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牛
2016-11-08毛新华
毛新华
上个世纪80年代,生产队一夜之间成为历史,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所取代,分田到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些原属于集体财产的生产资料也随之分到各家各户。
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阳光明媚。在生产队队部里,人们拥挤在房檐下,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牛、马、驴、铡草机、粉碎机、水泵……全都登记造册。井旁的石槽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纸箱,里面是提前做好的阄。人们摩拳擦掌,眼睛瞪得圆圆的,都想抓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站在父亲身后,小声问父亲,渴望抓到什么?父亲连想都没想,就说,最想得到的是一头牛。又继续说道,牛力气大,性情温顺,好经管,能拉车,能拉犁,有一头牛,春种秋收,铲蹚耙轧就都不愁了。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谁都知道牛在生产中的作用,谁不想得到一头能拉车、能耕地的牛呢?事遂人愿。父亲的手气果然不错,大小共11头牛,就有一头牛被父亲牵回了家。
那是一头黑色母牛,骨瘦如柴,肋骨清晰可见。肚皮上沾着粪便,长长的皮毛里夹杂着草节和粪末,脏兮兮的。一副病态,一阵风似能把它吹倒,只有头上的两个弯弯的犄角还略带几分威严。人们叫它:大黑尖子。
把大黑尖子牵回家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厢房南面的那间门窗卸掉,拆去残墙。那是四梁八柱的房子,相口偏南,冬暖夏凉,做了牛舍。有了牛舍,父亲又到镇上买来两袋水泥,用手推车在门前的河道里推回两车沙子,做了一个用来喂牛的水泥槽子。这样大黑尖子就有了一个舒适的家。
这头瘦得要散了架的牛,在父亲的精心饲养下,几个月的时间竟变了模样,臀部圆润,皮毛黑亮。更让人惊喜的是已有两年没发情的大黑尖子,在充满希望的初春时节,竟然发情了。
父亲把大黑尖子牵到乡兽医站,进行人工授精,杂交改良。兽医说,来得非常及时,是受精最佳时机。
那天,父亲还破天荒地买回了一袋油条。母亲用两个鸡蛋做了半盆鸡蛋汤。全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以示庆贺。
春天到了。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次春耕,父亲带着大黑尖子来到田里。父亲心情特别好,非常兴奋,和我们有说有笑的。大黑尖子也很卖力气。只用四五天时间,十几亩地就播种完了。种完了自己家的地,父亲又驾着牛犁帮助几户种地困难的把地种完。全村比生产队时提前了十来天完成了春种。
玉米苗长到七八寸高时,要追肥蹚地,这是最能体现牛耕作技术的活。牛拉着犁杖围着玉米苗转来转去,稍不注意,重重的牛蹄子踩下去,一颗玉米苗就粉身碎骨。那是粮食啊!人看了心疼。大黑尖子拉犁蹚地从不踩苗。
父亲说,大黑尖子听话,眼里有苗,不论遇到啥情况,那蹄子都能躲开苗,绕着苗走。
转眼间,秋天到了。天道酬勤。憋了几十年劲的土地,突然发力了,长出了从未有过的好庄稼,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年。
腊月。人们还沉浸在丰收喜悦中、迎接新春佳节的时候,大黑尖子又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新春大礼———分娩了。大黑尖子顺利地产下了一头黄色小公牛。那几天,父亲夜里都会出去好几次,到牛舍东瞅瞅西看看,唯恐大牛翻身压着小牛。
几天时间,小牛犊就满院跑了,虎头虎脑的,特别讨人喜爱。父亲笑着说:“小牛犊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好日子果然来了。有了大黑尖子拉车耕地,十几亩地连年大获丰收。另外,大黑尖子每年都产下一个犊,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全家人能吃饱穿暖了。父亲还用这些钱供我们上学读书,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
然而,让父亲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像经管儿女一样,辛辛苦苦经管培养起来的牛,突然间,竟从黄土地里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台台铁牛———拖拉机。
虽然也用拖拉机耕地种地了,但在秋天收秋时,父亲还是驾着牛车,慢悠悠地往回拉庄稼。我们劝父亲,把牛卖掉,耕、种、收都雇用拖拉机,机械化了,用不了几个钱,也免去经管受累之苦。
父亲说,十几亩地呢,雇用拖拉机多费钱,自己有车,慢慢拉呗,省钱。其实,我知道,这是父亲舍不得卖掉牛所找的一个借口。
又过了一年,父亲的这个借口也破灭了。有一个企业家来租地,建蔬菜出口基地,每亩地每年给900元。土地租出后,农民还可到地里干活,给开工资,工资每月达到2000多元。这样的好事,大家举双手赞成,纷纷签约。
我们家有六亩地被租了过去,还剩四亩多地。春种、秋翻、秋收都用拖拉机。经管一头牛,操心受累,实在没有必要了。全村也没有几头牛了,早都卖了。但父亲就是舍不得卖,又拖了一年多才卖。
卖牛那天,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把牛卖了。”他还说:“买家来了三个人,一个人在前面牵着,两个人在后面拿着木棍抽打着吆喝着,才把牛拉走。那牛一步三回头,就是不愿意走……”声音有些哽咽。随后,父亲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句:“种地真的不用牛了!”
父亲的话让我一惊,突然想起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流传的一句顺口溜:“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梦早已实现了,种地不用牛的梦现在也实现了。人们的下一个梦,也很快会变成现实,很快!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