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里的故乡(组诗)

Text_林馥娜



宗祠里的故乡(组诗)

Text_林馥娜

|父　亲|

他沉默地看电视

偶尔小心翼翼走到阳台

将烟蒂摁灭在花盆中

回忆和共同的话题

被衰老披靡的力量所统摄

往事的烛芯刚挑起又熄了火

在无边的沉默里

深藏着怎样的过往与沧桑

谦卑与慎微的习性，在什么时候占有了他

我有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

就像国家史

永远读不到个体的细节

唯有与女儿勾着手散步

和与孙子的棋弈中

才窥见他矫健的壮年与运筹帷幄的机敏

|突然爱上各式各样的盘碗|

她们有着长方、椭圆、四边棱

甚至不规则的造型

钴兰、天青、玫瑰紫的面目

傲立孤标

这些各有襟怀的盘碗

在日子的砂砾中闪着丝绸的光泽

当我把她们端上桌面

梅馥、雪羽从其中纷扬而出

骄阳在楼那边慢慢落下

母亲此刻应也如是

在无边的磨蚀中拎出羽化的部分

|宗祠里的故乡|

（梅具四德——元亨利贞。初生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

1、元－源

远古飘来的炊烟，在山腰萦绕为雾霭

灵魂的关卡在梅关洞开

走在凹凸崎岖的古驿道上

祖辈的脚印一路向南

青石上的斧凿勒痕与久磨成镜的光滑

刻画着盛颓跌宕的历史风云

沿途流传着女子献身成仁

男子英勇壮义与觉慧者的禅定

历史不偏不倚，让儒道释在传唱中共存

留与后人斟酌

在赣粤之间

西来初地的辣辣火性宜慢慢细品

2、亨－昌

从南雄的大街拐入小巷

便换了人间般的安谧

许是历经了商贾云集、卧虎藏龙的腾腾火候

更能沉淀出敛息的虚静

雕楼画角，伫于幽处的灿烂

宛如道旁的玫瑰茄开满血红的花

更似梅子成熟时节那压枝的沉甸

这些带酸的物种

在浸泡与陈化中，静默出酸甜与窖香

青梅煮酒

亢龙与韬晦，英雄各有机杼

3、利－子

在珠玑巷重温族谱

领悟形迹的关联

贯穿于日常的相承仪轨

此刻尤其清晰

老家门楼前每年亮起的灯笼

以“九牧世家”的光芒

如期照亮祖辈的来路

而这枚太阳未落山

便高悬于珠玑上空的月亮

是祖先为后世子孙而悬起的灯笼

出行、返乡，分离、相聚

我带着身体里的祖先，世代相承的血脉

在世上来而复往，直至新进为祖先

抵达宗祠里的故乡

4、贞－浈

从浈水到浈江

源古之河在朝代的更迭中滚滚前行

在乌迳，游子被西晋古迹的荒茫蜇痛

旧宅零落，仍具绮丽之韵

斜晖中的“玉珊祠”，宛如伫立的

落寞美人，夕光下依然有迟暮之美

而荒草中的野花，忘了年代地开放

总有一些孕育，在时间劫数之外

远处的稻香便是一种熟透的恬静

天然恩赐的宝物，一茬茬

在博物馆外的晒场阅兵

被稻田的野香熏醉了仲秋

落在草垛上，如归雁

回望农家新院敞开的怀抱

|看　雨|

一群小精灵，在蓬棚上

跳踢踏舞。“踢踢踏踏”的旋律

把楼上看雨的我拽进了队列

跺踏、叩击、旋转、展翅

继而垂直降落

雨水溅起腐叶的气息

老厝①老厝：潮汕地区指老屋。外，蚯蚓犁起时光的泥土味

小时的我正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

苦楝子随风雨嗖嗖落下

这遍地的苦楝子

是小伙伴们拉满弹弓，射向明天的子弹

天地间有一扇万物之门

看雨的人，把灵魂看入雨里

拉弹弓的人，把自己射了出去

|就像落日奔向大海|

黛瓦灰脊彩瓷，金木水火土的厝角头①

似群鸟在视线里向后飞掠

仿佛一切的际遇终将空无

有时我只身狂飙，有时背着儿子跋涉

风语在衣裙下，释出身体暗藏的雨声

相同的图景不断重现

这难以舍弃的远方，也许

会在某一天向我奔来，就像落日奔向大海

正如灵魂深埋于身体如矿岩，集点成线的

光芒，不像水自行溢出，而是等着某刻的喷薄

