里繁衍出来的语言,才能真正抵达那个世界,那是真正的抵达,没有任何隔阂,没有任何表达上的障碍。
4
钟立风的歌词:明天我就要离开城市,置身荒野。我多次有这样强烈的渴望。似乎在潞江坝,似乎在那些荒野之中,我只看到了自然的好,而自然有时也会给人带来的那些诸如不安的东西,我却丝毫不曾感受到。我要像钟立风所唱,从明天我就要离开城市,回到潞江坝,置身荒野,即便只是暂时置身荒野。在荒野审视自己,看看自己在荒丘之上的影子,看看自己的影子给一窝蚂蚁带来了暂时的阴凉,阴凉是重要的。阴凉是我丧失了多年的东西,我一直感觉到嘴巴干裂,我一直感觉内心里面同样也是干燥的。在一些时间里,我让自己置身于荒野,主要就是为了寻找阴凉。我一直目睹着属于出生地的阴凉的不断消失,我需要的不是短时间的阴凉,而是长时间,持续很长时间的阴凉,覆盖面很广的阴凉。在潞江坝,我可以坐在某片榕树林里,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让那些近乎恒久的时间所带来的阴凉把我彻底覆盖,我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找寻那些曾经丧失的东西。在阴凉的世界里,我才会让自己真正冷静下来。在阴凉下面行走的蚂蚁和在烈日之下行走的蚂蚁的行走速度是不一样。在阴凉的世界里,我和蚂蚁一样,重新找回了那种失控的节奏。在这片辽阔之地,我要更多地面对自我以及独自面对时空时的那种孤独独立的感觉,这些私我的东西在辽阔之地不断被放大,似乎在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并没有因身处辽阔之地而被稀释。
远人的诗:好像所有人都去了远方,因为远方有山峦,有密林,有飞鸟栖息时的翅膀,有一万条河流汇成的汪洋。在潞江坝,所有人都不需要去远方,山峦、田野、密林、飞鸟栖息、野兽奔走、大河汤汤,都在近处。在潞江坝,随处可以见到象征义与现实义的交叠。但有些东西也在远方,是有那么一些人走向了远方。我也想成为那些远行的群体中的一员,我最终成为那些走向远方的人中的一员,我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空城,一个又一个空巢,一个又一个空村,我想问问路边的那些蚂蚁,那些人去了哪里,蚂蚁们就这样回答:他们都走向了远方,集体走向了远方,在那个远方,有一场很大的祭祀活动,在山脚,在古木包围着的庙宇里。我沿着蚂蚁指给我的方向走去,我知道那些人最终成为了山峦、密林、宗教的一部分。
5
在这个辽阔之地,同样还有着一些贫瘠之地,贫瘠的辽阔,似乎一贯贫瘠,土地的贫瘠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但没有人会因为土地的贫瘠而主动离开。贫瘠之地,在高山之上。在江的对岸,那里早就建好了一些统一的建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些在高山之上的人并没有搬迁下来,那些新建的房屋就那样荒废着,并迅速荒废,毕竟没有任何的人气,只有荒野之气。在不久的将来,那些荒废的房屋将会真正成为了荒野的一部分。似乎他们只是不想离开曾经熟悉的贫瘠之地,似乎真就可以这样轻易定义一个群体的生存现状。那些人为何要拒绝早就已经规划好了的迁徙?有一些东西在迁徙过程中无法被迁徙,像那棵已经被人们祭祀了很多代的神树。
而那些已经完成搬迁的人,每年都会回到原来居住的世界,那个正日益变得荒凉,变得陌生的世界。在那些荒草萋萋的地域里,找寻着自己的祖先,自己的神,自己的根脉。我恰好是在某个冬日,来到了那些已经完成迁徙的村寨,触目的是对于内心造成直击的荒凉。很多物,特别是那些房屋,早已破败不堪,而荒草长得异常繁茂。冬日有着某些黄昏一样的意味,都带有某种暮色的荒凉以及混沌。有些迁徙,会给迁徙者带来孤独的感觉。孤独的群体,一个为了适应新的环境而暂时显得很艰难的群体。但可能在这里我也过于专断了,搬迁未必就是不好的。
