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家暴别,成为那片丛林
2016-11-15策划本刊编辑部执行九月乌耕
◎ 策划/本刊编辑部 执行/九月 乌耕
反家暴别,成为那片丛林
◎ 策划/本刊编辑部 执行/九月 乌耕
《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反家暴,别成为那片丛林
2016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意义重大。在人类探索火星、发现引力波的同时,家庭暴力这一原始的罪恶,依然笼罩在我们生活的上空。家,本该是温暖的港湾,而有一些家,却成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没有亲密,没有温暖,只有冰窟般的寒冷和死寂的黑暗。
在家暴中长大的人,自卑、内向沉默、交际恐惧、没有安全感、不敢去爱、怕受伤害、恐惧婚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美好……更可怕的是,某些被损害与被侮辱的人,只有靠去伤害身边的弱者才能体会到一点存在感,他们或许不幸,但他们更大的不幸,是向自己的情绪黑洞投降。
《反家暴法》的颁布与实施,是社会的一大进步,从此以后,饱受家暴伤害的人——不管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都有了护身盾牌。《反家暴法》最大的意义在于,鼓励人们过上有尊严、平等、优雅的家庭生活。但同时,我们也要学着自救,学会爱,使用爱,传递爱,哪怕曾经伤痕累累,也要自带光芒,照亮自己的同时,温暖身边人。
打孩子,是母亲泄愤的方式
2016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刘晓静兴奋地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刚拿起手机,耳边就响起母亲多年前说过的话:“我就熬着他,终有一天,他会老得再也打不动了。”今年32岁的刘晓静出生在鲁西南一个贫穷的小村庄。村子不大,一共三百多口人。刘晓静的父亲刘大民木讷寡言,但内心好强,拼命做农活,农闲时努力做一个优秀的泥瓦匠,日子仍然捉襟见肘。母亲黄慧经常跟邻居一起织棉布、做豆腐,贴补家用。刘晓静和比她大两岁的哥哥每天放学后,就去田里割草,喂家里饲养的兔子、羊、牛等。父亲不打母亲的时候,刘晓静觉得,生活也很幸福。上学的路上,铺满阳光,兜里装着悄悄买的几颗泡泡糖,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随风荡漾,像一圈圈波浪。这些美好,能让刘晓静暂时忘记身上的伤。但父母打架却是生活的主旋律。父亲在家常年沉默,母亲爱叨叨。常常母亲哪句话让父亲不舒服了,父亲便操起手边的凳子、木棍等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扔向母亲。母亲一边哭一边跑,大声指责父亲。小小的村庄,经常被母亲的哭嚎填满。
父亲打完人走了,母亲瘫坐在院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父亲的不是。无非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死八百回了。哪天我真死了,有你后悔的……”邻居七嘴八舌地劝母亲,刘晓静和哥哥站在远处,默默地看。
母亲哭够了,便开始折磨刘晓静和哥哥。碗没刷干净,院子里都是水,“大人说话竟然敢顶嘴”……这些都是刘晓静和哥哥挨打的理由。哥哥一看要挨打,就逃出去了,刘晓静就惨了。她每次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母亲像疯子一样,把笤帚往她身上抡。曾经她也哭,哭得撕心裂肺,就像母亲每次挨打坐在地上大哭一样。后来,她觉得,她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太难看了。于是无论多疼,眼泪爬满了脸,她也不吱声。可女儿倔强的样子,只会让母亲更生气,打得更狠。
无数个夜晚,刘晓静缩在被窝里,身上挨打的地方碰着被子就疼。她偷偷地哭,在心里一遍遍祈祷自己能一夜长大,可以尽快离开这个家。
被母亲追着,打成脑震荡
刘晓静不恨母亲,尽管母亲打起她来像疯子。但更多的时候,母亲在家,家才是家的样子。每天早晨,母亲做好了饭,催她和哥哥快点吃饭,每天中午放学回来,母亲也早早做好了饭。有时候母亲挨打之后过分伤心,不吃不喝躺一整天。刘晓静就趴在母亲床前,默不作声,也不吃饭。母亲催她去吃饭,她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母亲便叹息着起床,叨叨着:“如果不是因为你俩,我早死了,一天也跟他过不下去……”
