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携一袖云，为你纱遮颜

代连华

1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遍野荒草，萧瑟的秋风吹得树影婆娑。倦鸟已归巢，天地间一片苍茫。古道西风中，一对衣衫破旧的男女脚步踉跄，相扶相携着走来。

在一棵枯树下，他们依偎着坐下，虽然彼此尘灰满面，鬓发散乱，但疲惫至极的他，还是用双手为她轻理散发。夜色中，她的眼眸清澈如水，他的心痛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带她走上逃亡之路？如果没有遇到自己，她应该生活在锦衣玉食的府邸里，身着绫罗绸缎，戴着漂亮的钗环，而不似这般狼狈不堪。只是，时局动荡新旧朝代更替，又岂是人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呢？

出生于明朝末年的王夫之，才华横溢少年得志，崇祯年间中得乡试第五名。怎奈生不逢时，人生如晨曦刚刚升起，明朝便灭亡了。秉承着“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的王夫之不肯降清，反而积极组织义军反清，结果被一路追杀。而妻子郑氏一路相随，让他心疼不已。

穿过岁月云烟，往事翩飞如蝶。青春时的王夫之风姿儒雅，才名远播，于是娶了同里首富陶家女为妻，夫妻恩爱无比，只是陶女突患急病，婚后第三年就病逝了。王夫之是重情重义之人，对逝去的妻子念念不忘，所以迟迟不愿续娶。每日里流连山水，以此排遣亡妻之痛。

2 那年春天，桃花红遍两岸，渡船而行的王夫之，行至襄阳境内，弃船登岸，于众多赏花女子里，望见娇羞的郑氏女。彼时，一袭绿罗裙的她，被夹杂在桃红树影中，瞬间便吸引了王夫之。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三十而立的王夫之娶了襄阳郑氏女，那年，她是待嫁的年华，娇嫩如花。他的成熟稳重，包容着她的天真烂漫；他的博学多才，弥补着她的孤陋寡闻。渐渐地，她明白自己的夫君，不仅是有名的才子，还是一名反清志士，与他携手同行，既能拥有风花雪月的浪漫，又要承受颠沛流离之苦。她的眼眸幽幽如水，融化了他的所有焦虑，她愿与他如一对蝴蝶翩翩飞，飞过万水千山终不悔。

王夫之又一次反清失败之后，他们开始了逃亡生涯。当阳光缓缓升起，温暖地照在枯树上，他们终于睁开疲惫的双眼。苏醒的鸟儿开始觅食，悦耳的鸣声响在林中，不远处有一座山，山雾缭绕难以望见山顶。此时腹内空空，他想给妻子找点食物，然而遥远的古道尽头，看得见尘土飞扬，他顾不得其他，紧紧拉着妻子的手，拼命逃往山中。

山里的生活更加艰难，郑氏去河边掬水，王夫之爬树采摘野果，一连许多天，他和妻子困居在山中。曾经娇嫩如花的妻子，仿佛失了水分，枯萎憔悴毫无生气。他的眼泪落下来，娶妻当如宝，而自己的妻，却陪着自己一路逃亡，衣衫凌乱，食不果腹，还要饱受惊吓。他的愧疚，她看在眼里，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眼里柔情似水，胜过万语千言。

此后的岁月里，王夫之虽然不再组织反清，但也不肯剃发。于是，他带着妻子避居于双髻峰续梦庵中。日子虽然清苦，但总算安稳下来。白天，王夫之为山下弟子讲授《周易》《春秋》，换得几许银两度日，夜晚展卷读书。郑氏则穿着粗布衣衫，亲自操持家务，每天纺纱织布缝补浆洗，身上再无大家闺秀的影子。岁月无情，消磨了她水灵清秀的面容，娇嫩纤柔的双手，已然粗糙不堪，没有胭脂水粉的装扮，没有玉钗横鬓的点缀，但在他心里，妻子依然是最美的女子。

