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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汽车里的男人

2016-11-12郝炜华

飞天 2016年10期
关键词:芬芳马路汽车

郝炜华,女,19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北京文学》《清明》《山花》《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古琴》。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被《小说选刊》转载。

1

没有人说得清那辆汽车是什么时候停在马路上的,也不知道汽车里的男人是本来就在汽车里还是汽车停下后爬进去的。最早发现汽车的是杜芬芳,她早晨5点32分从小区出来,一眼看到停在马路对面的汽车。

杜芬芳看到汽车并不奇怪,因为她跟柳清明约好了,早晨5点30分,他开着汽车在马路对面等她。为了表现女性的矜持,杜芬芳特意晚出来两分钟。一出小区就看到汽车,杜芬芳心里非常高兴,这种情形代表柳清明在乎她。

杜芬芳33岁,是小区出了名的剩女,因为总不结婚,她的父母都不好意思见人,遇到从前的同事都低着头,绕着走。偏偏有同事不懂事,追到父母面前,塞给他们500元钱,说:“我下个月退休,退休后回老家住,孩子的婚礼肯定参加不上。不管孩子结没结婚,这份礼金一定要收下!”杜芬芳的父母臊得脖子都红了,回家便将500元钱拍到杜芬芳面前,说:“你再不结婚,我们就死给你看。”

杜芬芳拿起那500元钱,一张一张捻开。红通通的百元大钞组合在一起,既像一把扇子,又像一朵鲜花。她说:“为了这500元钱,就把自己嫁出去,太亏了吧?”

“是500元钱的事吗?”杜芬芳的母亲说。没待她说完,杜芬芳的电话响了。有电话就有男人找杜芬芳的可能,母亲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打电话的是柳清明,说:“明天我休息,我们去聊城玩,好吗?”

柳清明是杜芬芳相亲的对象,两人才见过两次面,第三次见面就跑到几百公里之外的聊城,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刚要开口拒绝,杜芬芳眼睛一瞥,看到了母亲。母亲两眼盯着她的手机,盼望、担心和焦虑组成一张面纱,严严实实地罩在她的脸上。杜芬芳一激灵,说了声“好”。两人约好坐最早一班火车去济南,然后换车去聊城。杜芬芳又说了一声“好”。

仿佛一阵轻风吹过,母亲的脸上起了波澜。杜芬芳的心软了一下,电话挂断的瞬间追上一句话:“如果玩得太晚,就住一晚上。”

“住一晚上……”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也别住一个房间。”

小区在马路东边,汽车在马路西边,要到汽车旁边,需要穿过整条马路。

马路是八车道,白天6点到夜里10点,汽车、行人、自行车、电动车就像密密麻麻的子弹来回穿梭。此时的马路却有些不一样,没有汽车,没有行人,没有自行车和电动车,清冷得像一条干涸的大河。

杜芬芳大步向马路对面走去。走到路中央,一辆油漆斑驳的货车从天而降,被人追捕一般惊惊慌慌地急驶而去。汽车过去不久,一辆三轮车紧贴着路边驶来,车厢里装着豆腐,车梁横杆上挂着一长溜塑料袋,一袋一袋全是白花花的豆腐脑。

有了货车和三轮车做陪衬,停在马路边的汽车就像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杜芬芳看着满心欢喜,来到汽车前面,伸手去拉车门。车门即将打开,杜芬芳又猛地一推,车门一下子关上了。

杜芬芳发现一个问题:汽车是黑色的,而柳清明的汽车是浅灰色的。

杜芬芳慌忙后退两步,幸庆自己的警醒,城市里上错汽车被坏人拉走的事情时有发生,那些被拉走的女人大多姿色平平,她这样气质较好、看上去有文化有修养的女人如果被拉走,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后退两步的地方是人行道,种着法国梧桐和冬青树。杜芬芳趴在法国梧桐树后面,冬青掩没了她的脚和小腿。她将手放在胸口上,说:“不要看,不要看。”可是终究没能管住自己,探出脑袋向汽车看去。

