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

蒋世平

吕兴珍是一名医院的陪护工，这阵子，她负责陪护的是一位姓李的老人。李大爷每天晚上睡觉就来名堂：要吕兴珍坐在床头，他要拉着吕兴珍的衣角才能睡着。

邻床的陪护笑着说：“这老东西命都保不住，还要你陪睡。”吕兴珍摆摆手，说：“他有心也没力气了，不跟他较真，由他去吧。”

吕兴珍只有五十多岁，几年前男人病逝后，家里缺钱，她就开始在医院做陪护。她脾气温和，护理细致，很受病人喜欢。李大爷的女儿李晓琪平时很忙，很少来看望父亲。李大爷平时要求多，吕兴珍都耐心地哄着他。

这天晚上，吕兴珍接了热水给李大爷洗背、擦胸。李大爷八十多岁了，半身不遂不能动弹，心肺衰竭的并发症也很严重。李大爷配合着翻身，呼呼喘着气，捏着脖子上的一块玉麒麟，说：“这块玉，是我岳父临死给我老伴的。我老伴戴了二十几年，病危时把它交给我，要我戴着。老伴说，戴着玉麒麟，就好像她陪着我。”

吕兴珍笑了笑，说：“你老伴对你蛮有感情呢，你不要忘了她就好。”吕兴珍一边擦洗着，一边听李大爷说些过去的事。胸背擦洗干净了，又给李大爷擦洗下身。李大爷任由吕兴珍擦洗，眼里溢出几分感动。长到八十多岁，给他洗屁股、洗胯裆，除了小时候母亲做过，还有谁做？也就只有这个陪护吕兴珍了。李大爷说：“小吕，你比我老伴还好，我很感激你。”吕兴珍微笑着说：“我是你请的，拿了你出的钱，应该做这些。”

李大爷闭着眼说：“你给我喂药喂饭，洗澡洗衣，我觉得像是老伴又活过来了。小吕，这块玉，你戴着吧。”李大爷用一只手，把玉麒麟取下来，递给吕兴珍。

吕兴珍没理睬，认真地给李大爷穿好衣裤。李大爷仍举着玉麒麟，示意吕兴珍戴上。吕兴珍板着脸说：“这玉蛮值钱吧？你老糊涂了。这贵重东西，你留给女儿。”

李大爷想了想，说：“我也不晓得这玉麒麟值钱还是不值钱，你对我这么好，我希望你戴着，让玉麒麟保佑你。老伴说过，麒麟是吉祥物，可以保佑人太平长寿。”

吕兴珍摇摇头，说：“我不要。”可李大爷布满老年斑的手，仍高高举着玉麒麟不罢休。看着固执的李大爷，吕兴珍犹豫了一会儿，戴就戴吧，哄病人高兴，是吕兴珍陪护的心得。她走到床边坐下，李大爷把玉麒麟套在她头上，往下拉。吕兴珍怕把玉麒麟的佩带拉断，自己动手理好了，笑着说：“行了吧？”李大爷高兴地笑了。

过了几天，李大爷的身体好像更虚弱了。晚上，邻床的病人睡了，李大爷却又好像来了精神，拍拍床，让吕兴珍上床睡。吕兴珍小声说：“你那里挤，我睡不着。”李大爷喘着气，哀求说：“就睡这儿吧，我一个人睡，害怕。”

吕兴珍看着李大爷哀求的样子，觉得他很可怜。这么一点点要求，她吕兴珍又不是黄花闺女，有什么放不下脸面？于是点点头，凑近李大爷耳朵，小声说：“我陪着你，你不要怕。”吕兴珍侧着身上了床，睡在床沿上，本来就劳损的腰还得挺着，一阵疼痛。她咧咧嘴，忍住了。李大爷高兴地咕噜了一句什么，慢慢安静下来。吕兴珍听着李大爷在耳边的呼吸声，想着等李大爷睡着，就悄悄回到陪护床去睡。

忽然，李大爷轻轻说：“老伴，你死在我前头，真幸福啊……你终于回来陪我了。”吕兴珍听得心惊肉跳。这老人，把她当成死去的老伴了。可转念一想，自己老公死去的日子里，她多么孤独，心中不觉一阵悲恸，泪水像泉水一样涌出，对李大爷的心情，一下子理解了。

吕兴珍流着泪，很久才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吕兴珍翻身下床，怜悯地看了李大爷一眼。可是，听不到李大爷的喘息声了，再凑近一看，李大爷张着嘴没有出气，已经去世了。

吕兴珍叫来医生，医生检视了一番，并通知了家属。没一会儿，李晓琪赶来了，张罗着李大爷的后事。吕兴珍抽空同她说起了陪护工资的事，李晓琪翻出钱包正要数钱，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走到李大爷尸体旁，伸手摸了摸李大爷的脖子，微微一惊后，又扒开衣服看了一下，脸色马上变了，对吕兴珍说：“我爸戴的玉麒麟呢？”

吕兴珍愣了一下，心里一“咯噔”，连忙解释说：“你爸给我戴上了。在这，我给你解下来。”

李晓琪一见玉麒麟，松了一口气，但很不高兴地说：“我不问，你就戴走了吧？死人的东西也偷啊！”吕兴珍脸都白了，说：“我吃得了苦，但听不得冤枉话。你爸要给我，我想哄他开心才戴上了。偷？我吕兴珍从没那个手脚！”

李晓琪的声音更大：“谁不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玉麒麟，我给古玩店老板看过，值二十几万！”

吕兴珍把玉麒麟狠狠地扔在李大爷尸体上，大哭起来：“你死了，让我背黑锅！我辛辛苦苦陪护你，却背了个小偷的名声！”

李晓琪瞪了吕兴珍一眼，吼道：“还要不要陪护工资？见财起意，顺手牵羊，我看得多了！还想赖在我爸身上呢……”

忽然，李晓琪的屁股被人踢了一下。李晓琪回头一看，踢她的那条腿，正是李大爷能动弹的那条腿。李晓琪尖叫一声，瘫在地上。李大爷忽然发出重重的喘息声！吕兴珍陪护这几年，曾听过不少死人复活的事，她赶紧说：“我去喊医生！”

这时，李大爷喘着粗气，却吐字有声地说道：“玉、玉麒麟，是我送、送给吕兴珍的！”说罢，头一歪，没有气了。

原来，李大爷的大脑还没有死亡，刚才一阵吵闹，对他产生了强烈刺激，他活了过来，拼着最后一口气，还了吕兴珍清白。

吕兴珍大受感动，扑在李大爷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李晓琪尴尬地站在一边，心里愧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