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域与越界——刘登翰教授学术志业六十年”研讨会综述
2016-11-14郑海婷
郑海婷
从195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算起,刘登翰教授的学术研究已逾六十年。2016年7月6日至7日,由福建省闽南文化发展基金会、福建社会科学院、福建省文联和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共同主办的“跨域与越界——刘登翰教授学术志业六十年研讨会”在福建省福州市西湖宾馆聚贤厅隆重举行。来自海内外的专家学者,包括福建社科院院长南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谢冕、洪子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张炯、杨匡汉、黎湘萍,台湾现代艺术家李锡奇、台湾诗人管管、张默、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所长黄美娥、《香港文学》总编辑陶然、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高级研究员郑炜明、福建师大文学院教授孙绍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陆士清、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列耀、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教授朱双一、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刘俊、福建师大协和学院院长袁勇麟、《东南学术》执行总编辑杨健民、《福建论坛》总编辑管宁、《华文文学》副主编庄园、福建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刘小新等,共一百二十多人参加了本次研讨会。与会者对刘登翰教授的研究成果予以充分肯定,并对其从事学术研究六十年表示祝贺。
福建省政协副主席、福建社科院院长南帆和福建师范大学副校长汪文顶共同主持了7月6日上午的开幕式和主题发言。福建社科院党组书记陈祥健和福建省文联书记处书记陈毅达出席会议并发表讲话。他们指出:刘登翰教授是闽派人文学术的标志性人物,在其所从事的研究学科上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建树,其学术贡献和学术影响力是社科闽军的典范。其学术志业的精神和学术视域的深度和广度是闽派学术的宝贵财富,值得后辈学习。
会议以“跨域与越界”为出发点,围绕刘登翰教授的几个研究领域分别展开讨论。会议共收集到论文35篇,合计20多万字,另有多位学者作了精彩的即兴发言。会上还宣读了汪毅夫、饶芃子、曹惠民、朱寿桐等学者发来的贺信。这些论文、发言及贺信从不同角度充分肯定了刘登翰教授的学术成就和学术贡献。
一、跨域与越界
北京大学洪子诚教授在发言中提到,80年代编写《中国当代新诗史》时需要处理一些年轻人的先锋作品,他也很想“先锋一把”,却又不得其门而入,颇有点焦虑,登翰先生的劝诫让他印象深刻:“你就生活在你的位置上”。你就是你,生活在你自己的位置上,不必成为别人:这样的生命体认深深烙印在刘登翰的学术研究中,既有他们这一代学人随社会历史大潮而动的无奈,也有对自身经验耿耿于怀的坚守。
谢冕、洪子诚、张炯、孙绍振、吕良弼这些“同代人”的文章和发言在回忆青春往事之余,不约而同地感叹人是社会历史大潮中的一叶扁舟,除了随波而动常常别无选择。谢冕老师说:“我们这一代人一切都与社会的进退和民众的安危联系在一起,我们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片叶子。命运怎样捉弄我们,我们都只能接受。”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刘登翰属于1950年代北大中文系最活跃的那批文学青年,毕业后志气满满回到家乡,却因“海外关系复杂”被分配到闽西北山区学非所用地支持工业建设,且一去二十年。人生最好的二十年几乎就此荒废,直到1979年调入福建社科院文学所,才得以重新开始学术研究。当然,发言者也充分认识到这看似远离学术的二十年对刘登翰学术志业的特殊意义。参会者从文体、生命经验、文化记忆等角度讨论了刘登翰文学创作的价值:郑明娳指出刘登翰散文精选集《自己的天空》是个人心灵历程的写实呈现;余禺指出诗集《瞬间》、《纯粹或不纯粹的歌》是“大梦初醒时的心灵缩影”;伍明春指出“读刘老师的诗可以很深切感受到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文化记忆”。刘登翰的诗歌和散文创作充分汲取了这一阶段的生活体验,也由此成为记录一代知识分子心灵图景的珍贵个案。何谓文学的价值?如果说文学要打动人心、引发共鸣,那么除了审美形式的不断探索,更应该包括历史细节的生动展现。刘登翰文学创作的价值就体现在后者。恰恰是这些真挚写实的文本在今天具有特定的文学价值,记录下个体生命每一个细微末节的感受,或者无甚紧要的小事,在严谨刻板的历史叙事之外,以文学的方式再现了微观却生动的历史细节:这是独属于他们那个世代的历史,是鲜活生动的历史文献,今天的年轻人可以通过这样的文学书写去感受那段历史的丰满血肉。