这一看,杜芬芳大吃一惊,汽车里竟然没有人。

这怎么可能?车灯雪白地亮着,应该是行驶中突然停下来的。杜芬芳清晰地记得,她拉车门时,听到发动机“嗡嗡”的声音。可是,这就说明汽车里必须有人吗?也许开汽车的人匆匆忙忙停车,从汽车里出来了呢。

出来了,会去哪?杜芬芳回头看了看,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就是护城河。护城河有些历史了,听说开挖于明朝。从明朝到现在,不知淹死过多少人。上个月护城河就淹死了一个男人,杜芬芳还特意跑过看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现在,开车的人跳进护城河了吗?

杜芬芳跑到护城河边,河水静悄悄的,没有人坠落的迹象。这河水不是来自高山大海,而是来自城市的污水处理厂,透着一股淡淡的绿色,散发着说不出来的味道。这样的河水如果跳进去,有着万般的委屈也洗涮不清,反而玷污了自己的清白。

杜芬芳回过身,又来到法国梧桐树后面。这个时候,令她吃惊的另一件事情发生了,她看到一个黑黑的东西在驾驶座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突然间又不动了。

那是什么东西?杜芬芳两手扶着树干,向着马路两边张望。又一辆汽车从马路中央驶过,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一个老年男人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拍打着腰。马路对面,小区保安室里透出暗淡的灯光。种种迹象表明,现时是个太平盛世,杜芬芳如果走到汽车旁边,也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杜芬芳从人行道上下来,走到汽车前面。雪亮的车灯光如同两条大腿将杜芬芳夹在中间,透过车窗玻璃,杜芬芳看清了,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一起一伏的是他的后背。此时,他的身子坐在驾驶座上,头却耷拉在旁边,因为耷拉得太厉害,像掉下来一样。

这个时候,骑自行车的男人从汽车旁边走了过去。他看了汽车与杜芬芳一眼,丝毫没有减弱蹬骑的速度。倒退着走路的老年男人从汽车旁边走了过去,他看都没有看杜芬芳和汽车一眼。远远的,又一辆汽车驶过来了,右拐弯灯一闪一闪的,杜芬芳认出来,那是柳清明的汽车。杜芬芳的胆子一下子大起来,她用力拍打着汽车窗玻璃,大声喊:“喂,喂,喂!”

车里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头向上抬了抬。可是似乎又没听到,头抬了两下后又不动了,依旧耷拉在那里。

柳清明将汽车开过来停下来,摇开车窗。杜芬芳跑过去,说:“车里那个男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快上车,火车马上就开了!”

2

从马路边到火车站需要十分钟的车程。为了表示时间紧迫,柳清明将车开得很快。杜芬芳坐在副驾驶座上,说:“那个人,我们应该帮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情况?可能是睡着了,可能是喝醉了,还有可能死了。你说呢?”

“如果是这样,就更应该帮他。”

“怎么帮?睡着了的话,把他叫起来吗?还不如叫他多睡一会呢。喝醉了更不能管,万一有什么事,我们都说不清。死了的话……”

“那应该报警啊。喝醉了会被呕吐物噎死的。死……万一是突发疾病……”

“报警?”前面恰巧是个十字路口。柳清明停下车,一拍方向盘,“报警?如果喝醉了,我们报警,他就是酒驾,我们是帮他还是害他?如果是死了或是突发疾病,警察会对我们进行没完没了的讯问,你怎么证明他跟你没有关系?对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拉了一下车门把手,拍了几下车窗玻璃。”

“你呀,你!”柳清明恼怒起来,一踩油门,汽车一下子闯过十字路口。这时,他才发现信号灯依旧是红色的。

最早一班火车是绿皮车,车票是昨天买好的。为了表示诚意,柳清明特意买了两张卧铺票。进车厢,他们才发现卧铺是被人睡过的,被子、枕头像堆咸菜似的胡乱堆放在一起。杜芬芳坐在边座上,撅着嘴不肯去睡。柳清明找列车员。列车员说:这趟车是过路车,铺是下车的旅客空出来的,被子、枕头当然是用过的。

