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学院副院长，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 中短篇小说散见于《收获》《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国内知名文学期刊。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等多次选载。

我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我能听得见自己大脑里水的响声，似乎它们哗哗地流淌，像一条完整的河流。

后来，问题变得更加严重，明显感觉有好几座大山都在里面疯长。我担心，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把我的脑袋撑破。

我知道，这种事医院和医生都解决不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问同伴，你们脑子里有没有河？同伴们都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那你们的脑子里有没有山？同伴们都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我说，我脑子里有。同伴们都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他们竟然不相信我。我说那你们等着，我自己动手，把它们搬出来。听我这么说，我的那些同伴们这回没有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一个个愣愣地看着我，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找到了一片空地。我很庆幸我还能找到这么大一块空地！很好。我搬，我慢吞吞地搬，把几座山搬出来，把它们一一安顿在四周，然后牵出一脚小路引向山外。趁机，我把那条河也搬出来了，放置在山的入口。放置在这里感觉竟是那样地合适，清澈的河水淙淙地流淌，激荡起一片生机。我对山体进行了必要的绿化，但感觉主峰半腰的坡面上仍显空旷。我觉得应该有座寺。对，有座寺就好了，让它在茂密的绿色植被中露出红红的一角，浓浓的禅意自然会陡然而起。做完这些后，我仔细打量，几座山高低错落、连绵起伏，那风景真是无以言说。三面是山，中间兜起一块盆地，聚风聚水，这么好的一块盆地不能让它闲置。这样吧，安一座书院。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激动起来。因为安一座书院跟眼前的山水自然是十分相配。不过我也知道，安书院说实话还不如直接安一座造币厂，又清静又保密，还可以安排就业，钱也来得直接。而安书院能干什么用呢，阅读微信？浏览微博？看黄色网站？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决定还是安书院，甚至书院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微·博览院吧。起码我可以把自己悄悄安在这书院中，这样我就与我那群不着调的同伴隔离开了。那些猥琐的家伙们！

我扑打扑打手，仔细打量着我自己安排的这一片建筑，兀自得意起来。而且脑子一空，头脑明显比先前清醒了不少，几乎不用思考就突突地往外蹦字，其中有四个字让我给逮着了：其妙山庄。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香。但半夜里一伙警察就把我砸了起来。警察们围拢在一起，嘀嘀咕咕，贼眉鼠目的，拉开架势准备审问我。

我可能又犯事了。这个反应应当是准确的。但我还是懵懵懂懂地问，你们真是警察吗？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恍惚中觉得他们都有些面熟，是否我那伙不着调的同伴在搞鬼，我一时拿不准。要知道我那伙同伴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他们是一帮天才。

警察们嘿嘿地笑了两声，就把笑收住。怎么了，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只要法律是真的，我们警察就是真的。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因此很快就开始了对我的审问。

姓——名？一个警察拉着长腔。

我如实回答：吴明。

记录的警察一听，就要把笔摔掉。我看到旁边一人戳他，给他小声说了句什么。记录的警察说，嘿，我说呢，无名！原来是光明的明，那“无”也就是“口天吴”了？

我马上随着说，是的，是的。一口一个天，一日一个月。

有几个警察笑得很淫秽。

年——龄？还是那个惯拉长腔的警察。

问我年龄。说实话，我最怕人问的就是年龄。因为我很清楚，我的心理年龄就像个孩子，一派童言，就是让我可着劲儿长，你放心，也不会长多大，一看见周边的事物我就会不着边际地涌上来许多奇思妙想，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不过，这对我来说，倒也是一种幸福。据说大多数人的幸福感都来自童年。可话说回来，我毕竟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所以有时候又明显感觉自己老了，而且老得很厉害，少说也得有几百岁。

你是不是有病？

我认为警察这话说得很伤人。我像是有病的样吗？我当然没有。我绝对没有！

那说说你的职业吧。警察们的问话很连贯也很专业。

这会儿我真把自己什么职业给忘了。警察说，那好好想一想你平时都干什么？我顺口说，干作家。

警察们都笑了。我摸出一根牙签，警察问，你要干什么？我说，我想用这个去扎别人的灵魂，一准能把血给扎出来。平常我就用这根牙签写作，那可是一部旷日奇书——《莫名其妙》。

