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亡友书
2016-11-09郭建强
一
事故摔碎了时间。
血液把公路烫出了一个大坑。泪珠在车前欢快地奔跑,你看红线断开,一百零八颗佛珠崩溅,倒也散发孩童般的欢快和自由。
然而,这样的崩溅持续了二十年。没有谁能够忍受二十年的断裂、脱落和崩溅。
在雨雪交加的夜晚,你听到大风的呼喊,由嘹亮转而混浊,由混浊突然明亮。
偶然,改变了命运。或许,还有性格。
死亡,每天在打量你;有时,露出亡友明灿的微笑——太亮了。
二
现在,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以你的离去,作为最强烈的爱的宣言;但是——
这宣言更是一种刻骨的复仇。
你把自己刻在我的骨头上。
每时每刻,我都感受你的存在,你的变化,你的小心眼。——还有你的冷酷:绝不和我面对面。
尤其是,当雨珠在玻璃窗上唱着寒凉的歌曲,在光滑的镜面即死即生,即隐即没——
你知道,这时我只想偏执地把脸从屋内伸入玻璃薄窄的空间,然后终于贴向夜晚,贴向你,贴向雨滴的温度——
当然是无情的!
谁也不能穿过玻璃,从这一面到另一面,类似从生到死:你在嘲笑,你在微笑。
你的笑容和雨滴一样凄冷。
三
我对你的远行,毫无准备;如同,我对你信任,毫无准备。
而你也仅仅在我的梦中造访过一次。
在梦里,我已经在你未至之时,感觉到你推动微风轻尘的气息;当你面对我,隔着一段不可能两手相握的距离,我已尽知你的心意,你的来意,你的凄惶,和你眼中剧烈的怜悯——是涌向生者的怜悯。
后来,你恰恰属于百天的那张脸,你最后的那张脸,在我的大脑中变成了一只挥别的手,缓慢而坚定,就像一只就要隐藏起来的钟摆。
你的脸,像一只钟摆在黑与白的交叉地带向我挥别;有时又像是永生的呼唤。
四
永远17岁的女孩,我没想到在烈日下,接触你的衣饰、书本和玩物的方式——竟然是焚烧。
让火焰给你带去这些熟悉的物件,也许它们到达你手中时,还保留着人间气息。
火焰轻快地舔舐着白色的裙子,火焰怒气冲冲地翻烤厚重的冬衣。
我是说,在另一个界面烈日正翻烤着我,箭雨般的日光怒气冲冲冲刺我的头顶和脊背。
五
我看见自己的汗粒饱满地渗出皮肤,像胆怯的孩子坐在窗台,犹豫着跳还是不跳。
当然是要跳的。
再细小,再纯粹,再柔美,也还要跳的。不跳,也会被推下去。你看,春风撕落了多少花苞?何况,接踵而至的还有急骤的夏雨,刀锋闪动的秋霜。
汗粒从额头、眉间、鼻梁、下巴、脖子、腹背、胯间,双腿,还有脚指缝中艰难地冒出来,失重般、入魔一样滴下去。
我就是一个汗粒。
在时光的碾轧和世事的切割中,尽管独生无依,充满了血一样黏稠的痛苦,盐一样浓重的记忆;却也是爱意饱满,有种自我开花的温软感觉。
跳,还是不跳,这是一个问题。
跳,还是不跳,这不是一个问题。
六
没有谁不在呼吸,不在饮水,不在啃噬;蠕动的咬肌,开合的牙齿……换一个角度,这是一个贪婪的世界,不是在吃,就是在被吃。
巴列霍说:我不在这里喝咖啡,会有另外一个人……我占据着谁的生存位置,满口满腹嚼咽的是谁的血肉?
我爱上了阳光,就是爱上了罪孽。
我爱上了罪孽,因此分外珍惜阳光。
七
如果,我没有主动认识你,那将如何?
如果,我们的心不是天然地相像,那将如何?
如果,死亡不曾打断,你现在如何?
如果,死亡不曾打断,我现在如何?
如果,我不曾产生这持续终生的负罪感,那将如何?
如果,我像失控的浮士德抛却所有,一头扎进幽深密林,在恐怖和无耻中肆意妄为,那将如何?
可是,我在轻饮你,一小口,一小口,让爬上腹腔的茶垢退去,让喉嗓发出清正的声息。
八
你以奇怪的方式,和我同在。
你随时翻阅我的灵魂,就像微风或者狂风检视着叶簇。
你哗哗乱响,你汩汩而歌;你有时像窃听者,窥视者;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
我已经把自己视为一卷书册,有些纸叶落上了字粒画符;还有一些仍然等待你的手指。
书卷哗哗乱响,书卷汩汩而歌;就像叶簇,就像清泉:就像你和我的从前。
九
旅行。流浪。放逐。
醉生梦死。湖边独坐。用青海话在夜晚的空寂的西宁大声朗读,惊醒了街巷的灯火。
算不算自我表演,自我催眠,自我麻痹?
管他呢!我的人生已经抛却舞台剧。
我活着,我行走;我忽梦忽醒——我相信会在某一刻遇到你;当然也会再次失去——就像日月的交替,就像血液的喧嚣之后骨头的寂静。
大概这也算是灵魂的一种滋养,也算是带有酸苦味道的独自的信仰……
【作者简介】郭建强,有诗歌、小说、随笔数百篇(首)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江南》《上海文学》《花城》《青年文学》《世界文学》等。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等。有作品入选三十余种国内诗歌和散文选本。获青海省第六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第二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2015中国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新锐诗人奖,第二届《人民文学》诗歌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西海都市报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