闲暇之时，王夫之总会登山远望，郁闷的心境豁然开朗。风从袖中过，云从袖中过，那薄如轻纱的云，如果披在妻子的头上，那她一定如仙女下凡。而妻子不在山上，云却在身边飘逸，他扬起嘴角微笑，不妨轻携一袖云，为你纱遮颜，摒弃岁月的沧桑，宛如初相见。他常常满意而归，她则微笑着迎过去，轻握一袖云，多少柔情蜜意，尽在盈盈眉眼间。

3 山峰青了又黄，河水绿了又蓝，而竹林苍翠依旧，黄鹂飞去又飞来。平淡的日子悄然而过，有她操劳家务，他便无忧无虑著书立说，许多锦绣篇章，在笔下恣意流淌，《黄书》《周易外传》等著作诞生于此。每一部书卷的完成，不仅凝聚着他的心血，也有妻子秉烛相伴的辛劳。对于妻子，他的心里终究是愧疚的，为了自己的志向，妻子放弃优越的生活，多年来不离不弃相濡以沫，自己却什么都不曾给她，功名利禄无从谈起，就连安稳的生活也没有。

“峰端悔不属青畦，皆隐学成断尾鸡。臣朔无聊饥欲死，太常有恨醉如泥。烧琴天道原烹鹤，徙宅痴肠反忘妻。才得悟头魔已过，恰如春尽子规啼。”隐居双髻峰的岁月里，虽然艰苦，却也苦中有乐，王夫之常常写诗打趣妻子：“徙宅痴肠反忘妻”，读来令人哑然失笑。爱妻尊妻之情跃然笔端，甜美恩爱犹一幅山水画，浓浓淡淡铺展开来。

而生活总是风云变幻，平淡之中常会起波澜。因为不肯降清，他们需要时时躲避清兵追捕，王夫之只好携妻离开双髻峰，隐居于衡阳县湘西村的一座草堂里，他给草堂取名为“湘西草堂。”

清贫的生活，加上奔波劳苦，刚到草堂不久，郑氏就因体力不支而病倒。习惯执笔书文的王夫之，每日里奉汤侍药，尽其所能精心照顾，怎奈她已病入膏肓。最终在恋恋不舍中，她闭上如水双眸。十载夫妻，一朝永别，王夫之痛不欲生。

正是深秋时节，百花已经凋零。王夫之却不辨晨昏，每天坐在石桌前，焚一束檀香，执一支兼毫，泼墨生香落笔成诗，一首首悼念亡妻的诗句，宛如落地花瓣，在凄美之中透着无限苍凉。

4 “几时细雨又西风？便引柔魂碧水东。运去难消空有泪，心牵未许竟何功？宵深月冷霓裳舞，梦短路遥荆棘丛。叹息飘零非自主，登临目断老梧桐。”公元1661年，王夫之写下大量以落花为主题的诗句，有《广落花诗》《补落花诗》《续落花诗》等，最后合编成《落花诗集》。

许多人认为，王夫之的落花诗，是在哀叹亡国之情，可有谁知，那悲凉的诗意之中，暗含着无限忧伤，何尝不是在悼念与亡国同等重要的妻子呀？妻子又何尝不是他的国呢？当国家已破碎，情缘随风散，尘世再无留恋，就索性继续隐居下来吧。

王夫之专心博学终成为一代名儒。当时，有许多清朝官员携重金礼聘，面对名利诱惑，他提笔写下“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以表情操。

为了纪念与他共患难生死相依的妻子郑氏，他在草堂前，亲手植下一株藤龙树，思妻之情如藤缠绕，蜿蜒曲折永不枯萎。而草堂后面的黄龙山，虽不高大，却也云烟缭绕。他常常在晨雾升起时，登上山顶，携一袖流云归来，虽然已无娇颜迎面而来，然而为妻纱遮颜，依然是他不变的守望。

轻携一袖云，为你纱遮颜，倾情真爱，至死不渝。晚年的王夫之著书立说，终老不曾踏出湘西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