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记
2016-11-08胡竹峰
胡竹峰
明前雨前
朋友去山里买茶,明前的翠兰。开春后下了场雪,朋友感慨新茶真贵。去年一斤的价格,今春只能买六两。我对朋友说,你是有缘人,这一轮春茶,因为下雪的缘故,品质特别,香气沉潜。雪打过的春茶,何其难得。听我这么一说,朋友欢喜了。
返城后朋友送来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远,不经泡,往年喝上半月尝新,转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场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稳,回甘亦好,有些绝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刚冒尖的嫩芽,娇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环佩叮咚之声络绎不绝。翠兰、碧螺春、龙井、毛尖、瓜片、黄芽、安吉白茶、太平猴魁,黄山毛峰、汀溪兰香,这些茶的明前新芽我喝过。回忆起来,仿佛选秀,眼花缭乱。我喝过的绿茶,除太平猴魁外,尽管品类不同,茶形有别,但她们的明前新芽皆有共通处,口味新鲜,入嘴有不经世事的懵懂感。雨后茶不是这样,雨后茶江湖稍老,气韵饱满。入嘴的不经世事变成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古人也论明前雨前,《茶经》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说得很宽,只要是春茶即可。不过唐宋人用团茶研末法,其实品尝不出明前雨前的。明朝人开始用炒青技术制茶,因此朱权《茶谱》上认为好茶当于谷雨前,采一枪一叶者制之。张源《茶录》更明确提出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一家一个口味,许次纾《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认为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还说:“吴淞人极贵吾乡龙井,肯以重价购雨前细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我喝茶,不重明前雨前,专讲来路,只要来路正,雨后茶也无妨。雨后茶比马后炮强。
友人曾送我雨后的高山野茶,长于苦寒之地,一芽三叶兀自二八佳人,形神双绝,滋味又锐利又稳妥,比惯常喝的明前雨前更胜一筹。
粗茶
灶头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起先以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我乡清朝乾隆年间人,是名兽医,医术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马,可惜肚子坏了,三日必死。官差:你个跑江湖的说瞎话。
高老爹:三日内,此马不死,我不为兽医。
差官:走着瞧。
拂袖而去。
见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脸无奈,叹息而归。三日后,马死了,开膛破肚,脏腑黑色。
高老爹的故事我听得熟。小时候祖父一边喝粗茶,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诡异,充满巫气。
灶头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后来我才知道是灶神。我乡人称其灶王神,或称灶神爷。烟熏火燎,灶神满面油灰。
他们在炒粗茶。
春茶都舍不得喝,卖了补贴家用。粗茶是夏茶,劲大,苦涩。乡下人出力多,说粗茶止渴。
田间地头,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叶大,粗手粗脚。
一个小男孩躺在树荫下睡觉。那个小男孩是我。
茶饭
茶饭,实则茶泡饭,也叫茶淘饭。现今不多见此番吃法了,说是伤胃损脾,于人无益。前几天见小林一茶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真觉得是绝妙好辞,一虚一实,虚引出实,诗意禅意上来了。所谓禅意,关键还是虚从实出。所谓诗意,关键还是实从虚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扩大一点说,日本文学皆有微雕之美,仿佛《梦溪笔谈》里的《核舟记》,纤毫毕现。日本文学的敏感小心翼翼,写出了文字的阴影,只有中国的宋词可与之媲美。
小林一茶还说:“莲花开矣,茶泡饭七文,荞麦面二十八。”莲花当指季节,夏天热,适合吃茶泡饭。七文大概是七文钱吧,二十八应该也是价格。四碗茶泡饭只抵一碗荞麦面。荞麦面我喜欢,放几匹青菜,煎一个鸡蛋,是我惯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时问“要吃茶泡饭么?”客人会意,起身告退。中国过去也有这样的传统,相坐无话,主人托起茶杯说请喝茶请喝茶,客人识趣,告辞而去。
茶泡饭多年没吃了。昨天有兴,用龙井茶泡了一小碗,没有过去的味道了。不知道是茶的原因还是饭的问题。过去吃的是乡下粗茶泡的粳米饭,饭是土灶上烧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饭才知道。
粳米饭泡在浅绛色茶汤里,染得微红,像淘了苋菜汤。只是苋菜汤泡饭,色彩艳一点,茶泡饭朴拙,红得旧而淡。
祖母不让吃茶泡饭,说小孩子吃多了不长肉。我乡人认为,茶水能刮油。实在抵不过,祖母就让我吃白开水泡饭。夏天的傍晚,胃口不开,偶尔偷偷吃一点茶泡饭。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萝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风味。暮色四合,老牛归栏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风吹来,汗气全消。那样的境况,最适合吃茶泡饭。
在澳门,吃到过一次滋味妙绝的茶泡饭,岩茶泡白饭,顶上嵌有数棵梅子,几条海苔。坐在临街的窗下,雨洒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离破碎。一口泡饭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谢茶礼札
上午收到送来的春茶,不是三盒茶叶,而是春色三分啊。拆开包装,春天的气息迎面而来。叵耐今天太忙,顾不上喝。忙的状态喝不得好茶,怕是唐突了一叶叶佳人。哪日得闲,再好好泡一杯,闲来泡茶,方可泡出惠风和畅也。
在楼顶喝茶
秋天时候,在岳西和朋友坐在他家楼顶喝茶吃枣,入眼是后山树林中大片大片的红枫叶。那个下午,至今想来,兀自在心头流淌着诗意。我想起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间散发着晚唐风韵。现在除了喝喝茶读读书,已找不到晚唐风韵了。
好茶有人情之暖,好茶有心血之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华秋实,夏华冬实,秋华春实,冬华夏实,四时皆华皆实,人间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纸下有两个人在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壶,两个小茶杯,宛若婴儿的拳头,一行题跋,字迹漫漶。这是吴有为先生给我台湾版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一书的插图,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风明月。清风是早春的清风,明月是水榭楼头的明月。有时候会朝深处琢磨,尤其看到这幅画的印刷品,越发让人怀想。似乎纸下有两个人在喝茶,是我和吴有为也可以,是张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鲁迅和郁达夫也可以。朝远处说,是八大和石涛也未尝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处不可喝茶?
清风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还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浅尝辄止,不贪痛快淋漓。
选自《滇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