永恒与空无应有互相转化的关联

或是满天的星斗与寂寥，藏匿着我未知的渊源

一次次引我，在夜里张开翅膀，如鸟飞翔

从一场梦里醒来，晨光已来到床前

我坐着，如一座山

敛聚日月的光华

①厝角头：潮汕民居房屋外侧山墙塑脊，根据所处地理的五行格局而塑成相应的造型。

|大海在其南|

原乡在上，大海在其南

汉风宋水，深谙时日的冲合与苦甘

多少相逢而未见

遗落于夜色里的沙滩

一个故乡的陌生人

敏感的肌肤已不适于溽湿的晚风

本该属于内心的灼热与紧绷

浮上去乡经年的脸庞

仿佛一个晃动的海岛，带着自身的盐

在涨潮与退潮中，清洗隐秘的伤口

上山采茶，下海淘贝

我爱一路高歌打开的往昔

持灯夜吟的此在、友朋的绽放

与月下林间寞寞天地的寂寥

一杯宋种单枞，悄然以沉沥的淡然

置换了生命之生涩

携着群山之巅的恒常，大海之心的深邃

今天的原乡人，再次出发

|越来越小的母亲|

到更远的地方想念故乡

在古老的屋檐上瞭望大海的无尽

海风里的飞翔术被不断练习

总习惯以拉远距离的想念

平衡近处的琐碎

习惯于忽略眼前的所有

比如一年中寥寥可数的陪伴

此刻，听着她絮絮叨叨

数说鸡毛蒜皮的不满

把最亲近的人作为碎碎念叨的主角

我已不再做是与非的裁判

而是顺着说：原谅老爸吧，老人如细仔①

细仔的天真与好奇

也同样回到她不再明亮的双眸

公园里热闹的人群，雕塑上的小洞

都是她惊奇的对象

湖边打麻将的人

会不会吵起架来而掉进水里

公园边住宅区的人们

有地方买菜吗

铜做的茶瓯能不能移动

……

这分明是一个孩子向妈妈追问着

十万个为什么

而那边，异国大师的死讯正在圈中疯传

他们说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动摇我

倾听好奇宝宝发现奇迹的耐心

①细仔：潮汕方言指最小的儿子，也泛指小孩子。

|与一棵银杏相遇于秋天|

斜阳里淡黄的银杏

斑驳了余晖

伫立在老房子屋后的一棵银杏

宛如故人撞入眼帘

它伸向大地的枝丫

俯盖而来。这盛大的福荫

抽空了夏燥

通体透明的秋天，在天地间

融成一片葳蕤的温柔

最深沉的恩宠

来自远古漠漠的寂寥

|红土地上的乡心|

汗水与雨水灌溉的红土地

深蕴着菠萝、甘蔗甜蜜的希望

和带刺的贫瘠

坚守故土的耕者

在种植与收割中呼吸着祖辈的脉息

当丰收与欠收的日子都徜然挑进箩筐

生命的丰饶

从土地的深厚中获得

而在时间的光与影中

游子用反复的往返与定格

抒写生命中的《归去来兮辞》

季节与风物的迢递

得以在传承的链条上显影

捧一抔红土，就是掬起一把红糖

这微苦的甜滋养着一颗颗炽热的乡心

|从一场秋雨中学习超脱|

大街车辆稀落

节日带来闲静的安慰

一场突至的秋雨沙沙落过

宁静如炊烟般笼罩这个时常过于急仄的城市

我放任精神的远游与肉身的暴走

在同一时轴上反向而行

缓慢与迅疾聚焦于骤降的灵犀

纸上跑马也该偶勒缰绳

年龄渐长让人领会到生命的珍贵

流逝的光阴，足以兑去

生命中的稚怯与虚惘

精神的飞逸与家常的踏实皆具其美

每天以有限之跬步丈量无涯的天下

在徒步与神游中掠过各个朝代的天空

最终降落于天河公园之北

随心而至是生命最质朴的处所

从一场秋雨中学习超脱

学会游刃

为每天吐出的骨和刺折叠盛放的纸船

并对自己说：让它随波

责任编辑刘志敏

林馥娜/Lin Funa

诗人，二级作家。著有《旷野淘馥》等诗歌、理论、散文集多部。作品发表、入选国内外多种刊物及选本；高考模拟试卷及“CCTV- 10诗歌散文作者及优秀作品”栏目。获首届国际潮人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广东省大沙田诗歌奖等。广东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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