对于刘登翰来说,介入华文文学的研究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因为1980年福建海关发现大量积压的文革期间境外寄来的各种印刷品,当时任职于福建社科院文学所的刘登翰有机会接触到这批文献,这是他研究台湾文学的契机(见张羽对刘登翰的访谈)。另一个原因则与家庭有关。刘登翰出生于厦门鼓浪屿,与父亲几乎没见过几面,“家族的传统是男丁在十六岁就得漂洋过海到南洋成为早期最艰苦的华工……用劳力赚取微薄的薪水,再辗转汇回家乡养活妻儿。”“出生时父亲已离家到菲律宾,小学毕业前父亲回家探亲,再次离家之后就再未回国,直至大学毕业,接到父亲客死异乡的消息……”这样的经历,使得刘登翰的华文文学研究不仅有理性的建构,也有感性的追索。他对第一代海外华人的文学创作特别能够感同身受,这代华人心系祖国故土,就像他家族的男人一样,下南洋是为了让家乡亲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故土是他们情之所系心之所依的地方。华文文学大同诗学建构的情感初衷大抵源于此。陈晓晖博士谈到刘登翰先生创作的散文《钟情》,写厦门的引种场,南洋的华侨手提肩扛,把国外经济作物的种子带到自己的家乡,种到泥土里,就好像他们把自己种回来。如果说,刘登翰的华文文学研究是从学术上摸索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的传播和演化路径,以此丰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外延和内涵。那么,对于他个人来说,这也是一次独特的寻根之旅,是“背着父亲的灵魂回家乡”(王列耀语)的旅途。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的研究充满对研究对象的深层关切,他是非常朴素地从自己的个人经验去理解华文文学的离散状况,所以他的研究总是会关注每个个体的生存境遇。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相当朴实的研究方法,一种“刮骨疗伤的文化诗学”(黎湘萍语)。历史转折、个体经验与刘登翰的学术志业勾连在一起对读,可以发现刘登翰始终坚持的学术位置与研究方法的变与不变。
二、才子型理论家
杨匡汉研究员指出:“古代文史不分家,现在是鸡犬相闻。这对如何融合、整合学术研究,提出一个新的课题。登翰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创作、理论、批评,文学、史学、书法,他的诗歌和散文写作“在福建文坛一度领潮流之先”,他是世界华文文学学科重要的开拓者之一,他是闽台区域文化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的书法创作也自成一格……如果仅仅固执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就没有这里讨论的“跨域与越界”了,登翰先生另一句让洪子诚教授记忆犹新的话是“不要总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圈子里,要试验,要积极进取。”这种近似矛盾的特质在他这里是怎么汇合的?加之,学科壁垒日益森严的情况下,他如何做到跨域与越界,且都能有所斩获并获得认可呢?原因有两点:突出的文人才气和深刻的辩证思想。
与会者不约而同地用了“才子型的理论家”来形容登翰先生,原因无他,能够游刃有余地“跨域与越界”,没有突出的文人才气一定是做不到的。曹惠民对他的评价为“才情俊发,业绩斐然”;朱双一认为:“刘登翰先生无疑是一位才子型的学者。一般而言,才子和学者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刘登翰先生却将二者结合在一起。才子更多来自天赋,学者、理论家却是后天努力的结果。二者的结合,也许是他为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缘由之一。”中学同学吕良弼指出:“登翰先生在中学时就体现出对文艺的广泛兴趣和敏锐感受力。”值得一提的是,与会者达成共识的是刘登翰学术研究中的思辨方法——融于骨血成为本能的辩证法。朱双一如此断言:“他善于用唯物辩证法的矛盾对立统一等规律、范畴以及事物发展变化的眼光来看问题。这一点非常突出,几乎成为刘先生著作中无所不在的‘幽灵”。张炯、孙绍振、袁勇麟、朱立立、刘小新等人也都在文章和发言中提到了这一点。孙绍振教授认为辩证法的功底是他们这一代学人的重要思想资源,这一方法加上登翰先生丰富的创作经验,使他进入华文文学的研究领域时能够站在较高的起点上,具有某种天然的优势。
刘登翰教授针对华文文学学科建构所提出的几个重要范畴就是其辩证思维演绎的结果。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是刘登翰教授的学术工作中最被认可、影响最大的部分。《台湾文学史》《香港文学史》《澳门文学概观》《双重经验的跨域书写——20世纪美华文学史论》这四部重量级的文学史著作,结合其“分流与整合”、“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等概念,成为“世界华文文学”这一新学科重要的奠基性论述。刘登翰教授以整体性的视野观照世界各地的华文文学创作,指出它们与大陆的文学创作共同源于中华民族的文化母体,又具有迥然各异的风貌,正是这样的辩证互动构成了“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历时线索上的演进,共时线索上的共生互动,这种周全严密的考虑在当时殊为难得。尤其是在八九十年代大陆学界重写文学史的大背景下,刘登翰教授对共时线索的重视和对空间维度的开拓,如把被视为是文化蛮荒之地的台港澳纳入视野,将其视为一个个富有能动性的生机勃勃的部分,使整体的华文文学的框架更为丰富生动,这都是他的重要学术贡献。
