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须弥—克孜尔壁画“世界燃烧”
2016-11-08任平山
任平山
七日须弥—克孜尔壁画“世界燃烧”
任平山
本文分析了克孜尔第207窟一幅主题不明的壁画。经过图像与佛经文本的比对,可以确认壁画内容为佛陀为比丘讲述七日经—世界燃烧毁灭。
克孜尔石窟;龟兹;须弥山;七日经
一
克孜尔第207窟原先是一个带有较大前室的中心柱窟。前室如同多数克孜尔石窟的前室那样坍塌了,只留下靠近主室的两角。中心柱窟主室前壁和顶部毁坏,窟型尚完整。由于长时间被泥浆淹没掩埋,石窟被发现时保留壁画较多。德国探险家在主室佛传壁画旁发现了五个手持画笔的人物,故将石窟命名为“画家洞”。格伦威德尔记录了洞窟发掘及测绘的过程:“当我们发现这个洞窟时,它的墙上布满了厚厚的一层霉菌。由于我们担心壁画脱落,于是就只挖了一个小孔,以便通风,否则窟内霉味太大,人们甚至无法在里边逗留。我们逐步把这个小孔扩大,当墙上那层霉菌干燥后,就用中国白酒洗墙,使霉菌脱落下来,从而使人能在窟里逗留了。我们担心,壁画上主要由霉变造成的松散部分经受不了揭剥,因此就把所有画面用透明纸描绘下来,而对不能描绘的地方,我们做了临摹,此外还进行了拍照,使这些壁画得到了起码的挽救……只有在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我们才开始试着剥取壁画,把那些能够拯救的都拯救出来。也就是说,目前柏林已有的资料,就能把此窟内的壁画重现出来”①。从格伦威德尔的线描图判断,石窟当初壁画保留面积较大,最精美的部分集中在主室两个侧壁。两面墙各绘制三行三列,九幅佛传。
本文讨论的壁画位于第207窟主室入洞口右侧壁的正中(图1)。画面中间是交脚而坐的佛陀,肩上冒出火焰。佛陀左侧,一位金刚,一手持金刚杵,一手高举拂尘。格伦威德尔注意到金刚头饰正面有一个别致的“金翅鸟”。四位比丘,上下两排坐在金刚身后。佛陀右侧是一位听法的比丘,抬头仰望世尊。比丘旁边,是一座被熊熊火焰灼烧的大山。七个圆圈在大山上排成一排。其上是三个并排而坐的天人,手指下方,交头接耳。
格伦威德尔细致地临摹了这幅壁画,并对壁画内容提出了两点意见。首先,这是一次关于世界毁灭的说法。其次,这幅壁画和第207窟主室入洞口左侧壁正中的一幅壁画形成对称式的布局,在那幅壁画中也有同样一座大山—须弥山②。
笔者同意格伦威德尔的判断。不过,格伦威德尔的考古报告没有指出所谓“世界毁灭”的具体内容及文本出处。他的判断可能是根据图像或巴利文佛经的阅读经验。本文对相关壁画的分析主要依据汉译佛经,算是一点补充,借此向这位龟兹学的开创者致敬。
二
除了格伦威德尔的译作,国内出版物《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一》也刊印了这幅壁画的线描图。不知为何,1980年代做石窟寺考古的学者把此图和其他壁画一起归属到“降伏迦叶”主题之中③。他们的意见对中国学界影响较大。三迦叶在皈依佛教以前,是著名的外道修行者。许多经文说他们信奉事火外道。故有学者进一步提出:壁画中比丘旁边的火堆意味着三迦叶早先的拜火教仪轨,火堆上的七个圆圈意味着七曜(日、月、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崇拜—西域地区由来已久的一种天象崇拜。此观点在2006年龟兹学研讨会上提出,并引发激烈讨论。反对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克孜尔第207窟的这幅壁画虽然主题不明,但肯定和“降伏三迦叶”故事没有关系。笔者在场旁听,印象深刻。需要指出的是,格伦威德尔考古报告的中文译本2007年才出版,故而他的意见没有参与到当时的讨论中。另一方面,国内学者把七个圆圈解释为日月星体④,对本文具有启发作用。
火焰中的物体,体积比旁边比丘略小,外观貌似柴堆。不过格伦威德尔把它识别为须弥山更为合理。燃烧物由许多乳突形状构成。这种形状通常用来象征山峦叠嶂,草茂林深,为龟兹石窟券顶菱格所常见,学界已有专文⑤,此不赘述。此外正如格伦威德尔注意到的,克孜尔第207窟主室对面墙壁上绘制了同一类型的山体,四周并无火焰。山下龙神冒出半截身体,比须弥山矮小。这种上下宽广,中间细窄的山体为须弥山典型图式,同类壁画可见于克孜尔第118窟西壁半圆端壁画须弥山天宫的下半部分(图2)⑥。
