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诏敕文文体研究
2016-11-14徐欢管勇
徐欢 管勇
诏敕文是一种古代帝王专用的政令文体,用于向臣子与百姓发布文告命令,起源于秦汉,为历代君主所用。张九龄(678-740),唐朝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唐玄宗开元年间尚书丞相,是一位卓有建树的政治家与文学家,有《曲江集》传世,其文章的五分之三都是诏敕之文。据此,我们得以了解初唐渐盛时期的公文写作情况。就目前研究现状而言,关于张文的成果不多,对其诏敕文的文体研究也是暂付阙如。
一、张九龄诏敕文的内容题材
从文章学的角度分析张九龄诏敕文的文体特征,首先要分析文章的史料。其文章内容颇为广泛,据笔者统计,熊飞先生的《张九龄集校注》共收录116篇,其中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分别有54篇、2篇和12篇;文化、民族与外交方面分别是3篇、21篇和24篇,这六个方面基本涵盖了朝廷官府运作的各个方面。
(一)政治与经济方面
政治方面是张九龄诏敕文最主要的方面,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又包括以下几种类别。其一是皇家内廷事务,例如《敕皇太子纳妃》《敕择日告廟》《废王皇后制》等篇目。其二为职务设置官员任免,唐代对于六品以下官员的封授称之为敕授,除此之外,还有当朝官员的任免也通过诏敕文来布告,例如《停燕国(公张说)中书令制》。其三为加强中央集权,例如《敕处分十道朝集使》《敕处分朝集使》。
经济是国家生存发展的基石,经济的内容在张九龄诏敕文中提及较少,但也有两篇具有代表性的篇目。如《敕议放私铸钱》,作于开元二十二年,所叙述的是皇帝与臣子们讨论禁止私铸钱之事。另一篇是《籍田之制》。上述货币、籍田皆与经济流通和生产生活相关,唐朝的社会经济正是在玄宗开元年间呈现出繁荣的局面,跻身于世界大国之流的。
(二)军事与文化方面
军事是一个国家存在的根本保证,张九龄诏敕文中对此记载也有不少,主要体现在皇帝与边防将士的书信往来,言及作战指挥、边防巩固与将士慰问问题。例如《敕处分宴朔方将士》作于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记景申朔方军节度大使兵部尚书信安王袆破突厥后凯旋,引将士面见皇帝。从中不难看出国家对于戍边将士的体恤与对功臣的嘉奖,对于边疆百姓的关怀之心。
文化能够体现出整个国家社会的风貌,这方面在张九龄诏敕文中共有三篇,分别为《敕岁初处分》《敕停官祭赠太子》和《敕处分举人》。其中《敕处分举人》作于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主要叙述了开元九年四月,皇上在含元殿亲自策试应试的举人,任用张九龄等高官进行选拔,事关唐代科举文化的内容。
(三)民族与外交方面
张文也有国家对于民族事务处理的记载,主要体现在民族和亲、皇帝和民族首领的书信往来上。例如《敕金城公主》《敕吐蕃赞普书》《敕渤海(郡)王大武艺书》。金城公主本名李奴奴,是唐中宗李显养女,也是唐朝史上有名的和亲公主。她嫁入吐蕃30年,一直致力于促进唐蕃和盟。
外交是国家以和平手段对外行使主权的活动,古代称外交为外事,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唐朝也不例外,在张九龄诏敕文中同样也有所记载。例如《敕日本国王(主明乐美御德)书》《敕护密国王(真檀)书》《敕勃律国王(苏·没谨忙)书》,以上三篇均是记录唐朝与外邦往来的书信。
二、张九龄诏敕文的体式特征
文章学中所谓体式,就是指文章定型后的样式,由语体、结构、技法、文体等多方面因素综合表现出来。体式是文章的最具有直观性的标志,它既可以让读者感受到外在样式特征,又可以感受到气势风格。
(一)语体艺术特征
