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盛放之地
2016-11-09
许多年以后,当我们提起奥林匹克与拉丁美洲的第一次相遇时,绕不过那个马拉卡纳的近午。
尤赛恩·博尔特刚刚第三次包揽了100米、200米的金牌,俯跪在蔚蓝色的跑道上,接着整个体育场都涌起了巨浪。人群反复呼唤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短道速跑者,连名带姓,往复不息,如同深海里升起的宏大鲸歌。尤赛恩,博尔特!尤赛恩,博尔特!
置身其中,你只能放任自己的意识被狂热吞没。它足以对抗罗切特的发布会,让人忘却那些便溺、谎言和监控录像带,忘却愤怒的巴西警方、成见,贪腐与难以禁绝的暴力。你只能看见博尔特指天,跪地,披上了牙买加国旗,缓步巡游过欢庆的海洋。
然后现场放起了鲍勃·马利的歌,他停下来,开始随着乐声跳舞。《One Love》的歌词如此应景,此刻它听起来就像是鲍勃为同胞穿越时空洒下的花雨。
“一片爱!”马利吟叹般唱诵。
“一颗心!让我们汇聚在一起,感到一切都会好。”
但并不是真的一切都会好,就像里约热内卢并不只有桑托斯机翼下山海相融的温柔轮廓。今日的巴西已经不再是2009年那个踌躇满志将主办权收入囊中的“金砖”巴西了。当高企的油价滑落,巴西经济随之被卷入不断下行的漩涡,时任总统路易斯-伊纳西奥·卢拉-达席尔瓦的贪腐案则对此毫无帮助。最终,里约奥运会变成了与蓝图中完全不同的样子:比你能够预想的更好,也比你敢于想象的更可怕;充满激动人心的高潮,也不缺乏荒诞离奇的逆转。博尔特的蝉联壮举与罗切特的宿醉奇案分享着同一块荧屏,最终汇成一场魔幻的奇观。
蚊子传播着病毒。跳水池变得碧绿。拳击裁判们不是有眼无珠,就是财迷心窍……或者既有眼无珠,又财迷心窍。媒体大巴遭遇了袭击(飞石还是子弹?谁又知道呢)。转播屏幕从65英尺处坠落。一位奥委会主席因为倒卖门票被捕,监控视频向全世界转播了他如何在旅店里赤条条地爬起,给前来缉拿的警察应门。马术场地的媒体席被流弹惊扰。开幕式当晚的马拉卡纳球场发现了尸体。帆船航道旁漂浮着断肢。若干起针对参赛人员的抢劫案被报道出来,其中只有一起被证实为源起运动员喝高了,在破坏加油站后胡说八道。惊叫也好,沉默也好,对此,我们唯有照单全收。
但稍稍转过视角,这届奥运会仍是前所未有的奇观。很少能有一届赛事汇集如此多的传奇巨星,在同—片天空下迸射出跨越世代的豪光。我们有迈克尔-菲尔普斯,四次出战奥运,鲸吞23金3银2铜,古往今来,他是泳池中的皇帝。我们有“核少女”凯蒂·莱德基,出道以来个人大赛未尝败绩,本次再掠4金1银,被看好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女子泳将,此刻正书写下最值得温柔怀恋的十九岁。我们有西蒙·拜尔斯,女子体操年轻的4金得主,翻滚着革了这项运动的命,加冕成钢铁女皇。我们还有内村航平,史无前例的男子个人全能蝉联冠军,行走中的历史,名将中的名将。
我们有克里·沃尔什·詹宁斯,在38岁之龄,三块金牌之后,为自己又增添了一枚铜牌。正如塔利塔·安图内斯·达罗查所说,“当你谈起沙滩排球,你无法不谈论克里·沃尔什。”我们有默罕默德·法拉赫,5000米和10000米的统治者,也许会摔倒却绝不会被超越的长距离之王。我们有美国女篮,真正不可战胜的梦之队;还有她们的女子八人单桨赛艇队,十年未尝败绩,最勇敢的水上之师。我们有阿什顿·伊顿,戴利·汤普森后32年,终于又有人实现了十项全能的卫冕。
当然,还有博尔特,这个星球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经历了三届奥运,九块金牌,他轻松地做出一个鬼脸,依然不知道什么叫失败。
这是名将如云,纪录如雨的时代。短短十七天里,他们将自己的名字烙烫在所在星域的天空里,释放出的能量叠加、共振,注定要照耀到长长久久以后的未来。
尝试选出一届“历史最佳”的奥运会是很困难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标准与视野。假如考察东道主的筹备工作与到访者的舒适体验,里约奥运会几乎很难说是一个“人流”的选择;但论及本届赛事的内容,我们也许要用上这样的词汇:无与伦比。