三、个体与“大同”
当然,对于刘登翰来说,跨域与越界的密码,除了上述两点之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独特的个体经验。因为在他看来,不管迁移到哪里,华人的根都在一起,所以,世界各地的华文文学,虽各有各的特点,但始终同出一源,同属一脉,他看到的是华文文学的大同世界。就像他家族的成员们,虽分散各地,但每年都聚在一起共同祭拜先祖。所以,在他这里,“大同”是本然的状态,是他思考的出发点。“他的个人经历不一定呈现在他具体的研究中,但是作为一种精神,作为一种很柔软的很有弹性的东西,渗透到他的学术当中。”(黎湘萍语)
我们能够看到,在他的研究中,既有宏观的文学史和文化史梳理,也有具体的个案研究和文本解读。一方面,这是辩证法思想的自然演绎;另一方面,也是由个体经验出发的,推己及人的悲悯情怀。可以说,他对这些离散的个体生命能够感同身受并且保有充分的尊重,“同”是底色,他更多关注的是“异”——中华文化与当地地方文化以及移民心态所共同构建出来的独特的文学文本。如果仅仅着眼“同”的部分,那么研究就很难深入海外华文文学的内里。
这里,我们能够发现刘登翰学术研究的主要特点——整体性意识,给予研究对象完整观照。他的台湾文学研究,不是就台湾论台湾,而是把台湾文学放在华文文学创作的整体里来讨论,注意到“两岸同处于国际冷战和国内内战的双战结构中……这种结构使得大陆文学和台湾文学聚敛了非常不同的风格和经验”(黎湘萍语)。台湾大学黄美娥教授指出,刘登翰的跨域与越界研究提示我们,可以建构一种新的文学史视野,不单纯将福建文学或者台湾文学视为一个地方特质的区域文学,而可以尝试把福建空间因素纳入台湾文学史来观照,可以从福建看台湾,从台湾看近代福建,从台湾看日本,乃至彼此的跨界交错,建构区域流动与空间化的文学史框架,这样也许会发现一些原先被遮蔽或被忽略的部分。
刘登翰的文学研究偏重于文化阐释,这种方法突破了传统的文本解读和审美鉴赏式研究,黎湘萍称之为“中国风格的文化研究”,区别于以批判思维作为内核的欧美文化研究,为“文化研究”提供了实证研究的范例。朱立立教授援引刘先生自己的话为他的“文化研究”做了注解:“我希望通过这些尝试(指闽台区域文化研究),为文学研究另寻一条文化的路径——不仅是从西方的文化理论入手,更主要的是从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的实证的历史和现实的文化语境出发,去探寻文学生成和发展的潜在因素和文本价值。”他在文学史研究上的辩证方法,以及诗性与理性相结合的独到笔触,被带到了这一领域的著述中。朱立立指出:“研究疆域的拓展于刘登翰教授而言,不仅具有学术互文的效果,而且更意味着理论视域和历史文化等维度的深度掘进。”
由是观之,从世界华文文学研究走向闽台区域文化研究,既是一种学术越界,也是一种原有视域的自然延伸。刘登翰教授提出,闽南文化是一种“海口型文化”,既不是纯粹的大陆文化,也不是纯粹的海洋文化,而是从大陆文化向海洋文化过渡和发展的多元交汇。这一定义不仅着眼于闽南的地理位置,而且着眼于其文化形态和文化心态。刘教授主编并部分撰写的“闽台文化关系研究丛书”二辑共二十册,是迄今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研究闽台文化关系的丛书(林国平语)。他与陈耕合著的《论文化生态保护——以厦门市闽南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为中心》,是大陆对文化生态保护进行理论探索的最早一部专著。他对过番歌文献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则是他为文化遗产保护所进行的研究性工作的一个具体个案。孙绍振、林国平、朱立立、蔡亚约等对刘登翰的学术越界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对闽台区域文化研究学科的创建与拓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本次学术研讨会以刘登翰教授为个案,对这位当代学术典范进行了多方位的探讨。刘登翰教授用“跨域与越界”来总结自己的学术人生,围绕着“跨域与越界”的主题,刘登翰治学生涯中三次“华丽而又素朴的转身”成为研讨会讨论的核心问题。从大陆新诗史转入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从文学研究转入闽台区域文化研究,从学术研究转入艺术批评和艺术创作,刘登翰教授的三次转身不仅跨域而且越界,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这些领域中都能够有所斩获,所出成果扎实、丰富。这不仅需要功力和毅力,而且需要勇气和魄力。这种“闯荡”的热情是闽派学术的优良传统,“刘登翰在跨域与越界的研究中展现出来的原创精神和学术视阈,使他在开放、多元的闽派学术中独树一帜”(吕良弼语)。刘登翰教授在发言中用“过渡”和“垫脚石”来定位自己:“我的知识储备、学术视野和文化位置,都使我的研究呈现为一种过渡阶段的夹生的研究。”大的历史环境和小的家庭环境都深刻影响到刘登翰教授的学术研究,这是独属于他们这个世代的特质和成果。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我们要学习的恰恰是这种老一辈学者的历史意识和研究方法。刘小新研究员在大会总结中指出:方法的传承是本次研讨会的一个主要意图,这个意图已经实现了。
(责任编辑: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