语体是构成文章体式重要的因素之一,是指文章的语言体裁,是为了适应表述内容和交际需要而形成的语言材料和表现方法的特点的总和。
1.语气措辞,浑厚庄重
张九龄诏敕文属于下行文的范畴,下行文就是指上级领导机关对与其有隶属关系的下级的行文。一般是指令、通告一类,所以需要体现出上级机关的威严。如果能适当注意语气措辞,能够做到体恤下情 ,这样就更有利于政令的顺利实施。唐朝非常注重诏敕文的写作,唐朝史上就有以“燕许大手笔”著称的许国公苏颋和燕国公张说,张九龄诏敕文受到张说的影响,文风缘起一脉。二张都曾在中书省任职,为皇帝拟写诏敕文,正所谓代皇帝言,要有帝王的面孔和大唐的威仪。总的来说诏敕文在语体方面有个共同的特征——庄严凝重,温润浑厚,张九龄诏敕文也不例外,《敕渤海(郡)王大武艺书》首篇写到:
朕比年含容优恤中土,所未命将,事亦有时。卿能悔过输诚,转祸为福。言则似顺,意尚执迷。请杀门艺,然后归国,是何言也!观卿表状,亦有忠诚。可熟思之,不容易尔、今使內使往宣谕朕意,一一并口具述。使人李尽彦朕亦亲有处分,皆所知之。[1]
文章作于开元二十年九月,所叙述的是开元十四年渤海靺鞨王武艺之弟门艺来归之事,武艺指责玄宗失信,此文便是回击的敕文。张九龄轻松化解了玄宗被指责的被动和尴尬局面,显得理直气壮。措辞有大唐君主的气度和口吻,时刻提醒武艺身为人臣的身份地位,对其进行震慑。清人温汝适评价到:“公以轻缣素练之文,为走章驰檄之用,义正辞达,切中事理。”[2]诏敕文与一般文学性作品不同,主要是讲朝廷政事,一旦公之于众,便会影响到国家运行发展的方针政策。因此,在撰写时如何措辞,如何斟酌语气,掌握方寸,都是非常严格的。
2.巧用典故,含蓄华美
唐朝诏敕文不仅要做到内容恰切,同时还要追求文采。在撰写过程中,作者通常会引经据典,恰当地运用典故,不仅可以为文章风格华美典雅,还可以帮助表情达意,促进受众理解。典故通常言简意赅,但内涵十分丰富,这样会更加含蓄委婉。比起巧用典故,直述其事会使文章失色许多,初唐的诏敕文在典故运用上变得精妙灵巧,这在张九龄诏敕文中也有所体现,正如《敕处分十道朝集使》云:
朕临天下二十于载,每思至理,实仗群贤。何尝不敷求循良,共底于道。鹰旗熊车,光宠有加,甘露凤凰,寂寥无纪。岂朕之不德,感致止然?为庶尹所能,已极于此,是用寤寐增叹,殷忧永怀;更为后图,或未晚也。且一郡之政,綮一己之能。泉源既清,蓬麻自直;为长吏者,可不勉之![3]
文中的“甘露凤凰”“蓬麻自直”都是用典手法的巧妙运用,“甘露现,凤凰出”古时候以此为祥瑞之兆;“蓬麻自直”则是出自《荀子·劝学》:“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用来比喻人会受到环境的影响,张九龄在此是告诫十道朝集使洁身自好,以身作则,共同勉励。此处典故的使用十分生动,同时也为这类实用性文书增添了文学色彩。
3.自然朴素,明达切实
张九龄诏敕文的行文风格十分朴素,既无魏晋时期浮华奢靡之风,也无初盛唐骈文的虚夸冗长。他的言辞简练明达,切中事要。这既是当时文坛风尚使然,也是他自觉的审美追求。正如《敕处分朝集使》云:
朕受命子人,义兼君父,思至可封之地,无忘终食之间。自有万邦,岁将二纪,而邢政或舛,风俗尚浇……今农扈戒期,耕夫在野,事非急切,不得追呼。卿等至州,一一宣示。当遣察问,勿不用心,即宜好去。[4]
此篇诏敕文,骈散兼具,口吻更加接近被申敕的对象,言辞简洁,明达切实。久在官场,他能够洞察各色人等的为官之道和心理活动,所以能有的放矢,要言不烦,于文尾处再次嘱咐春耕之际勿去叨扰耕农,应遣人察问,做好本职工作。正是张九龄这种拟敕时劲健明快的风格,在敕诫的力度上也大为增色。
(二)结构格式特征
文章结构有两重意义,一是指文章内部的各种关系以外在的、已定型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静态样式,这是文章结构的名词意义;二是指作者策划和组织安排文章的过程,这是文章结构的动词意义,笔者研究的是前者。
1.运散于骈,注重美感