佛教教义对于世界地理的描述以须弥山为中心展开。须弥山,或译“妙高山”,被八山八海间隔环绕。诸山高度从须弥山开始逐渐往外递减,最外围的是斫迦罗山(或译“铁围山”)。碱海将斫迦罗山和其余诸山隔开。碱海中有四大洲—东胜身洲、南赡部洲、西牛货洲、北俱卢洲。赡部洲,又译为阎浮提,为人所居。赡部洲(阎浮提)现在泛指人类所处世界,古时概世尊活动之印度。佛教以须弥山为中心的世界观,继承自古婆罗门教。现代地理概念出现后,自然引发新的阐释。如印顺提出,须弥山即喜马拉雅山,阎浮提等须弥四洲并不在大海中,而是沿喜马拉雅山四面分布的区域。
《长阿含·世记经》“阎浮提州品”云:“须弥山王入海水中八万四千由旬,出海水上高八万四千由旬”。图像中的须弥山常常绘制在水中,如克孜尔第118窟所绘须弥山,两侧有日、月环绕。数条“蛇形巨龙”紧紧盘束山腰。山脚四周是一片水域,有水禽、海螺等水生动物。两位“人形龙神”捧着奉献宝盒在水中露出上身。克孜尔第207窟的两幅须弥山也不例外。一幅绘龙神从须弥山下探出海面,另一幅绘须弥山大火。除了火光冲天的山顶,火焰也在山脚下象征大海的区域燃起。
图1:克孜尔第207窟“七日同出”
图2:克孜尔第118窟“须弥山天宫”(摹品)
三
火灾何以发生?《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列举了四种解释。第一种说法是,世界成时,七日轮隐藏山后,一日升出后,其余六日渐次而出导致火灾。第二种说法,原本只有一个日轮,后来此日轮分裂成了七个,世界便坏。第三种说法是,至劫将末,日轮热量是原来的七倍,焚烧世界。第四种说法类似第一种,概七日原藏于地下,后渐出现。作是说者进一步阐释了七日同出的原因:“诸有情类,业增上力,令世界成;至劫末时,业力尽故,随于近处,有灾火生,乃至梵宫皆被焚燎”。
尽管略有区别,以上说法基本确认七日同现是引起火灾的直接原因。这也刚好合解释了第207窟壁画须弥山大火上方的七个圆圈。受泛希腊艺术影响,克孜尔石窟券顶中脊的太阳常常表现为驾驶马车的太阳神,但是如前述第118窟壁画那样,用圆圈代表太阳的龟兹壁画亦不罕见。克孜尔第4窟右甬道壁画为了表现阿阇世王闻佛涅槃,“大地震动”,绘制了大海中断裂的山峦。画面中有两个素色的圆圈代表日、月(图3)。
《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是议论而非描述。其它佛经不乏引用“七日同出”的例子,如《大乘本生心地观经》谈到“假使三千大千世界劫尽之时,七日并出。火灾炽然,焚烧万物。日月星辰、妙高山王,及七金山铁围山等,时至皆散”。具体描述这一典故的佛经文献,笔者所读,有《中阿含经》“七日经”、《增一阿含经》“七日品”、《大楼炭经》“灾变品”,以及《起世因本经》、《起世经》等。
《中阿含经》“七日经”载,佛在㮈氏树园时,为比丘演说“诸行无常、当求解脱”,叙述了世界毁灭之事,世尊从干旱开始讲起,“有时不雨。当不雨时,一切诸树、百谷药木皆悉枯槁,摧碎灭尽,不得常住。是故一切行无常……如是诸行不当乐着,当患厌之,当求舍离,当求解脱”。随后,世尊例举了二日并出,河流枯竭的状况,然后是三日、四日乃至七日同出时水源枯竭,大地燃烧的景象。
复次,有时二日出世。二日出时诸沟渠川流皆悉竭尽……复次有时三日出世。三日出时,诸大江河皆悉竭尽……复次有时四日出世。四日出时,诸大泉源从阎浮洲五河所出,一曰恒伽;二曰摇尤那;三曰舍牢浮;四曰阿夷罗婆提;五曰摩企。彼大泉源皆悉竭尽……复次有时五日出世。五日出时,大海水减一百由延,转减乃至七百由延。五日出时,海水余有七百由延,转减乃至一百由延……有时海水消尽,不足没指……复次有时六日出世。六日出时,一切大地须弥山王皆悉烟起,合为一烟。譬如陶师始爨竃时,皆悉烟起,合为一烟……如是七日出时,一切大地须弥山王洞燃俱炽,合为一㷿……七日出时,须弥山王百由延崩,散坏灭尽。二百由延、三百由延,乃至七百由延崩,散坏灭尽。七日出时,须弥山王及此大地烧坏消灭,无余栽烬。如燃酥油,煎熬消尽,无余烟墨……是故一切行无常,不久住法,速变易法,不可猗法。如是诸行不当乐着,当患厌之,当求舍离,当求解脱。
