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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下)

2016-11-11陈墨

数码影像时代 2016年8期
关键词:纪录片

陈墨

一个是甘肃大山深处的小女孩儿,喂猪、做饭、背谷子,笑嘻嘻地走十几里盘山路,去读只有5个学生的小学:

一个是湖北的高三复读生,天不亮就从出租屋起床,在被书本、试卷围起的课桌上,紧绷着脸备战第三次高考:

一个是向往自由的北京女孩,高中退学后,画画、写诗,一边准备申请留学,一边自己做家具开咖啡厅。6年里,他们长大成人.寻找各自的出路。“他们不仅仅要找到各自的出路,包括这些不同社会阶层之间毫无交流交集的隔离,也需要找到沟通的途径和可能。”

“我精神上的追求很少很少”

不管怎样,徐佳肯定地说,自己的梦想已经全都实现了。他告诉郑琼,自己上大学以后一直在想怎么赚钱,付生活费,把欠的学费交清。“实际上我精神上的追求很少很少。”

从踏入校门那天起,徐佳就明确了自己的位置。学校宿舍分500元和1200元两种,他毫不犹豫地选了500元的。每天下课,两种宿舍的人天然分开,一帮往左走,一帮往右走。

每个假期都是在打工中度过的,在校期间,他唯一参加的课外活动是在学生科值班,每月有120元的收入,徐佳笑说自己当时“掉到钱眼儿里去了”。

为了找工作,这个10岁就开始挑水的小伙子下狠心花300元买了身正装。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在招聘会间奔走,校园墙上考研、考公务员的小广告与他没有关系,大厦上“没有不可能”的大灯箱更像句讽刺。

有时候,他躺在宿舍的平板床上发愁,简历投了无数份,没有通知面试的短信,会失落、失眠,接到了短信,又会为接下来的面试紧张不安。

剪片子的时候,配上《航行》的音乐,看到徐佳穿着正装等公交的一幕,郑琼自己的眼泪就往下掉,她受不了那一张脸上的迷茫和焦灼。

而徐佳和室友们从不讨论心情,他们关心的是,“出差一天给80元补助,用40元,还能留下40元”。

郑琼觉得,徐佳“切断了自己所有的感受”。连拍结婚照时也看不出一点点喜悦。唯一一次表露自己,是在终于签下了现在这份工作之后。

徐佳表情松弛地说:“心里感到有些忐忑,就一下子落空的感觉。把自己卖出去的感觉。”他坦承,如果真有一天让他卸下了外在压力,按自己的意愿做事,他很可能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而今,镜头之外的徐佳放松了很多。“人人都想自由啊。”徐佳笑了,“我觉得今天就挺自由的,我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前一天刚从山沟沟里出差回来,转天又要赶去另一个山沟沟。

说起如果中了彩票怎么用,徐佳有些疲惫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很快给出了答案。

“第一件事是给领导发一个邮件,说现在工作太累经常要出差,看他怎么回。”徐佳第一次咧嘴笑着,“然后去把驾照考了,再带上我妈和我老婆出去转转。再出钱给大伯母做个身体检查,动动手术。”徐佳表情认真起来:“最后和我弟弟、堂哥们聚在一起商量这个钱怎么用,因为这可能是会改变我们整个家族命运的一个事情。”“如果我的孩子也在一个二级城市的话,我要让她死也要死在学校里。”

与徐佳的拘谨相反,在和袁晗寒的交流中,郑琼“强烈感受到她与众不同的思辨能力。”

帮郑琼给纪录片配音以后,袁晗寒迷上了声音艺术。

2015年,袁晗寒回国注册了自己的艺术投资公司,内容是帮买主找到想要的艺术品。

曾经有一次,袁晗寒要去谈一笔“巨大的生意”,她搞房地产的老爸穿上笔挺的西装,准备给女儿当司机,郑琼也闻讯赶去拍摄。

结果那天早上,因为空腹喝了太多咖啡,袁晗寒直接被送去了医院。到目前为止,还一单生意都没有做成。

在袁晗寒看来,自由就是做想做的事,然后承担后果。她嘿嘿一笑,“还真没后悔过,如果代价能处理好,傻冒儿—下又不会怎样。”她常把自己想象成5岁以下的小朋友,做事只凭直觉选择是或否。“如果选否,这事一定不好,选是,就去做。”

而郑琼认为,自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说‘不的能力”。她不买LV,不参加同学聚会,不学开车,甚至不愿被鼓励。

1999年,在拍这部纪录片的6年间,郑琼辞去了在光线传媒娱乐集团的光鲜工作,后来又关闭了自己创办的纪录片发行公司,一边拍片,

边创办并独立操持iDOCS国际纪录片论坛。

每次做完iDOCS电影节,有人鼓励她坚持下去,她都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不是为了别人做这个。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相信,人做事是出于事情本身带来的乐趣呢?”有时候,郑琼甚至有些庆幸,当年高考落榜迫使她寻找、追逐自己的兴趣。

