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表白

2016-11-12贝西西

飞天 2016年10期
关键词:电话

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省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作家类,获首届《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奖,陕西省第四届“柳青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其中较多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山花》《雨花》《长城》《延河》《黄河》《牡丹》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发于《小说月报》原创版。

1

秦东睁开酸疼的眼,窗帘上有一条缝隙,射进一道亮白的光正好在他脸上,乍看上去将他的脸进行了一种奇怪的分割,一半阴一半阳,阳的那一半脸淡得如同没有,阴的那一半脸又沉重得沟沟壑壑,沧桑无比。

他伸手拉上窗帘,看墙上的表,都十点四十了。秦东努力回想,他昨晚是如何回来的,对了,是小伍送他到楼下的。昨天,他又上酒桌了,他只要一上酒桌,就意味着必醉,因为这是他社交的唯一能力。秦东在药监局工作,自从坐上这个部门主管的位置,他就和酒干上了……秦东微睁着眼看着桌上的半瓶五粮液,依稀想起昨晚的事情来。

昨晚秦东代表药监局宴请本省的几大药厂负责人,这些人平时都是给局里送油水的主子,而且每一个主儿背后的人脉关系都是盘根错节,必须小心对待。在酒桌上,秦东一开口就唱歌似的:“人说酒是个好东西,我看也是,这酒里才是自有黄金屋、自有颜如玉……今天和王总、刘总、夏总一起吃饭,我是从昨天半夜就开始激动了,我仰慕王总的才华、刘总的魄力、夏总的义气。今天三总聚在一起让我的仰慕简直就像这酒一样要溢出来了……我先自干一杯……”雪花酒店的豪华包间里,富丽堂皇的水晶灯洒出金色的光,将这包间的角角落落都包裹在金光里,使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连着时间也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金似的。墙角的干枝插花是日本风格的,有几枝落在上面,沙发也是一种金黄交错的繁花,地毯里暗中交织着一种金丝,映着灯光,隐隐闪烁着幽幽的光。秦东觉得自己像上了舞台一样。

秦东在酒场上的语言,那简直是赛过一个脱口秀演员,声调平稳,丝丝入扣,声音语气拿捏得无比恰当,节奏感也掌握得恰到好处,硬是能把一番假话说得和真的一样。昨晚的酒席在雪花酒店里七个人吃了四千七,这已经算节约的了,酒是带来的,四瓶五粮液,秦东自己就能干掉一瓶。其实按说宴请这几位主子,又不是上级领导,秦东没必要这么卖力的,但是秦东已经成习惯了,一上酒桌,他就换成了另一套系统,这套系统无比准确地控制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严格按那个程序走下去,就像身体里有另一个人在操纵着他一样。在某一瞬间,他觉得他也是很享受这种状态的,他像是一个胜利者,终于可以掌握另一个自己了,而这种状态必须是在酒的催化作用下。如若他不喝酒,或者不把自己先灌个微醺,他甚至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所以秦东在酒桌上的酒风极好,不用怎么劝,一定会和对手同醉。他在酒桌上侃侃而谈,抑扬顿挫,指挥倜傥,以至于那晚每人一客的辽参他都没有顾上吃。一客辽参三百八呀!回头想想,他还有点后悔……

王总是个文人,对秦东说:“行了,秦部长,少喝点吧,大家都随意点吧……”秦东可不行,秦东到了酒桌上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必须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干倒,这样事就成了,这是他在酒桌上的逻辑思维。

这一次同样,当秦东眼里发花、看不清眼前的那条清蒸桂鱼是横放着还是竖放着时……他知道,今天该结束了。最后怎么离开雪花的,他都记不太清了。小伍是他的司机,小伍对酒后秦东的所有行径,都了如指掌,先给他买一瓶冰的农夫山泉,去去嘴里的浊气,然后再送他回家,好好睡一晚,第二天就没事儿了。秦东酒醉后从来不闹事儿,只是偶尔发几句牢骚。秦东算是个严谨的人。送到他家楼下,他醉得再厉害,都能自己回家的,这一点小伍非常清楚,但如果让他在外面那就难说了,他没准会摸进一个澡堂子当家的。

