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诗歌精神的梯队式检阅
2016-11-14吕天琳
吕天琳
在谈到文学期刊如何面对新挑战时,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文学评论家白烨指出,文学期刊在不同的时期,都会面临着由内部竞争和外部冲击构成的双重挑战,社会环境的变革与文化氛围的变异,常常会使文学期刊处于起伏不定的状态。相对全国来讲,《岁月》杂志受到的冲击和影响并不大,除了体制的惯性支撑和社会人文环境的旷达与宽容,自然与它“推出文学精品,培养文学新人”的办刊宗旨和受众定位有直接关系。自创刊以来,凡30年间,《岁月》从未惶言忝于大刊之列,却始终饱有大刊的气度与格局,它贯以“出精品、推新人”为己任,精心打造精干的办刊团队,甘于坚守,又勇于拓展,从容面对业内的挑战和冲击,用它朴素的价值体认和鲜明的文化自觉担负起了一份文学期刊的历史责任,对推动区域文学创作、文学生产和文学阅读发挥了独特作用。特别是近10年来,它在既重视外观装帧设计、竭力追求刊发作品质量、全面提升期刊文学品位的基础上,连年推出小说、散文、诗歌作品等专号,其中越来越多的作品被《诗选刊》《散文选刊》《小说选刊》选载推出,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刊物的文学影响,提升了刊物的知名度和美誉度,社会效益明显。
2016年《岁月》推出的这期“诗歌专号”,整体上看作品新、阵容强、涵盖广,可以说题材上有开掘,风格上有创新,创作上有突破,审美上有深度。较之去年“诗歌专号”中的“方阵式”呈现,本期以“梯队式”推出,不但形式上有所创新,更近乎一次代际性的诗歌创作展,是对当今诗歌创作水准的一次抽样审查,也是一次诗歌精神的年度大检阅。
灵犀一点是吾师
诗性存在的根本特征在于审美个体对生命体验的深刻揭示和对本真性情的唯美表达,这在上世纪40-50年代出生的诗人的作品中反映得尤为充分。在这个梯队里,全部的诗歌节律都自觉遵从一个指向,那就是对崇高的现实确认。
邢海珍的《时间简史》类似一部微缩的“新诗经”,“风→雅→颂”的结构清晰可见——《大国》→《朋友引》→《时间简史》——将一种几千年来的沉静与从容剪辑、播放,几分钟之内一部形象片在眼前盛开,开阔大气,美不胜收。“读不完的书,走不完的路\举目抬脚便是热土山河\一手拂过铭文般的记忆\血与泪的怀念中便有花开花落”(《大国》)。这就是我们文化经验中的大国形象吗?这就是我们倾心憧憬的大国气派吗?这就是我们倍觉荣光的大国文明吗?读《大国》,你能领略到的或许更多,这或许也是《大国》于今天的教科书意义所在。在《朋友引》里,一种看淡富贵的风雅,一番调侃牡丹的情趣,一副山水之子的禅思,相互缠绕着扩散开来,如一只陶醉的蜻蜓弄破了一湖碧水,那涟漪漫漶扩至无形。这首诗注重营造一种穿越般的意境,引人追随介入山水之间,一边在寄情与遥想中沉入对彼岸的思考,一边“把芳名留下”享受春光般荡漾的友情……“从春天的风中发芽,却不肯\在秋雨的泥土中老去”(《时间简史》),多么美好的悖论,这是《时间简史》中是对一个人缅怀式的赞美,是一曲用挽歌的方式写给时间和人类的颂歌:“一种从无到有的长度\最后留给自己”。
《黯淡了的历史烟云》是一种极具反思性的“庞壮国读史”,其中不乏正史无法消解的“灰色智慧”。庞氏读史成诗的现象学价值在于,他能拨开历史的表象,提炼出一种有别于史学背后的“副经验”,然后置于诗学范畴内,在调侃中批判,常常出其不意幽历史人物或事件一默,忍俊不禁后给人以豁然开朗的意外收获,实属难得。以早期诗歌专事探寻北方人文精神向度以揭示人类复杂经验的创作相比,时下的庞壮国几乎遁入到历史的夹层中,隐没于黄卷,倾心于暗访,以现代人的口吻与古人对话,写了大量还原历史经验的诗作,其中不乏指向性极强的深切思索。