别扯淡了！据我们了解，你不是作家，而是一个商人。

警察的话让我吃惊，我竟是个商人？

你先看看这个。警察们甩给我一打照片。这些照片不知道警察们是怎么搞到手的，随手一翻阅，让我吃惊不已。因为照片多角度地呈现出了其妙山庄的全貌。

显然，我被人出卖了。当然，也可能被我自己出卖了。

老实说吧，这几座山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聪明的警察们发现了问题。

是啊，我是从哪弄来的呢？我要说这是从我脑子里长出来的，警察能信吗？我吞吞吐吐，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那就奇了怪了！从山上保护完好的生态植被看，这几座山不是我们当地的。当地的山都已经开发过了，有的因为含有铁矿石已被掏空或炸平。像这么完整的山，只能是外地的。如果说是你买来的，那么你哪来的这么多资金？如果说不是买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偷来的。

我顺口附和说，对，偷来的。

偷来的？可咋到现在也还没接到失窃报案呢？警察们显然也有些狐疑。其中一个说，你不主动交待没关系，我们早晚会寻到线索，到时定你个盗窃罪没有问题。你现在可以说说那条河了。

我没想到那条河也有问题。我说，难道你们不觉得那条河的位置摆放得很正吗？

一个警察点着头，说是很正，问题是这条河是你新开凿的，可你为什么要把它伪装得跟自然河一样，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过罪责吗？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条河一开，给无山县城的居民吃水造成了极大的困难？现在四处缺水，城里就这么一点水了，你却偷偷把它引到这里来，用水荒已经引起了县城居民的群体骚动，而且有人在骚动中受了伤甚或丧生。仅凭这一点，就可以定你个谋害罪。

我感到很委屈。我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一条河。

警察对我的回答十分恼火，本来应该的事多着呢，呃，你以为现在还跟过去一样啊，有山就必得有水？谁这么规定的，你在哪部法律上看到过这项条文？再说，你仔细看看你这河里的水，这么清，呃，鱼是鱼虾是虾，这怎么可能呢？你要老实交待你到底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如果你使用了有毒的清洁剂，那么流域内的人畜和庄稼都要跟着遭殃。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警察这话让我反感。我说，河水本来就是清的，它们从山上淌下来，清清亮亮，甜甜润润，多少年都是这样，我干嘛要多此一举进行清洁？如果你们信不过我，可以化验水里的成份呀！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正在化验，结果会有的。一旦查出你做了手脚，就可以定你一个影响公共安全罪。

警察们继续问，那条进山的路，油面是谁铺上去的？

这事警察不问则罢，一问我也很恼火。我原打算，这条路就做成一条土石路，春天一来，路两侧花草茂盛、各色间杂、蝶飞凤舞，让小路掩映其中。可是，当我刚把这条小路的设计想好、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成了油路。

警察说，铺油也不要紧，但你不该把油路一直铺到主峰的半山腰上，这样一来小型车便无遮无拦地直接开了上去。

这样不更好吗？

可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

你毁了我们县里的一位重要领导！

我一听，这麻烦大了。

警察说，县里苏县长上山，小车在山道上穿行，三拐两折就上到了半山腰，倒是挺方便，但下山的时候车翻了，人也毁了。

我想洗脱自己的罪名。我说，苏县长他应该在县政府，他干嘛要跑到山上去呢？

还不是你，警察说，在山腰上安了座寺。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你不想想，你安上寺，那苏县长不上去撞第一钟，你撞啊！

警察这话说的倒是，我去撞个球。

警察继续说，本来苏县长撞钟撞得好好的，法师讲，苏县长撞的钟，钟声洪亮，响彻山谷，祥云驻足，丽日蓝天。这说明什么？说明苏县长的仕途会一路高歌。苏县长当时很高兴，正兴冲冲地赶着下山，去一个会上作关于领导干部如何坚定信仰的报告。可倒好，被你这条油路给挡住了。你这是典型的扰乱和妨碍公务罪。

这事闹的！我想了想，终于想起了牛大脚，他是开发房地产的。我说，这油路一定是牛大脚铺上去的，因为我看到山脚下已经开出了一片别墅群，想来也只他有这力度。

这事我们正要问你，警察说，他是怎么得到这个地块的？

是啊，他是怎么得到这个地块的？这可是一个上好的地块。我说，我在其妙山庄安寺的消息，牛大脚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了苏县长。苏县长就管土地，我看见牛大脚常陪苏县长上山进香，他们有一大把在一起的时间，那还有什么谈不妥的事吗？