2

现在秦东躺在床上,鞋子在床前横七竖八扔着,伸手一摸裤子,湿的,后背一凉,这是什么啊?是水还是尿啊……赶紧起身冲澡。看着一堆扔在洗手间角落里的衣服散发着诡异的味道,秦东一股懊恼。在淋浴器下面大力地冲,水量调大,偏冷,微微鼓起的小腹有了一点点疼,像是被水激着了,有点岔气。浴室里墨绿色的墙砖散发着幽幽的光,来回闪着秦东还算健硕的身体,伸手扯浴巾时才发现没有,是喽,老婆带着孩子去普激岛旅游了,走之前把所有浴巾和毛巾都洗了,晒在阳台上。于是,光着身去阳台。阳台上挂满了衣服,他寻找,终于找到一条米色的浴巾扯下来,围在身上。

拉开冰箱,冰箱里放满了吃的。他想吃点食物,看到有小馒头和面包,想了想,拿了两个小馒头和一瓶香菇酱、一盒特伦苏。微波炉里打热了小馒头和奶,然后开电视,坐下来。南方又发水灾了,英国退出欧盟了……他一边看着新闻一边点根烟来抽,吃了小馒头喝了奶,胃里终于舒服了点,头还是有点蒙。他想清醒点,于是又打开烧水器,准备泡杯茶来提提神。

叮一声,手机短信响了,他走过去拿起手机,是10086的信息……刚要放下手机,突然猛地看到,昨晚打出去了那么多电话!天!天啊……他这是怎么了?他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再仔细一看,竟然有二十一个,瞬间产生了一种恐慌感。他开始想,他昨晚为什么要打出这么多电话的?一口馒头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在这些电话里都说什么了?

他翻开手机看,二十一个电话,有六个是未接的,那这十五个电话里他都说了什么?他努力回想,昨晚他为什么要打电话,也没什么事啊……昨晚几点回的家,他有点不记得了,他看着接过的电话,心想,自己不会在这些电话里胡说八道吧,这可怎么办?于是赶紧拨电话给小伍。电话一打过去,小伍睡得正香,迷迷糊糊接了电话,他问小伍:“我昨天在回来的路上说什么了?”小伍没听明白,问:“秦部长你说什么?”他有点急了道:“我昨儿在路上干吗了,有没有打电话?你好好说话!”小伍一听领导急了,这才清醒了点,与强烈的睡意作了一下挣扎,回他:“你昨晚醉得比平时厉害,平时都不吐,昨晚在马路牙子上都吐了,还踢了我一脚,路上一路喊着‘我要表白,我要表白……我不是这样的,然后跟我要手机。手机给你了,你就翻着手机在那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他又问小伍:“你确定我没有打电话吗?”小伍想了想说:“没,没当着我面打。你回家后打没打我就不知道了。”

扣了电话,他看着那手机里打出去的十五个电话,脑子轰一声,心里万分沮丧,然后他就像个小学生初次看到课本一样,开始仔细翻看那些打出去的电话以及时长,然后推测自己能说些什么。十五个接过的电话,有十二个都是女的,他发现他打出去的第一个电话是一个大学女同学的,他曾暗恋过她。那时这女孩有一头长发,黑瀑布一样挂在身后,简直就是当年的飘柔广告,散发着一种直到现在他都搞不清楚的香味儿,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股子香味,太他妈奇怪了!秦东想,这种味道穿透力极强,以至成为那个时候那个班好些男生的集体记忆。现在飘柔广告都是孩儿他妈了。飘柔广告的婆婆得了一种病,必须要用一种德国进口的药,每次飘柔广告都找秦东来批,秦东也是借此机会才可以每隔一个来月见一次飘柔广告。