有些年份的奥运会因其本身的巨大影响被记入史册,譬如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有些则因为赛会上诞生的、超越年代的统治级表现而变得不凡。此前,当我们说起“群星闪耀”时,首先想起的是1960年发生在罗马的盛事。在那届奥运会上,拳王阿里,威尔玛·鲁道夫、拉福·约翰森、奥蒂斯·戴维斯,赫布·艾利奥特们让金牌因自己的名字而荣耀;阿比比·比基拉光着脚跑完马拉松,头一个冲过了终点;杰里·韦斯特、奥斯卡·罗宾逊和杰里卢卡斯领衔的美国男篮,则是“梦之队”在那个只有业余选手参赛的年代里隔世的倒影,历史的先声。
但里约奥运会拥有毫不逊色的辉煌,以及更多的狂喜。斐济全国放假三天,迎接这片南太平洋群岛拥有的第一块奖牌,而且它是金色的。来自新加坡的少年跳进100米蝶泳的泳池,战胜了自己童年的偶像菲尔普斯:“这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迈克尔。他让我有动力,想成为更优秀的泳将。”世界排名第34位的普伊格连克三位大满贯得主夺冠,现实美妙过波多黎各人最大胆的梦想。科索沃成为了全世界第100个在奥运赛场上升起旗帜的国家或地区,凯尔门迪掩起泪水:“我向科索沃,特别是科索沃的孩子们证明,即便饱经战火,即便依然贫苦,只要我们想要成为奥运冠军,只要我们为之努力,梦想可以成真。”九个国家和地区在里约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科威特的飞碟射手在五环旗下将胜利送给自己,而在遥远的阿拉伯半岛,满街人群依然为他欢呼。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难民代表团”成为一个共同的名字,将漂泊在各地的人们集结在了一起。
哪怕捉襟见肘,哪怕毫无余裕,哪怕荒诞又怪奇,整整十七天的时间里,里约依然是奇迹盛放之地。207个代表团的名字被唱响,974块奖牌觅得了归处,22项世界纪录化作尘土,五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来自英国的尼古拉·亚当斯说:“每次你取得了一场胜利,同时也就打碎了一群人的梦想,这是古老而残酷的历程。”
“我只是不想看到歌利亚,就被巨人吓破了胆。“摔跤手海伦-马洛里斯挑战了三届冠军吉田沙保里,以惊人的勇气夺得金牌。
博尔特冲击自己19.19.秒的世界纪录失败,对着记者摊了摊手,“我只是老了。”
吕斌在被判落败后神色一寸寸转为空白,跪倒吻别,“裁判偷走了我的梦想。”
所有的这一切加起来,才是这一届奥运的模样。迷人而破败,苦涩而甜蜜,狂野而荒诞。但最动人的,也许是女子5000米预赛的那一幕。尼基·汉姆林在比赛进行了三分之二时被绊倒,她侧躺在地上,头脑空白:“谁撞到了我?我为什么倒下来?
然后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有人对她说,“起来,站起来。我们得跑完这段路。”
那是阿比·达戈斯蒂诺,她在这次事故中扭伤了脚踝。最后,两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互相搀扶着慢跑完了整段赛程,她们生命因此开始缠绕在一起。
当所有的繁华褪去,这个城市将回过身去面对高达11%且持续高企的失业率、复杂的政治局势与牵连甚大的贪腐丑闻。11000位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无薪的条件下为这届赛事辛苦工作(而这个数目意味着严重的人手短缺)。警察与帮派的街头火并愈演愈烈。巴西警方为多桩犯罪事件向参赛代表和游客致歉,而与当地居民的日常相比,他们的遭遇几乎可谓波澜不惊。当锦绣的挂毯装进宝匣,露出的是破败而弹痕累累的城垣。但至少,还有尼基-汉姆林和阿比·达戈斯蒂诺们与他们站在一起:“起来,站起来。我们得跑完这段路。”
这个故事将与里约上空最璀璨的星群一起,提醒我们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夏天,提醒我们如何在黯淡人间世上走下去。就像蒙特纳哥和朱迪丹奇念给我们听的那样:“它的颜色毫不起眼。它的花瓣还未张开。它的名字书中没有记载。它很丑。但它千真万确是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