列车员这样一说,杜芬芳更不肯睡了。柳清明整理好铺,将枕头翻过来,又脱下外套塞进被子,说:“隔着我的衣服,可以睡了。”

杜芬芳钻进被窝,眼睛、眉毛皱到一起,看得出来,是为照顾柳清明的情绪而不是为了想睡才钻进被窝的。

柳清明坐在另一张铺上,看着杜芬芳,似乎想做出恋人才能够做出的举动。可是他实在做不出来。他看着杜芬芳的脸庞、下巴、露在被子外边的肩膀,突然打了一个哆嗦。这床被子曾经被一个陌生人睡过!那个人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那个人是送奶工还是小区的保安?

柳清明35岁,每天早晨5点18分准时起床,倚着阳台的栏杆抽烟。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他会看到送奶工抱着奶箱慢腾腾地走来。送奶工的身旁是个垃圾箱,一个男人拿着铁锹拼命地铲垃圾。小区保安拿着手电筒从男人身旁晃悠悠地走过。柳清明居高临下地看着,突然会感觉到人生的虚无和悲凉。他想起某个傍晚,护城河边,一个民工光着脚板蹲在地上,他的孩子拿着他肮脏的拖鞋欢天喜地地跑来跑去。

很多时候,他与他们的人生就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柳清明转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马上就谷雨了,铁路两边的树木枝叶繁茂,有桦树、楸树、杨树、柳树、大叶女贞、小叶女贞、紫叶李。再远一点的是梧桐树,挂着一束又一束淡紫色的花朵。

时间过得如此快速,他与杜芬芳第一次见面时树叶才刚刚发芽。那样的见面真是平淡无奇——相亲会上中意对方的条件,电话互报姓名,然后在咖啡厅见面。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生活品味自然不低。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见了两次面,他都没有要拉她手的冲动。

从前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年轻、职业好、收入高、算得上英俊,对女孩子充满了兴趣,最多的时候,一个礼拜相了三回亲。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有处女情结,甚至直言不讳地问女孩子:“你是处女吗?”她们统一的回答是“是”。并且疑惑地说:“怎么不是呢?”可是,试下来之后,没有一个是的。

柳清明回过头来看杜芬芳。杜芬芳似乎睡着了,皱在一起的眼睛和眉毛舒展开来。被子一直推在下巴上,在那里折出一道浅浅的褶皱。阳光从玻璃窗透进来,照到杜芬芳的脸上。看上去,是个极好的女孩子。可是,为什么睡在别人睡过的被窝里?

快到济南时,柳清明将杜芬芳喊起来。杜芬芳真的睡着了。她生活、工作安逸,向来没有早起的习惯。这次早起,使她感觉疲倦,因此一下子睡着了。一个半小时的睡眠,她竟然梦到了汽车里的男人。那个男人身子后仰、头靠在椅子背上、大张着嘴,仿佛要吃掉眼前的世界。

被柳清明叫醒,杜芬芳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点分不清是在马路边还是火车上,等到看清眼前的情景,杜芬芳的嘴巴一下子撅起来。

车厢里的人都起床了,拿着大包小包准备下车,他们坐在边座上、卧铺的下铺上,站在车厢过道里,衣衫不洁,头发蓬乱,脸上堆着仿佛洗不净的灰,有人直接将行李搁在下铺的被子上。车厢卫生不好,窗玻璃脏成灰色,地板积着一团又一团污垢,混杂着脚臭、汗臭、体臭以及鸡蛋、方便面、火腿肠等各种各样味道的空气像水一样流来流去。杜芬芳坐起身,看到茶几上堆着香蕉皮、奶袋子和卫生纸,被子角沾着一块黄色的来历不明的东西。杜芬芳几乎要尖叫起来了。她看了柳清明一眼,跟他还没熟到可以肆无忌惮表达感情的地步。杜芬芳咬咬嘴唇,将尖叫咽了回去。

