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大又黏
2016-11-17火锅
火锅
我们小城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有电影院了。我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妈妈讲过一件事。小时候,爸爸和姨夫都在部队,常年不在家。姨家妹妹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有一天姨特别想去看一场电影。于是当天晚上我妈就负责看孩子。她说:我抱着你妹妹,只要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她就瞪着滴溜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只要往反方向走,她马上又踢又踹,嚎啕大哭。真犟!一晚上嗓子都哭哑了。
这位方位感超好的、有个性的表妹是80年生人。
在县城电影院看的电影不少,记住的不太多,有一部叫做《解放石家庄》。我看战争片的勇气从小不太行,但是那部居然没有捂眼睛就坚强地看下来了,带着对陌生远方的爸爸的思念——他当时在石家庄读军校。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把这个事情写到给爸爸的信里去,如果是我,那肯定是要写的。
常常有要求整个学校集体去看的电影,比如《大决战》。当时我长大了一点,看完三部之后忽然有点开窍,感觉这样的电影其实都是一样的:要有打仗的大场面,双方的领导们要苦思冥想地开会、操着方言吵架骂人,也要找一点特别好看的花絮。比如某一次决战中,下着大雪,对方军营的女人光着身子跑向我方,我方士兵拿着军大衣去接,当然他们在快要跑向安全地带的时候被击中死去了。那个女人的大腿非常漂亮,人死了之后雪白的腿结结实实地砸在白雪覆盖的黑土地上,鲜红的血流下来。
县城的电影院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着水泥台子的供销社不见了,开始出现很多小商店。在这条街上,中间是电影院,两边是卖服装的商店:一条让人愉悦的街,站在那里会觉得活着是个好事。
剧院在另一条街上,四四方方,和全国其他县城的剧院一个样儿。我在里面看过京剧,那对于小孩来说是漫长的刑罚。后来又在那里看过魔术,阴森的布光,半裸的长发女郎被截成两半;披着天鹅绒窗帘布斗篷的魔术师刚才还在台上,一秒钟后却忽然出现在剧院的后方,扑腾扑腾从过道跑回到舞台上去,发出又大又黏的脚步声。还看过各种杂技,幼小的孩子把身体扭成各种奇怪的样子,像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生物,然后叠罗汉一样叠起来,上面再放一些转动的碗碟。看完了总觉得关节和肌肉要疼很多天。六一节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也在剧院的舞台上表演过,幕布是深紫红色,非常沉重,随便一碰,就是灰扑扑的尘土味儿。
魔术和杂技给我的印象实在是非常的糟。我喜欢的是小城的一些不常见的盛事,比如大明星来走穴。很难才能拿到一张票,非常挤才能挤进去。有个演员叫张金玲,我妈妈特别喜欢她,说她长得甜美。她来走穴,站在舞台上准备演唱《小城故事》。她表示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小城真是漂亮啊!台下的人们完全忘记了这是客套话,拼命鼓掌。她就把我们小城的名字带进去开始唱:莘县故事多,充满喜和乐……所有人都觉得被震撼了,感到一种羞涩而心虚的自豪。
不知道什么时候,电影院不再放电影了,也很少再有剧团来走穴。电影院变成了录像厅,剧院成了全县开各种大会的地方。再往后,两个地方都变成了台球厅。在贾樟柯和杨德昌侯孝贤的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台球厅。绿色的桌子摆在肮脏空荡的大厅里,所有打球的人都阴沉着脸,不高兴。
小时候有一天,应该是80年代中期吧,我一整天都很高兴,因为我妈妈单位的工会发了两张《红高粱》的电影票。我爸不在家,我弟弟还小不用票,我妈妈决定我们三个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这个电影在小城里被议论纷纷,议论的点很奇怪:有剥人皮的戏!很多人专门兴致勃勃地买票去看,看了之后是不是满意,就不知道了。
太阳好不容易落山了。我们三个在院子里的石头桌上吃完了晚饭,收拾一下正要出发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拐到我们这排平房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不好。来人是我爸爸的一个战友,一年总要很正式地来拜访一两次,每次一定要坐够一两个钟头才觉得拜访足够郑重。我妈妈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倒好茶就和这个叔叔在院子里聊天。我蹲在一旁,一边抠着地上的小石子,一边着急地看着他们。这个叔叔呢,大概觉得反正是来了,如果马上就走岂不是白来了?所以即使我爸爸不在也仍然一副按老规矩办事的样子。我平时挺喜欢这个叔叔的,因为他对小孩子和气,喜欢逗我们,可是这会儿恨不能把他直接按到自行车上去。我不断地给我妈使着眼色,我妈总装作看不见,好在后来她终于像刚想起来一样说:哎呀我这里还有两张电影票嘞,不去看就白瞎了。
但又好像是不去完全没关系的样子。
我们到电影院的时候,正赶上罗汉大叔被绑起来,他抬头看着斜上方,血像瀑布一样从头顶上倾泻下来。
据说巩俐很好看。小孩子看不出什么,只感觉她和老一点的明星比如刘晓庆、潘虹、龚雪等长得特别不一样。她看起来比较高大,皮肤是非常厚非常细腻的那种黄澄澄的颜色。后来她忽然死了,倒在高粱地里,而她的儿子就在傍晚的夕阳里唱起歌来: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不记得有没有哭,只觉得这个送葬歌很特别。理直气壮的土就成了一种洋气。
不久前在电影院里看了《三打白骨精》。巩俐看起来只比《红高粱》里老了一点点,还是非常厚的黄澄澄的皮肤。这一次她不再是“我奶奶”了,是一个美艳的妖精。有情有义,然而没有人爱她。
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大银幕上这个女人的脸,灯又黑着,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焦虑的傍晚。一大两小的三口急慌慌地跑到电影院儿,检票人早就退回小屋子里去了,门口又黑又安静,一地瓜子皮。
电影院儿外面的这几十年快得不像是真的。那个披着窗帘布的魔术师,在过道里跑步,脚步声又大又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