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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格拉艾日克(组章)

2016-11-09马东旭

延河(下半月) 2016年9期
关键词:格拉肉身散文诗

□ 马东旭

托格拉艾日克(组章)

□ 马东旭

马东旭,1985年生,河南宁陵人。作品见《诗刊》《诗潮》《星星》《绿风》《诗选刊》《散文诗》等刊,入选《中国年度散文诗》《新世纪十年散文诗选》等选本。曾参加河南省第五届青创会、第十四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获中国散文诗人金奖、第八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第三届中国•大河主编诗歌奖等多种奖项。

托格拉艾日克

不测会降临于我们。

譬如沙尘暴,可以吹破草缮的屋顶,令葡萄树停止生长。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白昼是如何度过的。身体里犹如装着炉子,必须忍受它的烧灼。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黑夜该如何度过。

蚊虫轰鸣。

而明月,恰好悬在思乡的位置,如镜。三亩枣园是我尘世的生命。在五月,它长出绿胳膊,高举甜蜜的花朵,歌唱晨露,照耀我们黝黑的皮肤。和朴实的脸颊,沾满尘土。

哦,在卷起的尘土中。

看不出我们的悲与欢。

与孤独。

与无助。

这几个词语快要把我的肉身涨破了。

在暮色中赶路

远山含着仁慈的万物。

我说的是其肉身,它是一个个灵魂的殿。我的双目看到命运的沟渠,需要一步步跳过,你跳或者不跳,沟渠就在那里。

还看到生与死之间。

横着一道奇异的光。在暮色中赶路,是肉身赶着灵魂,还是灵魂赶着肉身。我已疲惫,仿佛整个人间的疲惫从四周塌下。我坐在枣园躲避自塔克拉玛干吹来的沙尘,但必须爱上它,这是一个河南农民的命。

黑夜,如此空旷。

播下良善的种子和星群。覆盖远山静默,如谜。

允许我悲伤

我是我体内的暮色。

多么沉寂。

我是我体内的伤口,伤口插入伤口。我是我体内的一根骆驼刺。贫穷是一根刺,多么可耻。漂泊在托格拉艾日克是另一根刺。

我是我体内的一只公狗,拥有公狗腰和雄性荷尔蒙,但我有永恒的定力,不轻易说出对这个世界的爱。我是我体内的精神的王,令万物和枣树共同生长。

又是体内的尘土与空相。

然我还有孤独

我的欢愉叫申家沟。

叫申家沟的玉米,在天上舞蹈。叫申家沟的麦子,在平原扑烁。何其美好。然我还有孤独,叫落日。

叫顽石。叫榆木疙瘩。叫墓坑,装着祖先的骨头,一根连着一根,谛听人类之哑默的气息。叫老树,叫昏鸦。叫白茅开花,斧头也开花。

叫战栗。

草木和草民不过是一阵战栗,我们做着中国梦,有毒的梦,哦,是恶之花的梦。叫苟且。叫絮语。叫嘶鸣,叫一匹白马穿过五更霜,是绝望和绝望的总和。

多年来,我对故园唱颂一次,灵魂的金顶晃动一次,泪流一次。

遥想

遥想青岗寺的金顶。

金顶上的安宁与辽远,一只乌鹊歇息,是无限个黑的一部分。遥想棘古村的莲池,一对蝴蝶交媾,看不见高洁的心呐。谷水清澈,在三年前隐入一抔黄土之中。

活着:

各自紧靠着他的轮盘。

各自紧靠着他的透明的前定。

在豫东平畴的麦田里,我们躬身劳作,驮着落日——日不落。不说新生,不说消亡,不说万物唱颂的红头文件。

说,与不说。

我们都是哑默之物!