列车停靠站台,两人下了火车,通过地道到达另一个站台。一辆红绿相间的列车停靠在那里,人流如同泄闸的洪水在站台上淌得到处都是。柳清明带着杜芬芳就近登车,上了车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车厢里人满为患,差不多到了人挤人挤的地步,他们要想到达自己的座位,必须挤过重重旅客,穿过五节车厢。杜芬芳说:“站在这里好了。”

柳清明挨着杜芬芳站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热呼呼的气息从鼻腔吹到杜芬芳的脖子上,吹得杜芬芳痒痒的,她歪一下身子,气息吹到别的地方了。杜芬芳的手指按到车窗玻璃上,列车开动了。站台、绿皮车、防雨棚、楼房、零星的旅客迅速向后倒去,车厢内的旅客映到窗玻璃上,一个又一个如同蚂蚁一般挤在一起的陌生面孔。

“我如果突然晕倒,”杜芬芳说,“会有人管我吗?”

柳清明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候,列车长过来了。杜芬芳揪住列车长,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列车长看了她一眼,说:“今天怎么尽是奇怪的人?刚才一个旅客说自己是个死人,没有户口、没有身份、没有车票,也没有钱。还有一个旅客说放在座位后面的大箱子危及他的人身安全。还有一个旅客拿着二等车票非要坐一等车,理由是一等车的座位空着。旅馆的房间都空着,不交钱能随便进去住吗?你突然晕倒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你不是没有晕倒吗?”

杜芬芳将脸扭到一边,突然感觉眼泪要流出来。车窗外是急速向后倒去的风景,树、长满庄稼的田野、红顶的房屋、干涸的河流、水洼。水洼……杜芬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了。她的表哥就淹死在这样的水洼里。本来是她掉进水洼的,她一次一次将头用力探出水面,两手胡乱挥舞,试图抓住一样东西。她才16岁,生活刚刚开始,还没尝到恋爱的滋味,怎能轻易地死去啊!她终于抓住一样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紧紧搂住它、搂住它、搂住它。杜芬芳被救上了岸,那个被她搂住的东西沉入水底。岸边那么多围观的人,那么多、那么多……

后来,杜芬芳才知道救她的是表哥。岸上那么多观围的人,没有一个下去救表哥。如果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个,表哥也不会死。

背负着这样一条人命,16岁之后的杜芬芳丝毫感觉不到人生的快乐,也始终不能够爱上一个男人。到了必须嫁人的年龄,在父母的安排下,不停地相亲,却始终没有遇到想见第二次面的男人。柳清明出现后,情形有了变化。柳清明长着一张酷似表哥的脸,他走到到她面前时,仿佛表哥从水洼里站了起来。

3

到了聊城,两人来到山陕会馆。山陕会馆建于清朝,紧靠京杭大运河,是当时在聊城经商的山西、陕西商人集资建起来的。

杜芬芳没进会馆,先跑到古运河河畔看那绵长的流水。历史书上极其有名的运河在眼下只是窄窄的一条,流淌了1000多年的河水平静得如同老年人的心情。虽然如此,杜芬芳仍然十分激动,她张开十指,感觉一束束时光从指缝间哗啦啦流过,1000年的时光,眨眼之间过去,眨眼之间又回来。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昏倒在牛车里,路人不会置之不管的。

兜售商品的小贩不时从面前走过,他们热情地展示着扇子、画册、桃木刻的宝剑。杜芬芳与柳清明一齐摇头,小商贩也不恼怒,笑眯眯地问杜芬芳:“要导游吗?有免费导游。”

杜芬芳想问个究竟,柳清明一把拉住她。两人的手掌贴在一起,粘粘的,手心里都有汗。柳清明先松了手,说:“免费?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兴许是真的。”

“是真的吗?”柳清明嘴角牵过一丝冷笑,交往过的那些女人都说自己是处女呢,她们说的是真的吗?他后退一步,与杜芬芳保持了距离。如果不是父母逼着,他不会再跟女人接近,不会再试图找个女人结婚过日子的。