就这些？警察问。

我说，其实苏县长表扬过我。

县长能表扬你？警察们显然不相信。

我说，苏县长给我详细讲解过无山县的历史。历史上无山县是有山的，也不叫无山县，而是叫有山县。但不知怎么，县里数得着的几座山，没多少年工夫愣是不见了，全县成了一马平地、一派光秃秃的光景。苏县长说，让人看着难受啊！怎么说呢，这么给你说吧，就好比是女人，女人好看，还不就是因为那对奶！你把那对奶给她拿掉了，胸前只剩个平板，让人还有什么想法？我觉得苏县长这比喻实在是太妙了，显然他比我更懂得女人。苏县长说，唉！还是你有能耐，你这一搞，好了，让我们无山县又有山了。其实我们无山县原来的山并不比你安进来的这几座差，它们哪一座不是美不胜收！你弄来的这些山，别管买来的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只要安在咱们地盘上那可就是咱们的了。只要看着这些山，我心里就感觉特别踏实，跟回到从前山青水秀的日子一样。就为这，县里也应该给你记一功。不过苏县长又说，有了这山这河，这片地的价值可就不一样了。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不一样？苏县长说，你傻啊，站街女进了五星级酒店，那就是五星级酒店的价。稻草绑在白菜上，那就是白菜价。苏县长说的这第二个“价”我懂。苏县长说，不瞒你说，牛大脚已经找过我好多次了，他想好好把这里开发一下，可是你呢老护着，差不多都成钉子户了。这可不行啊，你不能把这地儿看成是你自己的，而应当看成是全县人民的，这叫大局观。不能因为你个人的喜好，阻碍了全县的发展。所以，你呢，也就别护着了。我说，县长啊，这地儿我已经开发过了，再说既然全县只有我这儿还有这几座山，还有这条流淌着清水的河，那何苦再让牛大脚来插上一脚？苏县长对我叹口气说，唉，由着你想，能想到的不过是一个书院，要不说你当不了县长呢。说着苏县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点，那真是让苏县长说对了。大体过程就这么着，后来牛大脚的脚就插进来了。

警察说，这么说苏县长跟你提到过这个书院？

我说，是的。

你能确定你在盆地里安的是书院？

警察这么问，让我一下也有些吃不准。我小心地问，不……不是？

警察掏出几张纸币，放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

我说，这是钱。

警察说，知道这是钱！你仔细看。

我把纸币小心地从警察手里接过来，不仔细看不打紧，一仔细看，我额头上噌一下冒出了细汗。钱的面额竟有30元的，还有70元的。我说，你们这是从哪弄来的？

我们正要问你呢！你想开造币厂就开呗，可你也不能开出这样的面额来吧。你是不是让钱给缺疯了？

我说，我不缺钱。我的意思是，我的钱虽然不多，却够用的。

那就是牛大脚给了你很多钱。他们能有这种想法，倒也说明他们思维正常。这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如实回答他们，没有，他怎么会给我钱？我说了，我不需要很多的钱。

假币厂都开了，还说不需要钱？谁信！警察继续说，你包养女人难道不需要钱吗？

我包养女人？警察这话让我莫名其妙。

你敢说没有？

我说，没有。

那好，警察说，我们问你，那山上的那个年轻女人是怎么回事，你能说不是你搞到山上去包养的？警察说着，又拿出了一张照片。我一看照片，明白了，是年轻美丽的姑娘刘爱桃。于是我说，那是个尼姑，出家人。