那么他在电话里向飘柔广告说了什么?秦东有点坐立不安了,用手搓了搓膝盖,作了一点努力,秦东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铃声响了两声,飘柔广告接了电话:“喂……”秦东问:“我昨晚给你电话了吗?”飘柔广告一听,声音低下来说:“你说呢?”要不说这“你说呢”秦东还好受点,一听这么说?秦东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又问:“那我说什么了?”飘柔广告带点嗔怪的口气说:“就问我在干吗,又问明天干什么。你昨晚喝多了吧?你媳妇也不管管你……”秦东听出来了,飘柔广告话中间好像是有隐瞒的,这让秦东有点不快,他还想再问,这时飘柔广告用飘柔的口吻对秦东说,“好了,我得给孩子热早饭了,在那嚎呢!别喝那么多酒,身体要紧……”说着就想挂电话了,秦东一时语塞,再纠缠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挂了电话,秦东站起来点了一支烟,走到阳台上。此时太阳已经全部出来了,射进这个立体的阳台,阳光在玻璃上来回流转,也在秦东赤裸的上半身来回流转。秦东有点焦躁,在这个盛夏的中午,秦东一反常态的纠结他昨晚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这十五个电话像个谜团一样困扰着一向严谨的他。

3

秦东看到他打出的第二个电话,还是一个女孩子,叫刘天儿。一想到刘天儿,秦东有点愧疚。刘天儿是一个医药公司的业务代表,经常出入于各大医院的药房,也有一些药要到秦东这里来批。

刘天儿这女孩子常穿黑色的一步裙,这是既开放又保守的穿法。刘天儿老家是东北的,也有东北人的爽快劲儿,初来秦东这里时秦东不太爱搭理,觉得这些医药公司跑药的都是一副黑心肠,光图着挣点子暴利。刘天儿知道秦东刁难她,并不介意,她坐在秦东的大办公室里,看着秦东办公,一边听着歌,有时兴致来了,还摇腿。等到秦东事都办完了,刷一下就从角落里的发财树下射到秦东的办公桌前:“秦部长,咱该谈谈我的事了吧……这两批药您啥时候能批啊?再不批我们公司今年咋活呀……”刘天儿公司里的这批药库房里就有,但秦东就是不批。要让你们知道这药的钱不是这么好赚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不难为一下你们还得了?

秦东眼皮子都不抬,道:“这批药大约要下个月才到货……你们排不排得上还不知道,以后这种事情呢去找刘经理,不要来问我啦……”刘天儿这姑娘点儿很清,知道只要秦东这里批了,她就是拿着圣旨下去的,下面路路通,她才不去找什么刘经理呢。刘天儿翻了翻眼睛,说:“那我下个月再来。”说完委屈地往出走。这是刘天儿第四次来找秦东了,走出门时刘天儿将秦东的门顺手带上,谁知那木门上面有个刺还是什么在刘天儿带上门的瞬间勾住了刘天儿的丝袜,接着一泻千里似的,那丝裤迅速得像退潮的水一样散开去,不一会刘天儿浑圆的腿上就出现了一个梯形图案。

刘天儿慌了,一边捂腿一边向下蹲着,怀里的审批资料也掉了一地……这是秦东第一次看到刘天儿发慌,一改往常满不在乎的样子。刘天儿一边在地上捡那些审批资料,一边环顾腿上还在溃散的丝袜,涨红着脸偷偷瞥视秦东,还不忘挤出一丝笑,头发垂下来,含在嘴里。这一瞬间,秦东动了恻隐之心,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几欲站起,终还是没有。

刘天儿再来时,秦东就给她把这批药批了,刘天儿有点吃惊。那天刘天儿来时裙子又短了点,秦东看到了。再仔细看时,秦东发现刘天儿长得舒淡,眉毛很好,鼻子圆,倒是有点福相的。刘天儿有点惊奇于秦东这么快就批了他们公司这批药,其实刘天儿公司的药对秦东来说量不算大,但对刘天儿来说就是很大一笔业务,而且意味着刘天儿可以不用担心地过一年。秦东签了字,打算要出去办事儿,刘天儿还在那低头想着,可能还未适应如此顺利的节奏感。秦东乐了,道:“刘天儿女士,你还等什么?我要出去办事了……”刘天儿慌忙站起来,道:“好好好,秦部长,谢谢您……”