李云迪诗歌的基调总体上是浪漫的,却从不回避现代意识的现象学考察,他的诗节奏感很强,内在的表达唯美、清澈,且能从与现实的直观对接中释放出亲和的智慧与活力。《坐满杜鹃花的山坡》极富映像感,你不觉得一个“坐”字的故事性内核要比一个“开”字的“所指”意味更丰富吗?到了《四月雪》里,一种沉雄的思考生成为一种柔性批判,叙述主体从时令的错乱中回归生活秩序,将深切的体察置换成对人性的痛彻感悟。“我在这场雪中\迷失了时令,这些匆忙现身的雪\让我想到世间,一些不知轻重的人\他们的轻浮和自恋\多像这场雪,那么容易被人遗忘\那么容易被风吹散\它们留在地的,是一摊水\最后什么都没留下”,这样的表述与其说是批判和鞭笞,不如说是警示与告慰,是一种对现实中“不知轻重”人性的一种预警性提醒,它的诗学意义已经被放大了,普惠成一种人生准则。
“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袁枚《谴兴》)除了上述三位,包括潘永翔、段和平、潘红莉等一大批诗人的诗艺探索均以各自的方式呈现出独特的价值存在,他们不仅“寻诗便有”,同时兼具“灵犀一点”的创作格赋,的确值得后学借鉴和学习。
心跳是一种旋律
上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诗人的创作于1980年代显影成一种话语风暴,它强势掀动了由朦胧诗建构起来的诗学系统,开始寻求自己的价值确立。本期专号选发这个年龄梯队的诗人及作品,基本遵循了他们初始阶段的诗学路径,已然进入到一种平易的现实书写,他们仍然视心跳为一种抒情旋律,从传统和本位出发,在吸收中创新,于借鉴中拓展,渐成当代中国诗坛的主角。
北野诗歌的思辨性依然延续了他一贯的价值取向,在《繁花落》中,自省的力量异常醒目:“我一个人的羞愧\并不是最后的结局\当我做了酒鬼,我才知道鞭打的\伤疤,有时不只来自霹雳\它也来自心底的阴暗和暴力”(《繁花落》)。
诗人的深刻性往往来自于对生活的切身体认,当然包括对爱情刻骨铭心地揭示。在《你是我的海鸥》和《不再》中,孙方杰给出两种不同的情感观照。前者沉浸在对情爱梦幻般的憧憬中,类似一封深挚的情书,叙述大开大合,心迹浩然坦荡;后者在对情路的瞻望与梳理中,逐渐变得节制而世故,对人性的认识是客观的。对情的差异性思考,不仅表现在对情爱对象的态度上,更是纠结在对时间的无奈与慨叹里……
马行无疑是勤奋的,并在勤奋中保持着不懈的创新精神。《勘探队员之歌》更接近于一部诗剧,纪实性让这首诗呈现出一种舞台效果。事实上,诗歌对生活的干预相较于其它文学样式更直接,马行熟练地用诗歌语言设置情境,编织细节,他让“勘探队员”这一特定的人物集合得到了重新定义,某种程度上亦是对劳动价值和奉献精神的艺术肯定。
犁痕突破地理文化的局限,从北方人的视角考察江南风物世情,纵横于历史和现实的情境中,立意上竖起新帜,着眼点开阔深邃。而王勇男则是玄奥的,他的诗从来都不乏冷峻的思考和奇诡的表达,带着独立的怀疑精神和黑色幽默的韵味。他的诗一般不给出答案,总是在提出问题中消解问题。
杨小林依旧延续了反讽的叙事风格,他不善于使用抽象的“心理意象”展开理性审视,而是按照思维惯性使用具象的“物理意象”展开想像。他努力在谐谑中保持思考的严肃性,诗中思绪腾跃翻飞,天马行空,确有其明确的价值指向。相比之下,逸臣的诗就老实恬静多了。逸臣内心方正,心思规矩,善于在“小”的或简单的营造中发现“大”与广阔,他的诗闲适而内敛,平实中见高蹈,随意中见深情,实可谓人如其诗,诗如其人呵。
张静波的“城市诗”经营已经形成独特的美学情境了,他在不经意间对城市文化和文明的考察,决定了他的诗具备了较高的审美层次,对城市存在的意义,以及人在城市宜居的多元思考,使他的创作超越了对“大乡土”形而上学的固守,在对城市的守望中实现了诗意的栖居。而王笃坤却怡然自乐地“隐居”在大森林里,在对“田园”的深度想象中,用诗歌建造起并不只属于他自己的“桃花源”。他的“农事诗”并不拒绝城市的昌明、喧嚣与繁华,而是试图在沉静地倾诉中表达对人类福祉的永恒关注。
郭志凌的心是自由的,体现在他的诗中也是如此。他的诗秉持高义,富有情怀,总能从超验的吟唱中调动起全部的纯净与美好。他总是从正面切入对现实的肯定与传达,喜欢用鲜花装饰真理,用热爱描绘善良和正义,是一个心田里永远播满阳光、雨露和麦种的诗人。
邓诗鸿的诗洁净、开阔,弥漫着某种忧伤的神性,感觉上特陶醉,这样的诗易被贴上“自恋”的标签。然而,邓诗注重向内的开掘,语言灵动贴心,属于新古典主义范畴的表达。相对而言,李皓便近乎豪放型了。李皓的诗比较直观,他似乎羞于进行理性的阐发,更愿意畅快淋漓地袒露思想,表达观点。在《认养一株水稻》中,他的诗思是裸露着的,“肌肤越来越白,像一粒晶莹的大米”。