杜芬芳向前靠了一步,想跟柳清明辩论一下。有一年春天,父亲得了面瘫,她带他到农村找秘方。拥有秘方的是个男人,电话里联系好的。到了村子,却发现到处挂着卖秘方的广告,那个男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着急的时候,一个骑着三轮车的女人从他们面前经过。三轮车上堆满货品,一看就是要到集市上卖的。杜芬芳打听那个男人的地址。女人二话不说,带他们去找。路远,父亲走得又慢,女人骑一会儿三轮车便停下来等他们。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杜芬芳突然害怕: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好?她是不是那个男人的亲戚或者“托”?如果是亲戚或是“托”的话,那个男人的秘方会好用吗?等到找到男人,杜芬芳才知道骑三轮车的女人没有任何企图,纯粹就是帮助他们。

柳清明看着杜芬芳,眼神中有着小兽一般警惕的目光。他又后退一步,刻意与杜芬芳保持着刚才的距离。可是后退的地方是栏杆,栏杆下面是古运河。柳清明无处可退,双手反到身后,抓住栏杆,好像要掉下去一般。

杜芬芳突然觉得没有意思,这个男人,有跟他辩论的必要吗?

突然,一阵闷雷从天空滚过。杜芬芳与柳清明都吓了一跳,扭头向滚雷的地方看去。那里是一道古老的城墙,天空蔚蓝,艳阳高照,闷雷来自何方?杜芬芳正诧异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古装的男人站在城墙上面,双手舞得如同密集的雨点,用力击打一面大鼓。随着鼓声,一面彩旗、两面彩旗、三面彩旗、四面彩旗……无数面彩旗从城墙的后面升了起来,它们仿佛一只又一只鸟的翅膀,镶嵌在城墙上。轻风拂动,彩旗猎猎,城墙眼看着要飞起来,飞到蓝天上去了。

33岁了,杜芬芳头一次听到令她如此震撼的鼓声,她看着那个击鼓的男人,看着一面又一面彩旗,慢慢地走了过去。鼓声停下来的时候,杜芬芳来到了城墙下面,身子靠到城墙上。城墙又高又厚,仰头望去,天空、云朵、彩旗、男人、大鼓异常遥远。它们仿佛少年时的一个梦,高高地悬在她的头顶。

柳清明站在杜芬芳前面,两手做出照相的动作,说:“你在这里,就是小小的一点。”

是啊,小小的一点,这城墙与京杭大运河遥遥相对,应该也有千年的历史吧?它与大运河一起看着人间的风景,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这世上没有一点点东西能够逃过它的眼睛。

杜芬芳将脸贴到城墙上,城墙热乎乎的,仿佛人的身体,有温度也有气息。杜芬芳说:“它在这里都看到了什么呢?风、树叶、飞鸟,还有爱情。在这样的古迹面前,做什么最合适?也许海誓山盟最合适。”

“海誓山盟?”柳清明笑起来,“怕就怕,再牢靠的海誓山盟,在这里也失了效。”

杜芬芳恼怒起来,她觉得自己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忍让柳清明,可是柳清明却一步一步紧逼过来。他不断地挑战她的底线,不断地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地,终于将她惹怒了。

杜芬芳脸涨红了,掉头向山陕会馆走去。柳清明跟在后面,看出杜芬芳的不高兴,他追过来,与杜芬芳并排走着,说:“杜芬芳,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结。为早上那个趴在汽车里的男人,为我没有下去救他。可是……你还记得你在火车上的那个问题吗?如果晕倒了会不会有人管你?在火车上,肯定有人管,列车长、乘务员、乘警甚至陌生的旅客。因为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有很多人能够证明你是自己晕倒的。你没有碰瓷或赖别人的条件。但是在马路上就不一样了,不仅是那个趴在汽车里的男人,就是你,杜芬芳,一个看上去很有知识很有修养的女人晕倒在马路上,也不会有人管你。”

杜芬芳回过头来,看着柳清明,一字一句地说:“柳清明,你觉得在这个地方说这个合适吗?”