克孜尔第207窟相关壁画,在须弥山上绘制火焰,又在火焰上绘制七个圆圈,和文字描述的七日同出,须弥山燃烧坏灭的情景相合。在七个圆圈的上面,有三个天人在空中并排而坐。右边天人向下观望,遥指七日,陷入沉思。中间天人,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左手持说法印,面朝前者侃侃而谈。左侧天人右手食指抵住下颌,左手摊开,做解惑状。这组人物应该代表了七日具出时,天界天人的反应。七日同出,须弥山火焰汇聚一处,被风吹至梵天。刚刚在晃昱天转世的天人见此情景,心生恐惧。久经世故的天人安慰他们:大火不会烧至晃昱天。
《中阿含经》“七日经”写道:
风吹火㷿,乃至梵天。是时晃昱诸天,始生天者,不谙世间成败,不见世间成败,不知世间成败,见大火已,皆恐怖毛竖而作是念:“火不来至此耶?火不来至此耶?”前生诸天,谙世间成败,见世间成败,知世间成败,见大火已,慰劳诸天曰:“莫得恐怖。火法齐彼,终不至此”。
图3:克孜尔第4窟右甬“大地震动”
四
须弥四洲为人畜居所,须弥山山顶及上空则属天趣。天趣种类繁多,或有欲乐,或无欲乐,通常划分为欲界天、色界天两种(此外还有没有身体和宫殿的无色界天)。欲界天有六种,包括四王天、三十三天(或译“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及他化自在天。色界天在欲界天上方。不同佛经对色界诸天的数量说法不一。《大毗婆沙论》有“色界十八天”之说,即初禅三天(梵辅天、梵众天、大梵天)、二禅三天(少光天、无量光天、光音天)、三禅三天(少净天、无量净天、遍净天)、四禅九天(小严饰天、无量严饰天、严饰果实天、无想天、无造天、无热天、善见天、大善见天、阿迦尼吒天)。
色界天位于欲界天之上。上下位置象征着等级高低。故而天趣依其地理,又有地居天、空居天的分别。须弥山上层四面为四天王居所,即四王天;山顶为帝释天居所,即三十三天。三十三天和四王天依止须弥山,为地居天。其余诸天,依空而住,为空居天。欲界六天中的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以及色界诸天都属于空居天。
《中阿含经》所云“风吹火㷿,乃至梵天”,语焉不详。其细节可由《增一阿含经》补充。《增一阿含经》“七日品”中,佛陀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谈到世界毁灭。众比丘议论须弥山坏败之事,世尊为之解说。干旱来临,二日同出、三日同出,乃至七日同出导致水源枯竭,大地燃烧,情节与《中阿含经》大体相当。但据《增一阿含经》,六日出时,三十三天至他化自在天诸天命终,宫殿皆空。七日出时,三十三天至他化自在欲界天宫皆系火燃,火光照耀直至梵天。
《增一阿含经》“七日品”云:
六日出时,此地厚六万八千由旬皆悉烟出,须弥山亦渐渐融坏。若六日出时,此三千大千国土皆悉融坏,犹如陶家烧瓦器也。是时三千大千刹土,亦复如是洞然火出,靡不周遍……八大地狱亦复消灭,人民命终。依须弥山五种之天,亦复命终。三十三天、艳天,乃至他化自在天,亦复命终,宫殿皆空。若六日出时,是时须弥山及三千大千剎土皆悉洞然而无遗余……若七日出,是时此地虽厚六万八千由旬,及三千大千剎土,皆悉火起。若复七日出时,此须弥山渐渐融坏,百千由旬自然崩落,永无有余,亦复不见尘烟之分,况见灰乎。是时,三十三天,乃至他化自在天宫殿,皆悉火然。此间火炎乃至梵天上。新生天子在彼天宫者,由来不见劫烧,见此炎光,普怀恐惧,畏为火所烧。然彼旧生天子等曾见劫烧,便来慰劳后生天子,汝等勿怀恐惧,此火终不来至此间。
《大楼炭经》描述了类似的景象。“世间有七日出,四大天下及八万城诸大山须弥山王,嵚峨动摇。譬如大鼎,镬炽其火,镬沸踊跃,七日出时如是也……后畜生禽兽皆复灭尽已,然后饿鬼皆复灭尽已,后阿须伦皆复灭尽已,后人皆死尽,及四王天、忉利天、焰天、兜率天、无贡高天、他化自转天、梵迦夷天,人皆灭尽。是谓天地烧人皆会一处”。
《增一阿含经》和《大楼炭经》文本解释了《中阿含经》一笔带过之处,即七日出时,梵天以下诸天皆燃烧毁灭。梵天以上诸天见此,自然胆战心惊。那些惊恐的天人,《增一阿含经》谓在“梵天上”,《中阿含经》谓“晃昱天”,而在《起世因本经》、《起世经》中则谓为“光音天”。“光音天”属色界二禅境界,“晃昱天”当亦指此。