那天晚上秦东又喝醉了。半醉时,秦东收到了刘天儿的短信:秦部长,不知你有时间没有,想请你喝茶。秦东那天不知怎么了,稍加犹豫回复了一个字:好。那天下了雨,天黑得也快,当秦东到刘天儿说的那个茶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伍识趣得像妖精一样电光一闪就不见人影了,秦东看到刘天儿坐在一个角落里,影子有点恍惚。

秦东只记得那天刘天儿说过这么一句话:人要知恩图报的。

第二天秦东醒来时,脑子嗡的一声,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赤裸的上半身上搭着雪白的被子,这个酒店的被子白得耀眼,白得吓人。看到刘天儿的衣服在椅子上,他一下就清醒了,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让秦东懊恼无比,这叫什么事嘛!

秦东迅速地穿衣,就像上初中时候军训一般的速度,当刘天儿围着浴巾出来时,秦东已经衣衫不整地坐在那里了。他指着旁边的衣服,颤抖着声音说:“穿、穿、穿、穿衣服……”刘天儿发尖上滴着水,脸色潮红,忽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有点诧异地看向衣服。秦东又慌忙结巴着说:“洗、洗、洗手间里穿去……”刘天儿乖乖拿了衣服去洗手间了。

出来后刘天儿坐在秦东的旁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说:“哥,你刚当部长不久吧?我单位大姐教我了,说您这么爽快给我批了这批药,得谢您。来日方长呢,我干不了多久,顶多再干两年,挣够了钱就回老家结婚呀……你放心,我懂。”

真让刘天儿说对了,秦东那时坐上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熟悉情况又用了快半年,但天地良心,秦东那天真是酒醉状态下回了刘天儿、又不知怎么到了茶馆的,可现在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秦东坐在那里,昨晚的一切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忙乱,哎……这酒啊!秦东对刘天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下来就不知说什么了。刘天儿给秦东沏了一杯茶道:“哥,不要紧,我懂的。”话说到这份儿,秦东真不知说什么了……心里对刘天儿总有一番愧疚,心想他不过举手之劳的事情,怎就让这姑娘全力以赴了呢!

开始秦东还有点担心,担心刘天儿胁迫他什么。但这姑娘真是蛮懂事的,从来不给秦东添乱,也不主动联系秦东,来找他时,还是像往常一样先躲在角落里。半年后,秦东对刘天儿放心了,有时会叫刘天儿出来认识一些有用的人,没事儿时会一起喝喝茶。刘天儿呢,每次来时带点蜂蜜什么的,也算对秦东有点心,渐渐和秦东周围的人认识了,但心底里秦东总是有点愧疚。再后来,秦东就直接喊刘天儿“天儿”或者“妹子”了。

现在秦东看着他打给刘天儿的电话有七分多钟,他都说什么了呢?他怎么会拨刘天儿的电话?他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打过去了。“喂,秦哥……”就这一声,秦东就听出来了,这姑娘一边吃东西一边接他的电话,刘天儿爱吃,常常靠吃来缓解压力。秦东直截了当地问:“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嗯,打了……”刘天儿答。“你昨晚干吗呢?”秦东又问。刘天儿懒懒地说:“没干吗,歪在沙发上看八零后脱口秀呢……”“呃……我昨晚和你说什么了?”秦东有点尴尬。刘天儿顿了顿说:“也没说什么,就说你喝多了,有些难受。哥你喝多了那不是常有的事吗……不过以往喝醉了,好像不给人打电话哦,怎么啦?”秦东有点急:“我到底说什么了?”刘天儿紧张了,想了想在电话的那一端冷静地说:“真没说什么……”“啥也没说?”秦东又问。刘天儿在那边幽幽地说:“真没说什么,早知道我录音好了。”