4

晚上,真的就住在聊城了。一直到进各自的房间,杜芬芳、柳清明都没跟对方说一句话。他们知道,彼此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临睡前,杜芬芳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她想问问那个男人的情况。汽车就停在小区对面,父母每天出门健身、买菜或是做别的事情,如果男人死掉,父母肯定会知道。如果父母不知道,那么男人肯定没发生什么事。

杜芬芳不知道,今天早晨她的父母跟在她身后出了门,他们看到杜芬芬围着那辆汽车转了一阵子,还用手拍打了几下车窗玻璃。那是一辆如同黑宝石一般的汽车,杜芬芳的父母以为她跟开这样汽车的男人约会,内心充满欢喜。等到杜芬芳乘了一辆浅灰色的汽车离开,这种欢喜马上换成疑惑。杜芬芳的父母穿过马路,来到汽车旁边。汽车里的男人已经抬起头来,圆滚滚的一团窝在脖子上。

这个男人看上去跟杜芬芳差不了几岁,就这样孤零零地坐在汽车里,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杜芬芬的母亲看看车牌,车牌是外地的。“这个孩子真是可怜!”杜芬芳的母亲说,“如果咱家芬芳一人在外地,出了什么事情……”

“是啊,是啊。”杜芬芳的父亲连连点头,他们决心坐在汽车旁边,守着这个男人,不叫别人碰了汽车,不要别人拉开车门偷偷开走汽车。眼看着马路上的汽车、行人、自行车、电动车多了起来,这辆汽车成了一个障碍物,汽车、行人、自行车、电动车必须绕一个弯才能顺利通行。人们向汽车、向杜芬芳的父母投来不满的目光。

杜芬芳的父亲要杜芳芬的母亲去买早点,他说,这个孩子累了,吃了早点才有力气继续赶路,吃了早点才有被人照顾的感觉。

卖早点的市场在马路东边,杜芬芳的母亲穿过车流到市场上买了肉火烧、肉夹馍还有豆浆。回来时,马路上的汽车、自行车、电动车与行人更多了,多得叫杜芬芳的母亲眼晕起来。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横穿这条马路了。这时候,令杜芬芬母亲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汽车、自车行、电动车全都在她面前慢下速度,有的汽车甚至停了下来。杜芬芳的母亲花白的头发、肥胖的身子,提着肉火烧、肉夹馍和豆浆,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

汽车旁边,杜芬芳的父亲正一下一下拍打前窗玻璃,他说:“发动机开着,这孩子可别一氧化碳中毒。”

是呀,是呀。杜芬芳的母亲忙去拍打车窗玻璃,豆浆差点从袋子里掉出来。他们看到汽车里的男人身子动了动、脑袋动了动,然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男人似乎不明白在什么地方,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车流,看着杜芬芳父母白发苍苍的脑袋,手伸到车门把手上,慢慢地打开了车门。

浓烈的气息争先恐后地从汽车里涌出来,熏得杜芬芳的父母后退了好几步。

男人的手牢牢地把着车门,迟疑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干什么?杜芬芳的父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将肉火烧、肉夹馍和豆浆递了过去:“我们给你送早饭。”

男人将肉火烧、肉夹馍和豆浆接到手里。他看着杜芬芳的父母,眼睛越瞪越大。他突然大叫一声,将肉火烧、肉夹馍和豆浆向空中一抛,“砰”地一声关闭车门,“嗖”一声开走了。

肉火烧、肉夹馍和豆浆从空中落下来,不偏不斜地落到杜芬芳父母的头上、身上。他们的头与身子都白花花、湿淋淋的,骑自行车、电动车的人和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们。

杜芬芳的父母觉得自己的脸丢尽了,这次丢脸甚于杜芬芳33岁了还没有嫁出去。他们扭扭斜斜地、万分艰难地回到家里,一直到杜芬芳的电话打来,他们还沉浸在羞愧里难以自拔。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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