五
根据现有资料,尚难判断图像的文本出处及部派属性。《大楼炭经》、《起世因本经》、《起世经》在故事上下文方面比较接近。文本涉及火灾、水灾和风灾,世界毁灭与世界生成在时间逻辑上直接关联。《增一阿含经》亦从七日同出,燃灭须弥,讲到风吹水聚,大地重生。小乘有部《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的议论也是依三灾成败而起的。
《中阿含经》相关文本有两点比较特别。其一是“七日经”独立成篇,并未涉及风灾、水灾。其二在于“七日经”之结尾。世尊最后谈到:其所云须弥山崩、大地燃尽之事,唯有见谛者才会相信。所以者何?叙事以一则本生告终。
昔有大师名曰善眼,为外道仙人之所师宗。善眼大师为诸弟子说梵世法,诸弟子等有不具足奉行法者,命终或生四王天,或生三十三天至他化乐天等。诸弟子等设有具足奉行法者,彼修四梵室,舍离于欲,彼命终已,得生梵天。善眼大师不愿与弟子等同共生一处,乃继续修增上慈,命终生晃昱天。
故事中的善眼大师,就是现在的世尊。善眼往昔弟子或生三十三天,或生梵天等。但世尊不满足于这些境界,精进修行,往生于晃昱天,乃至成佛。即便天界安逸的生活,等到七日同出,须弥燃烧之时,也将化为灰烬。求法不至究竟,便不离生老病死。唯有究竟梵行,觉悟成佛,方得脱一切苦难。
注释:
① (德)A.格伦威德尔著,赵崇民、巫新华译:《新疆古佛寺 1905-1907年考察成果》,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2页。
② (德)A.格伦威德尔著,赵崇民、巫新华译:《新疆古佛寺 1905-1907年考察成果》,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7、259页。
③ 丁明夷、马世长、雄西:《克孜尔石窟的佛传壁画》,新疆维吾尔文管委、拜城县克孜尔文管所、北京大学考古系编《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一》,北京:文物出版社、东京:平凡社,1989年,第193页。
④ 栾睿:《从克孜尔207窟壁画谈佛教对拜火教的融摄》,新疆龟兹学会编《龟兹学研究·第二辑》,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6页。
⑤ 史晓明、张爱红:《克孜尔石窟菱格画形式探源》,《敦煌研究》1991年第4期,第29页。
⑥ Satomi Hiyama (檜山智美),《キジル石窟第一一八窟(海馬窟)の壁画主題-マーンダートリ王説話を手掛かりに》,《美術史》, vol. 168,2010,pp.358-369. 任平山《克孜尔第118窟的三幅壁画》,《敦煌学研究》,2012年第3期,第128、129页。
任平山 西南交通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 副教授
The Wall-Painting of Seven Suns Lighting the Sumeru in Kizil Grottoes
Ren Pingshan
This paper study a narrative wall-paintings Located in Kizil Grottoes No.207. After compared the pictures with the relative context in sutras, I believed that it represents the scene of Seven Suns Lighting the Sumeru as Buddha telling the monks.
Kizil Grottoes, Qiuci, Sumeru, the Sutra of Seven Suns
J196
A
1674-7518(2016)02-0034-04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丝绸之路北道佛教艺术研究”(15EF17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