愿我在尘世

愿我在尘世。

获取一所房子。愿房子里有香木、蒲团。有神龛,可供养。有我偏爱的蝴蝶环绕。愿我在尘世,获取一匹白马,它的四蹄闪耀,隐在美丽的草原,我偏爱那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寂静,从四周降临。

辽阔的蓝,降临。

我听见,明亮的花朵在耳旁绽开。想着想着……这黑色的悲痛之大水,就远离了家园。然而,此时,我坐在平原的屋顶冰凉,落发纷纷。

生不出一颗细小的泪水。

新的一天

最真的颂辞。

献给青岗寺的佛。

庇佑我的永恒的家园,是豫东,是黄淮冲积而成的扇形平原。那个仁慈的僧人,头顶慧光,他转动一粒一粒的念珠,沐洗内心的铅华。

我想到了霾。

想到了霾包围的人类,突然落下了泪水。

此刻,我在金色的黎明中,远离喧嚣。我崇敬的圣殿,散出奇异之香。合十的手掌,几乎触到了穹庐的蓝。

此刻

此刻万籁俱寂。

悲伤是体内的殿,孤独是另一个殿。在托格拉艾日克,我有滚烫的汗水,双手长满茧花。

它们痛苦的盛开。

我最眷恋申家沟,和申家沟的十字架,及其上面的白鸽。父亲在三月的故园,把日子过成一株艾草,既苦涩,又苦涩。有时把日子过成一束光,是因其礼拜时洁净的恩泽。我依稀看到大风吹过东平原,一只蚂蚁,犹如父亲更紧更紧地抱着枝头悲喜。

槐花不落。

但我们不能遗忘。

我们都是黄金经卷中不可涂抹的一页。

天之涯

风吹乌鹊,密集的。

正把穹庐拉黑,它们是托格拉艾日克最高的王,虚无的王。我牧着雪白的羊群晚归,落日如驴蛋。和维吾尔族姑娘,并让其胸口牧我,换一种姿势,以芳唇牧我,暗暗地震颤。

颠沛至此。

仿佛是苦涩的圣途。抽烟、饮酒,修剪枣树,我是其中的一株,有自己的尖锐和信仰,朴实的肉身不放弃在风暴之间绽开细小的甜蜜的花朵。

神赐的花朵。

在黑夜凶猛的南疆闪烁。

我在申家沟,像梭罗

我在申家沟,像梭罗。

在瓦尔登湖,回归合和的自然。

一琴无声。

桃花,飘着异香。但不是桃花阵。涓流,犹如金色的绸缎,奏着永恒的圣歌,终古如斯。于此,我颂出最美好的祷词:免了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类的债。我觥筹与自己,并交错。我学画画,画梅兰竹菊。做四君子,做四君子的主人。

我热爱草木和麦田,热爱篱笆和狗,星群和罗盘。热爱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在靠近灵魂的银河,神赐的。没有风暴。

河流

在最小的申家沟,我们拥有古老而辽阔的平原。

草木吹着草木。

如同悲伤吹着悲伤,倾斜于风中。

一只乌鹊在青岗寺的尖顶伫立,静静俯视——村落如洋葱:雾一层,泥泞一层,色界与无色界各一层,一层裹一层。

那个在虚无之处行走的人。

忘记了整个世界。

她空茫的眼圈内,落叶四散。五月的黑麦子与草棚,浸泡为一。这条捉摸不定的河流,对着她,有时开裂,有时澎湃不已。

苍凉如水

从豫东至浙北。

无端泪涌。

一千三百里路的云和月,落脚的每个点都是小小的悬崖。在黑色的出租屋,我动用七平米的孤独刺绣、刺江山、刺一个渺小的政府、刺自己的白骨头闪耀着光芒。

我秘密地写作。

与一盏灯,异乡的。

互吐苦汁。

眷念那些孱弱的庄稼,大豆、玉米、番薯。荒凉地存在。

尽管我以太阳的黄金爱它。

以月亮的白银爱它。

收割之后的田地,裸现灰白的牲畜,它们的眼中闪着泪光,渗出一种巨大的孤独。让孤独组成海洋,围住我一生伤口的宁静。

经过

落日经过我们。

经过我们的屋顶。

我们的绿树,村边合。我们的羊群辽阔。它构成的黄金布匹,缓缓盖住了一条叫申家沟的河流,盈满蜜汁。龙葵、苘麻、决明子在两岸纷纷吐出花朵,扑向苍茫的天空一动不动。只有三五个闲暇的村妇,瞥见。