“格桑,世界上最瘦的花\我靠近她的时候,她会轻轻让开\当我的头发突然被大风刮乱\只有格桑,没有乱\纤细的身骨,在凌厉的气流里\一点不躲闪,一点不倒伏\她只是习惯在高海拔上回首人间\人间里有我,不值得一株植物\开着三种颜色的花,来爱”
在这首题目叫《我配不上一朵格桑的爱》的诗中,你会追踪到一种远胜过格桑花的那种美,或者说“美感”,那就是作者张远伦鲜活锐气的语言表现力。70后思维方式具备一种天生的优势,他们从深刻的文化转型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观念性飞跃,丰盈的知识构成,缤纷的信息维度,高速旋转的大脑,无限开阔的眼界,让他们拥有超验的灵感和充实的创造活力。
杨勇与木叶的诗尽管视角不同,言说方式却流畅而冷艳,字里行间蕴含着深远的学术视野,有着相似的美学立场。王孝稽和胡世远都在审慎地观望着身外的世界,前者的现代性表达简洁明快,后者更接近象征主义的表现方式。
诚然,1960、70年代诗歌群体的创作已经比较成熟了,他们的作品有对传统诗歌精神的真诚维护,也有横向上对西方经验的吸纳与变革。与60后群体相比,70后群体的实验意识更明显,诗歌的拓展努力更趋自觉和灵活。由于两个年代的知识结构相近,文化语境基本相同,所以创作观念上也存在着某种相似性。除了上述提到的几位,李继宗、红雪、曹立光、方文竹、赵亚东、小米、杨角、申广志、苏美晴、李晓泉、古剑、夏海涛、马端刚、成路、丁艳、阿垅等,都有着坚实的思想轨迹和强劲的创作态势,俟之他日,必将写出更值得期待的作品。
你无法矫直一条河流
新诗的梯队式发展有全局性的考量,也有局部性的参照。在本期诗歌专号中,上世纪80-90年代出生的诗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成人礼和加冕礼,整体性地走上了前台,其中不乏2000后的青春身影,他们的集体亮相表明,百年中国新诗生生不息,后继有人。
在《原谅》、《在春节里学会》、《耗尽》三首诗中,漆宇勤通过平实的书写完成了自我实现。我们不要怀疑80后们集体丧失了追诉生活信念和道德力量的能力,当他们开始懂的用诗来反省的时候,他们内心的光芒彻底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从而显示出一种难得的生动。
刘星元的《低处》,如实地泄露了一位青年思想者全部的心理现实:“这一生时光漫长呵\在漫长的时光里,不忙碌是可耻的\所以应该学着陪流水流淌\所以应该学着等一朵花开”……在刘星元眼里,尘世就是低处,那里有“世俗的幸福和世俗的信仰”,那里有漫长的时光,生长着我们的出身。
身为女孩子,丙方心思细腻,心事葱茏。她的诗长于记事怀人,笑对命运的嘲弄,铭记曾经的苦难,崇敬母亲的刚强,口语亲和,构思精妙。
胡海升领会生活的能力反映到他的诗中显示出一种别样的成熟与厚重。我非常惊讶80后们笔下的苦难记忆和生活压力好像并不是从父辈那里转接过来的,而恰恰来自于他们的生命体验。这一点到了90后们那里,似乎也在延续。龚旭的《霜降以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世间关怀同样令人动容,庞悠扬诗歌的“自我中心”和主场意识依然强烈,在一个强调和张扬自我的时代,切不可将自我从时代精神中剥离掉。
《殷家河行纪》是艾文华的传记,一个少年人的寂寞成长,映照出土地的贫瘠和尘世的苍凉,还有已经正在发芽的爱与梦想。
1980、90年代诗歌群体的崛起不仅源自他们成长的必然,也是中国新诗发展的一种必然。他们的创作如同沿着自然河床奔腾的流水,你牵绊不住他们,也无法矫直他们。那就随他们自由流淌吧,毕竟所有的川流都要归入大海的。
《岁月》不是大海,它当然不能吸纳当代诗坛全部的精英诗人,更无法穷尽全部诗歌精品,这也恰恰是本期专号的局限性所在。《岁月》地处北疆,幸运的是它从未被边缘。它从未卸载文学阵地的使命,努力在市场的挤压与磨砺下光大自己的文化品牌,好整以暇地办刊,发挥应有作用,坚定地为打造北疆文艺劲旅做出了独特贡献。这是《岁月》的骄傲,也是全体《岁月》人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