相比于母亲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一整天,刘晓静更希望母亲打她。每次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俩,我早死了”,刘晓静心里就咯噔一下。她很害怕母亲真的会死。那时候,隔一两年,村里就会有女人自杀,有的上吊,有的喝农药。这是农村女性自杀最常用的方式。于是,每当母亲提到“死”时,刘晓静便偷偷将家里的农药、绳索藏在自己被窝里,心惊胆战地过一夜。相反,每次母亲打了她,都能很快地恢复正常,与邻居七嘴八舌地话家常。看到母亲展开笑颜,听到厨房里又响起风箱声,刘晓静那颗诚惶诚恐的心,才能彻底安放。
刘晓静挨打最严重的一次,是她10岁那年的夏天。晚饭时,因为口舌之争,父亲端起盛汤的盆,连盆带汤泼了出去。母亲气急了,开始骂父亲。父亲拿起盘子就扔向母亲……一瞬间,屋里乱作一团。哥哥躲在角落里双手高举护着头,刘晓静拉着母亲的衣角往外扯。父亲踢了母亲两脚,在母亲的哭嚎声中扬长而去。
很晚了,母亲坐在地上一边骂父亲一边哭,陈诉这些年来,她为这个家的付出和所受的苦。刘晓静劝不住母亲,不知所措的她便和哥哥躲在厨房旁边放农具的杂物间里。黑暗中,两人蹲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等着战争的平息。听到母亲止住了哭声,他们蹑手蹑脚地出来了。却不料,母亲看到他俩,气愤不已,随手拿起农具就朝他俩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哥哥把刘晓静拽回杂物间,关了门。母亲一脚把门踹开,追着两个孩子打。
黑暗里,刘晓静和哥哥跑着、躲着。哥哥跑了出去,刘晓静先是觉得脚好像碰到了某个农具上的钩子,钻心地疼,接着又感觉头被铁锹拍了……一开始,她痛得还在叫,后来就痛得没有力气叫了。母亲打累出去了,刘晓静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她蜷缩成一团,觉得身上、头上都黏糊糊的,在厨房透过来的若隐若现的光亮里,她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刘晓静听到邻居王婶对母亲说:“打两下解解气就行了,哪能这么狠呢。”刘晓静睁开眼,看到母亲在擦眼泪。那次,刘晓静整整一周都在发烧,她频繁做梦,梦到自己逃跑,她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都跑不到天亮;她梦到母亲死了,她放学回来,家里冷清清的,打开锅盖,没有饭,她想生火做饭,却怎么都点不着火柴……父亲带刘晓静去医院做检查,诊断结果是脑震荡。
王婶对刘晓静说:“以后你妈再打你,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刘晓静想,能跑到哪里去呢?父母一吵架,哥哥就丢下她跑了。哥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性格懦弱,从来不带她玩。兄妹俩的关系冷淡得如同陌生人,有同学欺负哥哥,刘晓静还会走上前跟对方理论。但当刘晓静需要帮助时,哥哥从来都是旁若无人地走过去。
离开了家,却发现心里也是伤
稍大一些,胆子大了,再遇到父母打架,刘晓静也试着躲出去。有一年初夏,父母再次爆发激战,刘晓静在村外的麦地里躲了一夜。最初她吓得蹲在地上,气都不敢喘,各种恐怖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后来想想,再多的害怕都不及母亲的铁锹抡在头上疼。她便开始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刘晓静担心母亲的安危,急匆匆往家里走。路过村口的麦场时,刘晓静看到哥哥在一个麦垛里,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哥哥把麦垛掏了个窝,铺成了床。刘晓静想把哥哥叫醒,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哥哥睡得正熟,脸上是少见的笑容,她不忍打扰。
站在家所在的胡同口,看到厨房里的烟囱冒着烟,刘晓静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只要炊烟起,风箱响,日子就还在照常继续。