不赞美。

也不诅咒时光。

她们谈论遥远的丈夫,与平原的麦子,就要熟了。我看到的,一张张安宁的脸,涂着针尖一样细小的幸福,不可说。

和炊烟的色彩。

居江湖之远

在南疆。

在托格拉艾日克。

我安顿下来,种下两亩三分地的桃花,它的燃烧即是无常。我隐藏了权笏,闲静少言,对诸事不悲不喜,不过于执着。

莽莽昆仑在身前。

塔克拉玛干、塔里木在身后。它的辽阔,让人自在。双脚长成寂静的圆木,渴望黎明的金手指抚摸上下。我喜爱盯着走走停停的白云,它在等待什么,是什么拖住了什么,和贴于穹顶的雄鹰。我是自己的上帝和国度,亦是自己的十字架。是自己的废墟,亦是废墟之中的残余。

其实,每一只羔羊亦是。

必须原谅这个世界的飞沙、走石,种种疼。

外省

穹顶之下。

没有故乡的风吹来,只有更多的,一滴一滴的霾,突然抓住了我的双手。在南方,我是一台机器的俘虏,哦,又像冰凉的机器一样活着。

我想在十平米的出租屋,设坛讲经。

题写——

寺庙,河流,平展的麦田与竹外桃花。

葡萄啊,径自奔向我的眼睛。莲花,径自奔向我的头颅。这个世界,只剩下寂静。让我与万物之静美,交融一会儿,就一会儿。

当做一日中最美好的时光。

从内里迁出的另一个我

我是我的一面镜子。

我是我的一扇门。

我是我的一辆勒勒车。

我是我的一匹马,白龙马,白嘞很嘞很,身上漂满了黄金一样的欢愉,我从欢愉中涌出,赶着太阳,游荡在天边。大草原呼伦贝尔,像我的整个祖国。呼伦湖,捧出了精致的水槽。我是我的圆穹。我是我的寂静。我是我的黎明。

我是我的团结为一。

一归何处?

我是我的,三十二相,流淌着慈悲之光。

亲吻辽阔的大地的清香。

每一个时辰都是奇迹

天穹低垂。

抚着尖顶的白蒿。

风吹,怎能不乱。

我将这样描述父亲:不再发号施令、替神逡巡于贫穷的村庄。寿斑,构成了繁星密布。世俗的悲伤,纷纷撤离。三年的自然灾害,半尺厚的黄土啊,挖不出一根救命的茅草,这样的日子早已远去。光与暗的每一个时辰都是奇迹,惠特曼说。

活着的每一寸生命都是奇迹。

都是细小的天体。

于大千世界中,孤单旋转。

源自

多次唱颂的申家沟,它的黄金经卷还在。

香雾缭绕。

我的欢愉源自其神示的宁静。自在,源自简单,如榆木疙瘩。我必须原谅这个黑漉漉的世界,源自对它的深沉的爱,我爱那柔软的部分,譬如一朵仁慈的梨花开在古典恩泽的豫东。

福杯满溢,源自我可以免了人的债,如同基督可以免了人类的债。

此刻,我拥有灵魂。

是因为我自己。

与草木有着同样的血液和素心。我愿做一株麦子,麦田中籽粒最饱满的一株,垂首人间。麦芒上闪着神赐的拂晓之光。哦,我所有的丰饶,源自深深的甜蜜的水-----申家沟的水。

但我无法洞悉其入定时的样子,退藏于密。

远山

远山微云。

远山已倦于无限的金黄,遍覆穹顶。我认出了昆仑神,并活在其庇护中。沙尘从白鞋子升起。

沙尘暴从脸部升起。

为了一株枣树开花,结果,我必须从柔软的腹内取出汗水和爱,一根尖锐的骆驼刺。

它深扎。

千回百回。

此时,我的虚怀充满人类之苦苦,不悲不喜,且相信未来的石杵,把小小的肉身捣成幸福的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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