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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棉人

2016-11-17江伟民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6年6期
关键词:棉絮棉被岳母

江伟民

我结婚的时候,已过花甲的老岳母雇来了弹棉絮的师傅,干了两天的活。那两天,一个小院里响彻着“嗵嗵嗵”的弹棉声。岳母说,手工弹的棉絮松软暖和盖起来舒服。弹棉人装束古怪,一个大口罩遮掉了半张脸,“嗵嗵”的弹棉声更是嘈杂出了一个农村院子的热闹。

那是1995年孟春,一个繁花似锦草木争春的时节,也是农事最忙碌的时候,岳母所在的村里人大都上山采摘茶叶了,一个百余口的村落显得极其安静。也正因其安静,弹锤砸向弹筋的声响从沉闷中流泄出了些许的清脆。

弹棉人是岳母的侄子,30多岁,我应该喊他内兄。内兄长得清瘦,喜欢说话也特别爱笑,这让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关系就融洽了。

内兄背上竖一根手臂粗细略向前头弯曲的木杖,腰间一条宽宽的黑皮带固定着,木杖前头垂下一根绳子,横挂一弓,左手把住平衡和方向,右手持一木锤子,不住地敲击弓弦,经弦之弹力,把结实的棉团弹散……内兄说,这个手艺吃的是年轻饭,一天到晚腰弓着吃不消。那时候,他正壮年,一天弹一床棉絮,也累得够戗。

在内兄断断续续的叙说中,棉花在两块拼成的弹床上蔓延铺展,他的故事也洇散在了我的记忆里。

小时候,特别好玩,冬天下雪了打雪仗,捏的雪球太实,打肿了同伴的脸,结果自己被父亲扇肿了脸;夏天一个劲地泡在水里,泡足了澡摸够了鱼,却不敢把鱼提回家,在溪边临时弄几块石头围个小灶,烧了火,棍子挑了烧鱼吃,吃够了再回家,父亲一闻嘴巴,也免不了一顿臭骂;秋天爬树摸鸟更是家常便饭。最有趣的就是头和脚把身子搁空了,搭人桥让小同伴们在身体上走。那腰劲真的没得说。

内兄一说就笑,笑的时候,两排牙黑黑的。我及时递上香烟,五毛一个的打火机一按帮他点上。这时内兄就休息一下,他不敢边工作边抽,怕火星烧了棉花。

我们村里有个弹棉花的师傅,姓吴,大家喊他“棉花吴”,他是见过我的腰功的,有一天,棉花吴找了父亲,说是要收我做徒弟。父亲一下子受宠若惊。棉花吴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傅,他弹的棉絮盖多少年都不结块,都暖和,村里好几个大人要把子嗣送他名下当学徒,都被拒绝了。小子,这是你的造化,还不快喊师傅。父亲一受宠,就逼我当面拜了师。呵,父亲太实在了,他也不想想他儿子这样好的腰板,还怕没人要嘛,一点矜持也没有。

内兄很聪明。聪明的内兄只跟了3天就对师傅说,你这样弹太费事。师傅一下子怔住了。好在师傅是个开明的人,并没有责怪内兄出言无状,而是问他应该怎样弹。说到这里,内兄把话头打住了。毕竟是绝技,吃饭用的,不传人。人家三年伙计、三年学徒,才能出师,内兄只用了两年就单干了。

我师傅常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我也必须承担关门弟子的责任。师傅年纪一天天大了,长期弓着腰劳作,后来竟落下病根,直不起来了。接了活也干不了,我就得去帮忙。可做手艺是有规矩的,多一个人吃饭行,却不兴多一个拿工钱的。

帮师傅做事,内兄只能赚口饭,工钱全由师傅拿。这在农村是规矩。内兄一直遵循着这个规矩,直到他的师傅迈不动步子真正从弹棉一族退出。

那时候,在婚嫁的随礼上,和现在有很大不同。除了娘家送棉送被,妻子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要送,父母亲也要备上好几床。记得结婚当天,一个新房里全是红彤彤的“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图案的棉被子。这些棉被,我和妻及一年后出生的女儿一家三口用了10多年。

棉花吴退出江湖,内兄的招牌真正响了起来。而且响得超过了师傅。棉花吴一床棉被一个半工,他徒弟只要一个工就行了,真是后生可畏呀。那些年,内兄就算一年到头一天不歇也弹不完四邻八乡的活。当然,内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能把所有的事都揽了,也得留给同行一碗饭。因此,内兄一个月只干20天,剩下的时间做做农活、家务。

3年前,妻子无意中说,表兄都50多了,还在弹棉花,真不知道累呀。我说,这怕是一个弹棉人施展手艺的最后时光了,要不我们家再弹几床吧,留着以后用。妻子说,边上不是有家棉絮加工厂嘛,挺便宜,挺方便的,再说现在超市里什么棉被没有呀。我说,盖惯了手工弹的棉絮,那分温暖不想换了。妻同意了,打了一通电话,预订了3床。一个月后,内兄亲自把棉絮送到了城里,却坚持不收钱,如此推辞了好多回,最后只收了棉花的钱,弹工却死活不肯要了。后来听说,那次弹棉是内兄“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次手艺表演。买一条被子才一两百块钱,被面被里都有了,人工再便宜也便宜不到这个价呀。内兄的退休是被迫的,他没有输给和他一样的手艺人,他输给了一个机械化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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