对于这部名为《出路》的纪录片,徐佳的感情则有些复杂。如果能回到十年前,他想对当时的自己说:“别学了,出去玩吧。”

有人问他,如果将来儿子说不想读书了怎么办?“那我先抽他,然后再商量怎么办。”徐佳笑道。

最斩钉截铁的回答来自袁晗寒的妈妈:“如果我的孩子也在一个二级城市的话,我要让她死也要死在学校里。”“要摆脱贫穷,就得上大学,要读书”

第一次拍摄之后,剪辑出的短片在英国广播公司播出,有加拿大人联系郑琼,表示想要资助马百娟读书。但捐款还没到,马百娟就退学了。

马百娟家所在的甘肃省会宁县,是有名的“状元县”,自恢复高考以来出过五六万个大学生,“这是生活给逼出来的,是穷的原因。他们认为要摆脱贫穷,就得上大学,要读书。”马百娟的老师告诉郑琼。

郑琼再见到马百娟时,她已经长成了14岁的大姑娘,曾经天真的笑脸被戒备替代,她端着胳膊背对镜头,不再和郑琼说一句话。她爹说,不读就不读了,命运好找个好人家嫁了。

彼时21岁的大哥带马百娟办了退学。这个小学毕业就开始打工的年轻人跟老师解释,妹妹脑子不好,实在学不进去了。小学生们兴奋地对着镜头扮鬼脸时,马百娟倚在校门口别过了脸。

“我在学校什么朋友都没有,我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马百娟在作文里写道。退学前,她在镇上的小学读三年级,比班上其他同学足足高出一个头。

马百娟的父亲对着镜头赶郑琼:“给上两万元,你就拍,给不了两万元,你就不要纠缠!”郑琼用300元租车拉机器拍摄,老爷子气得不得了:“你们租车的钱够我们家吃一个月了!

全家搬到宁夏中卫以后,马百娟大哥每月一千多元的收入成了全家的经济支柱。这个经常腿疼的年轻人小学毕业就开始打工,在陶瓷厂装瓷砖,有时一连三个月不发工资,只能朝工友借钱,给家里买点菜和油。

这个“90后”像小老头似的蹲在地上,低着头,顺手拣根麦秆抠着,有些口齿不清地念叨:“已经拍了3年了,怎么经济上还没有给一点。”

马百娟也失去了像唱歌一样朗读的能力。举着稿纸挡住脸,她很快很不清楚地念着:“我想外出打工挣钱,去帮助家里,为哥哥减轻负担。”

2012年的一个下午,这个壮实的女孩儿走进一家又一家餐馆、酒店,也没能得到一份扫地的工作。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儿时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一家酒店的前台告诉她,薪资水平是一千多元。“一千多!”她条件反射般重复着对方报出的薪水,又惊又喜地笑着,眼里放出光来。光芒被冷水浇灭。询问她的基本情况后,经理不客气地告诉这个什么农活都会做的姑娘,“你目前的状况,可能洗碗都没人会要你。”

马百娟回到家,坐在附近干涸的河坝上,揪着枯黄的草叶,愣神,摇头。两年后,16岁的马百娟终于找到了出路一一嫁给了亲戚家的哥哥。在一个只论输赢的社会里,其实每个入都是受害者

在试图向郑琼借钱遭到拒绝后,马家与郑琼断了联系。后来听说,马百娟也去了哥哥那家陶瓷厂打工,不远处就是她没读完的小学。

受郑琼所托,曾包车的师傅找到马百娟家,马百娟躲在屋里不肯见人,婆婆严厉地说,你们再也不要来了。马百娟的大哥在电话里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妹妹现在过着自己的生活,和他“没有联系了”。

早在上学的时候,徐佳就已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平。他说从不想和别人比较,自己活得踏实就行了。徐佳在朋友圈上说,“生活没有眼前的苟且,也没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大学毕业前,他想去西藏骑行,但拿不出往返4000多元的路费,到现在也没走成。

“他可以先工作,再旅行,然后边旅行边工作。”袁晗寒不明白是什么阻挡了徐佳的脚步。2015年暑假,她回国到上海的美术馆实习,因为“想看看国内都是怎么玩的,还缺少一些什么东西。”

与她经历相似的朋友对郑琼说,如果所有人的追求都是固定的收入,安定的家,人都变成样的,“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跟拍6年之后,郑琼认为,在个只论输赢的社会里,其实每个人都是受害者。“真正的出路不在于要离开哪里,而是在于我们的内心是否对自身所处的这个文化有觉察和反省,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3个人物面对的问题,其实也是中国各种群体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他们要找到各自的出路,包括这些不同社会阶层之间毫无交流交集的隔离,也需要找到沟通的途径。“郑琼认为,这正是这部纪录片《出路》的意义。

徐佳上大学之前,郑琼送了一本《乌合之众》给他,书中指出,个人一旦融入群体,他的个性便会被湮没,群体的思想便会占据绝对的统治地位。

忙着打工赚学费的徐佳很快把这本书抛在了脑后。如今,他忙着好好工作,再借点钱凑个首付,争取买套学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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