村子里很多家庭都跟刘晓静家一样。住在另一个胡同里的刘大妈,丈夫患了肝癌,什么活都干不了,还常常发脾气,时不时揪着妻子的头发就打。四个儿子大的读初中,最小的才5岁。刘大妈一个人忙农活,瘦骨嶙峋。前街的闫姨,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儿,婆婆动不动就骂她“养只鸡还下蛋呢”,丈夫更是对她拳打脚踢。生之艰难,家成了泄愤的主战场。
在心惊胆战中长大的刘晓静,沉默寡言,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苍蝇,别人跟她讲话,她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成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初中没读完,她就和哥哥双双辍学。哥哥去了外地打工,她到县城的一家药厂上班。
终于逃离了家,刘晓静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更大的烦恼困扰。因为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又缺乏自信,她在公司很孤立,不知该如何跟人相处。走在大街上,看到有些女孩挽着母亲的胳膊有说有笑,她都不敢相信那是现实。室友的妈妈隔三差五就给女儿送吃的喝的用的,母女俩坐在床边相互喂食,刘晓静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从来都没有抱过她、喂过她,她一度认为,打骂、呵斥才是每个家庭的相处之道。
刘晓静渴望那样的亲密,同时又排斥。孤独的她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直到遇见段宏宇。
刘晓静和段宏宇是相亲认识的,两人同在一个药厂工作。段宏宇性格内向,温文尔雅,刘晓静觉得他是和父亲不一样的人。“他这么清秀文静,不会动不动就打人吧。”刘晓静跟表姐说。
两人订亲以后,刘晓静才知道,段宏宇的成长经历并不比她好多少。段宏宇的父亲曾是政府官员,段宏宇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上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正紧。父亲为了保住官位,逃避计划生育的惩罚,就把小姐姐和段宏宇从小就寄养在奶奶家。奶奶很强势,说一不二,而且家里还有大姑、小姑、叔叔家的孩子。一大帮孩子生活在一起,让段宏宇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为了不惹奶奶生气,做奶奶口中的“乖”孩子,他从小就非常懂事,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爷爷奶奶很疼爱段宏宇,但这种疼爱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稍有不听话,他们便把爱转移到别的小孩身上。这让段宏宇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当别的同龄孩子吵着要这个玩具那个玩具的时候,当别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撒娇的时候,他骨子里已经成了一个大人。
那时候,父母每隔半个月就带着大姐姐和弟弟来看爷爷奶奶。大姐姐很漂亮,穿的吃的都是最好的,一身的大小姐脾气,每次去奶奶家,都赢得全家人的注目。弟弟更是娇惯得很,都五六岁了,母亲还追着他喂饭,把他抱在怀里哄睡。而段宏宇和小姐姐,整顿饭都在忙着收拾餐桌、拿碗筷。父母连他们的手都没牵过,更从来没有弯下腰听他们说话。最难受的是,每次父母回去时,大姐姐花枝招展地跑上车,母亲和小弟弟也上了车,父亲站在车前,对着段宏宇和小姐姐喊:“你们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无数次,段宏宇期待着父母对他说:“走,我们回家。”无数次,他期待着也可以像弟弟一样爬上父亲的车。但这些应该跟他最亲密的家人,却都像过客。
两个受伤的灵魂,在拥抱中看到了光