骈文、散文是相对而存在的,它们两者在体制和风格上有着明显的区别。“散文是一种比口语还要不受约束的自由文体,讲求伸缩离合之法,以错综变化为能。而骈文则是一种以对偶、对仗为主的整齐工整规范为审美需求的文体。”[5]骈文在魏晋时期出现,当时的诏敕文几乎全由骈偶句组成,是典型的骈俪之作。这一现象在唐朝时发生了改观,从“初唐四杰”到陈子昂,再到一代贤相张说,文章历经三变。骈文更加兴盛,散文也逐渐增多,两者的分工也日趋明显:歌功颂德多用骈文,务求实用多用散文。张九龄继承了张说的文学风格,他在骈散并进的环境下运散于骈,是骈散相间的句式安排。于骈俪句的整齐对仗之美中加之以散句,使得句式长短参差错落,让诏敕文的写作更具魅力,艺术美感浓烈,也为实用公文增添了文学性色彩。正如《敕突厥可汗书》云:“朕与先可汗结为父子,及儿绍续,情义日深”“然两藩既归国家,亦即不合侵伐。朕既与儿无间,终不以此为怀。”语言骈散兼具,音节短促朗朗上口,艺术价值很高。
2.写作模式,规律整齐
从文首看,张九龄诏敕文文首的起首赦称通常有两种形式,其一为一个“敕”字,简洁明了,适用于各种诏敕文,另一种就是在“敕”字后加上行文对象的称谓,如《敕清夷军使虞灵章书》的起首赦称就是“敕清夷军使虞灵章”。文首部分的起首赦称往下就是文章的正文部分,其开头又分为以下几种情况:其一,如诏敕文为宣告皇帝的决策与决议的时候,通常会用来表明皇帝以贤治国、励精图治的良苦用心。其二,如为答复地方官员就处理某件政治事件(如地方管理、天灾人祸)时,开头总是会首先表达皇帝对于此次事件的看法和直观感受。其三,如为与延边将士统领往来书信,开头部分通常会对将士们进行慰问,安抚其辛苦与疲惫。其四,如行文对象为民族首领、藩属国王时,开头通常会强调大唐与其的友好关系,尽言其好,意在笼络。可见写作比较规律齐整。
从文中看,文章主体部分便是对诏敕文所叙之事的撰写,是特征和规律性比较明显和集中的部分。文中部分主要从行文语气、行文逻辑两个方面入手。首先,行文语气与行为对象相关联。语气视情况而定,通常对于臣子的语气较为平和;官员犯错,会较为严厉;对朔方将士宴饮之时,语气较为亲切。如《敕处分宴朔方将士》云:“因其凯旋,聊加宴乐,各宜坐食,相与欢尽。”对民族首领和藩属国王往来书信,更为庄严,从而突显泱泱大国风范。如《敕突骑施毗伽可汗书》云:“天地有正位,鬼神有正主,敢此违反,必有祸殃!”不难看出,对可汗语气严厉,可见大唐的盛怒。其次,行文逻辑也有规律可循。位居相位,张九龄深知文场有时亦如战场,措辞要反复推敲,以防落人口舌,这一点在外交方面的诏敕文中更为突出,如《敕渤海郡王大武艺书》首篇就有很好的体现。
从文尾看,张九龄诏敕文还有一大特色,那就是文尾处的例行以示关怀的问候语,写得丰富多彩,细腻入微。最为特别的就是它能够结合季节气候的变化,交替使用问候语的引导用词,例如:春初尚寒、春初余寒、春后渐热、春暮已暄、春晚极暄;夏初渐热、夏中甚热、夏末极热、夏晚毒热;秋初尚热、秋中渐凉、秋气渐冷、秋深极冷;冬初薄寒,冬中极寒、冬末甚寒。如此细腻用心的关怀问候,让官员臣子倍感慰藉。除此之外,还有诸如“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等字样的惯用语。
3.文章篇幅,长短得宜
文章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便是篇幅的长短,篇幅过长,会让人觉得枯燥乏味,文章便会大为失色;篇幅过短,言辞过于简扼,表意不明,容易产生歧义,使人不便理解。所以长短得宜,才是诏敕文的基本要求。初、盛唐时期,文风虚夸,篇幅冗长,这与撰敕人故意显露才华,以求皇帝赏识的心理有关。对于篇幅的控制,不可一概而论,应该视情况而定,根据表达的需要来选择。该长则长,以求文意的详尽;该短则短,叙事直切事理。张九龄的诏敕文篇幅得宜,是由于他自然朴素的审美追求,使得为文劲健明快,义正辞达,切中事情。
三、张九龄诏敕文的功能剖析
诏敕文在唐代即是皇帝向臣子官员发布的具有强制执行性的文告命令的一种文体,具有以下三种功能。