扣了电话,秦东坐回到沙发上。这个姑娘在撒谎,他了解她。他久久地看着那七分钟的通话,艰难地咽下了一口茶水。

4

廖梅是秦东的前妻。秦东和廖梅分开时三十三,如今四十四了。分开时秦东把房子给了廖梅。廖梅和秦东分开时平静地坐在沙发上说了一句话,让秦东决定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她,廖梅说:“和你结婚七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那时候的秦东有点胖,而且睡觉整夜打呼,有时会有哮喘发作。和廖梅分开,秦东真是快刀斩乱麻,趁着七年之痒,又没孩子,手起刀落,干净利索。这是天意么?和廖梅分开以后,秦东两个月后就好了,不打呼了,再也不打了,这简直是……怎么说呢?秦东那时遇到了现在的妻子,比他小十一岁,其实没离婚时,秦东已经和她来往了。但那个时候,秦东绝对的心狠手辣,而廖梅是外国语学院里教外国文学的老师,哪里受得了这样,亦不懂得纠缠。但不知为什么,秦东一直没有断了和廖梅的联系,有时几个月一个电话,有时中秋让手下送去盒月饼和水果。

拨廖梅的电话,秦东是一点都不犹豫,毕竟曾经一起过了七年,电话一打过去,便听到廖梅在那边叫道:“秦东,我告诉你,你以后喝了酒不要给我打电话,你说那些话想干什么呢?你高高在上轻飘飘地在评点过去吗……”这话说得秦东有点懵,从这话音里想听出来他昨天给廖梅都说什么了,遗憾的是廖梅只是情绪化的发作……秦东听了一会儿,在这边怯怯地问:“我昨晚说什么了?惹得你这样?”廖梅在那边愣了一下,问他:“说什么了你不记得了吗?”秦东嗫嚅着说:“记不得了……”只听到廖梅在那边一声呜咽,电话就挂了。秦东感到手里握着的电话湿了,是从那边流过来的眼泪,湿淋淋冰凉凉的……

你看这事儿弄得。那边挂了电话,秦东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想,他肯定是说什么伤廖梅心的话了,要不你看,这电话都湿了。十年后的这个清晨,不知为什么,秦东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廖梅来,这个总是喜欢吃饭时咬筷头的女人,小巧的嘴一动一动,最初也是这个细节让他的心像一颗石子扔进水里一样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波,从此开始猛追。唉……秦东叹口气,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5

现在,秦东如同得了强迫症一样,因为昨晚的他太一反常态了,仿佛身体里另一个自己跳出来了似的,他代替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真是让他又好奇又恐慌的事情。

秦东顺着通话记录看过去,看到了里面仅有的三个男人,有一个是他的发小,安离。安离这小子,上个月上来过一次省城,俩人喝了一顿酒,然后就各奔东西了。安离和秦东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两人一起干过不少偷鸡摸狗的事情,并在这种事情上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后来,秦东从农村考到省城来上学,而安离却没考上大学。不过无所谓,安离想得开,也不在乎,陕甘边界上的人天生就练了一股子强悍的生命力,怎样都能找到活路。现在秦东在药监局当了部长,而安离也干上了运输业,拥有了一个车队,成了路霸。秦东记得那一年高考完后,当他们两人都知道了各自的去向后,就索性去美美地玩了一圈,他们两人骑着自行车绕着陕甘的省境线骑了一圈,车子后放着一个录音机,一路放着音乐,就这么出去了,一直到沙漠。那一个暑假,两人都晒得像黑鬼子一样,皮肤油黑发亮,鼻孔里都是黑灰,脸上最白的地方是眼仁,头发像一撮一撮的稻草。他们一路打着工,一路唱着歌,迎着夏天热烘烘的风,就这么走下来了。秦东记得很清楚,那么大热的天,他们听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和《天边飘过故乡的云》。那年夏天,他俩回到家后,都像蛇一样窝在家里蜕皮,一身又一身。