在段宏宇读大专的那一年,小姐姐在市医院实习时,与一个患者恋爱。对方比她大八岁,已婚,有两个孩子,经营一个小杂货店。对方很爱她,为她离了婚,但全家人都反对,就连从来不关心这个女儿的父亲,也跳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奶奶把小姐姐软禁起来,扬言如果她选择那个男人,就要与她断绝关系。小姐姐很执拗,偷偷跑出家门,住到了对方家里。奶奶召开家庭会议,命令全家人都不要再跟她有任何联系,就当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段宏宇偷偷去看过小姐姐。对方家庭条件很差,小姐姐背着丈夫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在店铺门口卸货,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已经褪色至发白。段宏宇问小姐姐为何如此执拗,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小姐姐说:“从小到大,只有他每天给我打电话问我吃饭了没有,只有他关心我。他给了我家的感觉。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终于被人捧在掌心,抱在怀里。”小姐姐说完就哭了,段宏宇也哭了。他也想要拥抱,想做某个人世界的主角。而刘晓静,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巍峨。
初见刘晓静,她坐在茶餐厅的角落里,整顿饭都在搓手。他不知道说什么,她也是。两人羞涩地笑笑,再迅速低下头。那天,两人呆坐了很久,也没有觉得尴尬。第二次见面,刘晓静跟他说:“我说话慢,反应慢,小时候挨打的后遗症。”说这句话的时候,刘晓静望着窗外,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那一刻,段宏宇觉得,他要保护她,他们有着同样不愉快的成长经历。
结婚前,因为婚礼的事搅得心烦,段宏宇对刘晓静说话声音大了点。刘晓静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不要跟我大声说话,我害怕。”段宏宇转过身去,湿了眼眶。
结婚后的段宏宇,依然没有得到父母的青睐。逢年过节,他都带着妻子回奶奶家过节。父母的家,依然像小时候他看着父亲的车一溜烟远去一样的遥远,遥远得他没有力气,也不再有勇气抵达。
父母为弟弟买了汽车、装修了新房。段宏宇虽然心里有埋怨,但更多的时候,又安慰自己是“没有父母的人”。为了省钱,他和妻子一点点装修房子,把水泥一袋袋往楼上扛。累极了,两人就躺在新房的水泥地上畅想未来。
两个曾经以为被生活抛弃了的人,终于尝到了拥抱的甜味。
特邀点评
用拳头对话,由弱者买单
◎作家乌耕
打老婆,是男人泄愤的方式。女人消化不了,于是打孩子。孩子是必须要消化的,因为他无力反抗。
这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套餐”,也可以叫生物链,本质上是家庭的丛林化:用拳头对话,由弱者买单。
让消化能力最弱的孩子,长期吃一种最坚硬的东西,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孩子的变态与畸形。比如故事中的哥哥,他选择了懦弱与逃跑,而妹妹则选择了隐忍与承担。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爱的能力与交际能力都严重匮乏,因为在他们人生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学校”里,几乎没有爱的语言,而暴力与冷漠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当然,母亲虽然打孩子,但在很大程度上还爱孩子,这一点黑暗中的光束,唤醒了妹妹身上强大的母爱本能,于是在逃离之前,她努力与可怜亦可悲的母亲相濡以沫。
这个复杂的世界,其实很简单,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老话了,如果换一个时髦的说法,则是游戏规则决定一切。家庭如此,社会亦如此。
在鲁迅先生笔下,一无所有的阿Q,卑微得像一粒尘埃,但他依旧要欺侮小尼姑与小D,却对赵太爷与钱太爷敬而远之。这也是弱者买单,连阿Q也要不时挥舞一下自己瘦弱的拳头,以占据某个“生态位”。最耐人寻味的是阿Q求爱一节:他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在吴妈面前,来了一句“我想和你困觉”,结果被秀才用竹杆打出门,从此走向末路。
常识告诉我们,动物也知道求欢,很多鸟儿的歌喉,甚至令花腔女高音望尘莫及。相形之下,阿Q采取了远不及动物的求爱方式,于是撞得鼻青脸肿。请注意,阿Q曾戏弄过小尼姑,但对吴妈是严肃的,甚至使用了东方最高的肢体语言——下跪。然而,他最终还是输了,输得不及一头雄性动物。鲁迅先生在此呈现的,是一个人的灵与肉可以被剥夺到何种程度。阿Q的失败,不仅意味着人性的破产,更是生物性的破产。
人是宇宙的杰作,而爱是最高的人性成就。然而,如果进入丛林,人将不仅不是人,甚至不及动物。
(编辑张秀格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