(一)管理功能
中央集权制是中国古代封建帝制的主要特征,唐代实行三省六部制,相权三分于三省长官,下又设六部,诏敕文的起草、审核、施行需要靠三省同事协作完成。而诏敕文通常是皇帝对官员臣子的管理和直接授意,例如《敕授十道采访使》《敕安西副都护王斛斯书》。举国上下的事务繁杂,皇帝无法事事亲为,官员臣子正是为皇帝服务,按其旨意办事。诏敕文所具有的强制执行性、绝对权威性,使得皇帝的政治主张得以施行,从而很好地管理和统治整个国家与民族。这也正是诏敕文的统治管理功能的具体体现。
(二)传播功能
诏敕文最本质的便是传播通讯功能,使人知晓明了。诏敕文很大程度上使用于皇帝对臣子官员的答复、诫敕,对民族首领、藩属国王的书信往来。唐代没有今日发达的通讯功能,对分管国家各地的州府官员的统治,只能通过诏敕文传播讯息,来让其周知中央的决策决定,他们也同样将皇帝的诏敕文作为行动指南,从而很好地治理所辖之境。面对远在千里之外作战的将领士卒们,皇帝便通过诏敕文传达自己的作战方案,让他们知晓,从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外交是一个国家必不可少的政治事务,但邦交并不是在缔结友邦之后一直相安无事、互利共惠,友邦之间需要不间断的外交书信的往来和外交活动的开展。这些事务的处理都需要诏敕文的传播功能来体现。
(三)教化功能
诏敕文作为一种文体,也是文化传播的可靠载体,这主要体现在其教化功能之上。“敕”又作诫敕,是对官员进行申敕训诫的一种文体,不但要教育官员,张九龄诏敕文中还多次提及与教化百姓息息相关的事情,如《敕处分朝集使》:“今农扈戒期,耕夫在野。”通过这样的方式对百姓的生产生活进行教化,这种做法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儒家主张实行仁政,推崇王道,要求统治者不能单靠武力教化,应把统治者的思想变成被统治的思想,这就要通过文章去教化。”[6]
综上所述,张九龄在诏敕文的撰写上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的措辞义正辞达,切中事情;能够巧妙地引用典故,为文章增添华美之光;语言风格自然朴实,与他清淡高雅,朴实无华的人格品质相映衬;巧妙地将散文与骈文相结合,骈散相间,构造出独一无二的参差错落之美,加速了唐代文章骈散结合的过程。正如玄宗李隆基对他的称誉:“张九龄文章,自由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正是这样一位文场元帅,他的诏敕文乃至文章写作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实为憾事,应加强研究与探析,使人们更全面客观地理解唐代文化与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常熟理工学院2016届本科毕业论文重点资助团队课题,课题名称:古代公文文体研究——以个案为考察中心,编号:[TD1613]。)
注释:
[1][3][4]熊飞:《张九龄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2]顾建国:《张九龄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5]戴红梅:《骈散相间 典雅自然——论张九龄散文的审美特征》,惠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6]张超:《唐代诏敕研究》,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徐欢,管勇 江苏常熟 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215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