电话一拨过去,没人接,秦东便挂了。这个时候安离应该在湖南的湘潭,因为上次和秦东喝酒时,安离说那边有一大单生意,他下个星期要去湖南。正想着,电话回拨过来了,安离在电话里道:“哥们儿,昨喝多了吧,喝多了也不至于这样啊?跟只狼似的嗥,嗥了那半天。咱现在也是当部长的人了么,怎么还这样……”秦东一听马上直直地问过去:“我昨晚说什么了?”安离那边稍微顿了一下道:“也没说什么,就在那狼一样地嗥,嗥的什么我也听不清,伤心了呗……”秦东急了:“你扯什么淡?我就问你我昨晚打电话过去,我都说什么了?”电话的另一边传来安离的声音:“后五辆车的吨位要下去一些,要不在高速上吃不消,听到没有?……啊,你刚说什么?我真没听清楚,你就在那嗥,乱七八糟的,我也不知鬼嗥什么。行了,不和你多说了,车队要开拔了。等我回来和你好好聊啊……”

挂了电话,秦东一看昨晚的通话记录,二十七分钟,那么就如安离说的那样,在这二十七分钟里,他和安离像狼一样都嗥了些什么?

正想着电话短信又响了,内容是:秦哥,你昨晚是喝酒了吧?我知道你和李局有些误会,可也不至于这样嘛!大家都往前看,再一看发信人,李美仪。天,秦东简直坐立不安了,李美仪是李局的秘书,谁不知道和李局的二太太差不多呀。秦东想着这个短信该怎么回,想了想,手指在屏上摸索了半天还是没回。

秦东一个抛物线将手机扔到床上,心想,爱咋咋滴,已经这样了……

这个中午,秦东过得异常烦燥,他又点了一支烟,正抽着,电话响了,一看是父亲的。秦东一接电话就问:“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父亲在那边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若不给你打电话,你会给我打电话?怕是不会吧,秦部长……”这话说得秦东在电话这头,鸡叨米似的:“嗯嗯嗯……你说吧……”“我给你说,下个星期你把乔乔给带回来,听到没有?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见乔乔了!你妈给乔乔买了一身衣服,让他回来试试,别到时回来了,没试呢就已经短了……”这话说得秦东在这边只有答应的份儿。

短信这时又叮的一声:你昨晚喝酒了吧?真是的……以后酒要少喝,要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再一看发信人,良毓,秦东头更是轰的一声……良毓是秦东的下属,暗地里一直对秦东有好感。秦东将这条短信逐字逐句地看,想要揣测出昨晚他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应该是向她吐苦水了,没和她说自己和妻子分居的事吧?想到这里秦东简直是懊恼无比。这个电话他是断不会打过去问他昨晚都说了什么的,那还不等于惹火上身?

手机仍在那里一闪又一闪,是一个个短信过来了。他一阵阵头皮发麻。这些短信依次在手机里排列着:

秦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吗?你要不喝酒说出这个来,我还以为早过去了呢……

秦总,昨晚电话没听到,有事吗?(这样的短信秦东是喜欢看到的)

讨厌!

一看到这样的短信,秦东简直要崩溃了,汗毛都竖起来了。讨厌什么啊,他说什么了啊……

你那些话为什么不早说?

秦东感到越来越烦燥,现在的他、清醒的他不记得自己有什么话压在心底没向谁说的啊?他一把扯掉身上的浴巾,赤裸着向浴室走去,将水调到凉水,任凭冰凉的水倾泻而下,激得他打了一个抖又一个抖。这时,房子里又有电话过来,持久地响着……秦东突然想昨天的那个他为什么想表白?他表白得清楚吗?现在,酒后吐的还会是真言吗?

秦东低下头,在淋浴器下久久地站着,突然他感到有热热的东西从脸颊处向下流,也不知是什么,瞬间就被水流冲掉了。他把水量开到最大,水流哗哗砸向他的背,噼啪作响,再四溅开来……

秦东知道,从此,他连这表白的能力都要丧失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猜你喜欢

电话
意外的面试电话
神奇的“手指电话”
电话求助 等
报复
石忠·收藏·
黄亚祥·收藏·
宋益群·收藏·
春天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