在一些正准备搬迁的村寨里,我看到了一个老人,再一个老人,再一个老人。他们以已经固定或者是僵化的行为,进行着每天自己从房子里面走出来,再到某棵古树下呆坐一天的生活。所谓的空村里有着一些古树,那些老人把古树当成了自己暂时依靠的对象,他们的情感要依托那些古树,那是长得异常丰茂的古树林,在那个季节,树上的叶子在风的撩拨下纷纷坠落。也许对于那些老人而言,大地星辰古木异常重要。
6
潞江坝,怒江,潞江,大桥,一些古老的铁索,以及花,以及江雾,以及农田,以及村庄,以及时间对于地域的解构,以及我在想多次无意识就堕入其中的因由。
我拍了关于潞江坝的一些黑白或者单色照片。对单色和黑白的迷恋有时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有时我想把自己内部的一些东西同样用这样的方式消隐:像精神的躁动与无序,像自我的丧失与沦陷……
一个地域,以及精神的力量,对于内部世界的和谐很重要。
7
在潞江坝,一些文化正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消失,有些文化以文化的名义消失。
8
和岳、老赵经常会有一些有意思的对话。那时我们的对话,就是跨界的,是无法类化的。我们经常带着强烈的感情、私情,来看待眼前的这片土地。我直言这片土地给予我的东西很多,诸如让我见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繁茂的密林。我多次进入岳家,也曾多次进入老赵家,我单独去的时间多一些,有时和我一起去他们家的人有老廖、军哥、老胡、公鸡……我们就那样在酒桌旁一待就是一下午,甚至待到很晚,才拖着酒醉醺醺的身子离开岳家或者老赵家,然后堕入夜色的繁杂之中。在那个喝酒的过程中,我们触及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压抑晦暗,还有其他。岳的父亲曾经在江对岸的一个村寨教书,在岳的口中我真正理解了他那话有点少的父亲。他父亲要努力面对那个依然落后一直偏狭的村寨,只是一河之隔,但江这边要富庶很多。岳的父亲来回穿梭于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对比的强烈感一直在他的内心里面冲撞。在岳父亲眼里,我也曾看到了一些类似绝望之类的东西,那时岳的父亲还没有从那个村寨调走,我们很少谈论他教书的环境,毕竟那是一个很艰苦的环境,而岳又在江的这边教书,又是对比。前些时间里,岳的父亲调回他家旁边的一个村寨里,我曾经从那个村寨经过,整洁的水泥路面,各种式样的新式建筑,树木繁密,那段时间刚好是攀枝花行将凋谢的时候,但一树又一树的攀枝花依然繁密绚烂。世界被各种事物充盈:繁密绚烂的攀枝花,以及别的房前屋后长得繁密的古木,还有那些错落的田地,以及沟谷里面流淌的河流,以及那些刚放学而在路边雀跃的小学生。岳的父亲和很多老师一样,无法自己选择教书的环境,而是那样的环境选择了他们。那样的环境必然要有那么一些老师,而在那样交通极为不便还很偏僻落后的环境里,只有像岳父亲一样的老教师才会在被安排到那些艰苦的地方后,还把内心的不满遮掩起来,或者也没有什么不满。
在潞江坝,曾多次听说有一些吸毒的人。似乎他们的存在是在凸显着人性的流浪,以及某些流浪的极其危险。我看见了很多人接连离开了那个辽阔之地,有些人在那个辽阔之地死去。我看到了一些人在那个辽阔之地里面活得很好,同样也有那么一些人活得很艰难。在那个辽阔之地,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似乎有了一些属于我自己的关键词:巫术、大地、神灵、神性、有序以及无序、纯净、繁盛(生命力的旺盛,情欲一般的繁盛状态)。2014年3月,我把这些关键词搁置在某处,然后拖着一包行李离开了潞江坝。我就这样以我的方式,或者一个群体的方式离开了
这个辽阔之地。那年调走的还有老胡,还有调动了三年多才调走的张。我在离开的过程中,内心其实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