你这谎撒的！你在山上建的可是寺，你认为这说得通？

我得承认警察问得有理。但刘爱桃漂亮不漂亮，根本与我无关。胸脯大小，屁股轻重，那完全是她个人的事。她是在某一天深夜贸然闯进我微信里来的，蹲在我的朋友圈中就赖着不走了。我送上一碗茶水，向她打招呼，你好吗？她说，不好。回了个流泪的表情。我一猜，就是个陷阱。没想到她说，我想当尼姑。我看她的头像，很美呀，用不着多想，就知道是一堆小鲜肉，若在红尘中叫卖，肯定是值些钱的。那怎么……唉，我不想问她什么原因，因为为世事所伤、为情所伤的女人比比皆是，其中的故事大同小异，不问也罢，不听也好。我说，既然这样，正好，你说巧吧，我这一段脑子里长出了几座山，还淌着一条河，我已经找到一个上好的地方，刚刚把它们安顿下来，打造出了一个奇妙山庄。她那边一听，一下兴奋得不行，连着发过来一个作揖、一个竖拇指的动画。我操，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一些幻觉，说出一些根本不靠谱的话语。为什么很多人愿意跟我聊天？就是因为他们都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些弱智的快乐。她却不，她能把我的话当真，她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真好，让我一下生出些许莫名的感动，仿佛天上撒满了星星。她说，那我最近过去。我说，我倒很欢迎你过来，只是我在山上安的是寺，不是庵。我担心这回她会笑我，仍然没有。不但没有，她还很认真地指点我说，你应该这样，认真考证一下，看那座山是否在历史上有过上寺下庵的情形？我想，操，我这几座所谓的山根本就没有历史，到哪去考证？我是因为脑子被这些山撑胀得快不行了，迫不得已才把它们搬出来，暂时找个地方存放一下，说不准哪一天我头不痛了，一高兴还会再把它们搬回来。放在外面，我不放心，早晚会毁了的。但我莫名其妙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爱情，因为爱情常常就是这样无厘头地来，然后又无厘头地去，没个行踪。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很信任，对我的一些想法也很支持，或者说她是唯一为我点赞的人。如此看来，我们两人的共同语言一定不会少。假如佳偶天成，我们便大可以仙侣芳踪。因此我很突兀地回复她，我爱你！我竟这么大胆！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没想到她很快回复，我也爱你。跟着的是心形图案。嘿，我说吧，爱情就这样。那真叫一个美好！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就联系上了她，但我却把我爱她她也爱我的话给忘了，很遗憾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说我查到资料了，这座山在隋朝时就是上寺下庵。她听后说，这就对了嘛。竟然对了！她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她叫什么我哪知道！她说我叫刘爱桃，山西人。我不明白她说的意思，这与隋朝的庵有什么关系？她说，嘿，有则传说你应该知道，公元541年农历的六月十三，有一个叫吕苦桃的女人曾在著名的般若寺生下一个男孩，当时般若寺中有个女尼，法号智仙，她说服孩子父母收养了这个男孩。这个男孩你知道是谁吗？她这么问我，我上哪知道！她说，告诉你吧，你也别外传，

（下转130页）

（上接122页）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后来的隋朝高祖杨坚。她接着说，你想想吧，我若去了其妙庵，定有好多望子成龙的人找我，如此一来，香火还愁不兴盛？这刘爱桃说的是真是假，我无从查考，也不想去查考。既然她什么都相信我，我也什么都相信她。一个星期之后，她给我发过来了她出家的戒牒照片。嗨！这个疯子！她竟把我们的爱情一刀子给剃光了。她问我，有进山的路么？我没好气地说，有一条进出的小路，不过已经让人铺上油了。第二天，她就给我发过来一段微信视频，她一身清爽，轻轻盈盈地就涉过了山口的河流，然后沿着一脚小路向山内进发。她在山上的其妙庵安顿了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而且也给我留下了一个这世界最美的背影。警察手里拿的，就是这张照片。

望着这个背影，我一时六神无主，有可能酿成爱情的一场风暴，就这么完了。

审问告一段落后，警察们收拾了一番东西，跟我说，走吧。

我问，去哪？

还能去哪？当然是其妙山庄。

警察们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让我去指认现场，然后一一落实我的罪名。我感觉很可笑，凭我的智商，我多少次试图走出这个院子都没能成功，难道一伙来路不明的警察就能走得出？再说，警察们说的那些事，在我被审讯的过程中，连我自己都没有全然把握我是否真的干过。可是看那伙警察整装待发的认真劲，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想，随他们去吧，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我只字不言，如果他们真能找到，那岂不更好！我正好想跟那个自称智仙法师的刘爱桃见上一面，再听她谈谈隋朝那些事。重要的是动员她还俗，再还她一头青丝，就近安排到造币厂去。然后我们结婚。然后我们生子。然后……不说那么多了，我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这么着！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