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月亮，火锅煮汤

章青定

互相羡慕的小孩

于知乐最讨厌的句式是“每个女生小时候都有……”，最心爱的布娃娃、最喜欢的裙子、做新娘子的美梦、披上毛巾扮古装美人的小趣事，无论哪一件，她都没有。

她的父母生活十几年仍在恋爱中，他们都爱好天文、热爱摄影、喜欢旅游。因为兴趣太多，彼此间的黏性又大，于知乐常常被排除在两人之外。她从没被父母催促着做过作业，也没被押送着去上补习班，她不知道一边被妈妈念叨一边也要想尽办法蹭两集电视看是什么感觉。父母都爱在书房看纪录片或天文杂志，家里那台大电视从来都是于知乐的。

有时于知乐会感到有点寂寞，她在五六岁时就已经深刻体会到寂寞这种感觉。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捏着爸爸送给她的小小的一块陨石片，去敲陶辛野家的门。

陶辛野就住隔壁，他的父亲是个爱做家务的中年电视男，常一边吸着沙发上的灰尘一边说：“知乐，我们换回刚刚那个频道行不行？”手工达人陶妈妈“哒哒哒”地踩着她的电动小缝纫机，替这两个小孩做体育课要用的沙包。陶家的狗陶二野常会随着这声音莫名狂吠。陶辛野哀号着说：“天哪，吵死了，于知乐，真羡慕你家那么安静。”

于知乐靠在陶家的沙发上，想小孩大概都是互相羡慕的。陶辛野羡慕她家的清静，她羡慕陶家的热闹；陶辛野羡慕她父母对她放任自流，她羡慕陶辛野父母对他嘘寒问暖；陶辛野羡慕她头脑聪明，不用怎么努力念书成绩也好，她羡慕陶辛野的生气勃勃。

陶辛野说：“你讽刺我，生气勃勃是什么优点？”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小孩，普通到于知乐根本想不出他的优点来。

薯片末的关切

陶辛野的确是个最平常不过的小孩，和许多家庭里的小男生一样，连喜好都遵循着最广大男生的成长轨迹。小时候喜欢黄飞鸿，在单元楼下跳起来苦练佛山无影脚；稍大些，喜欢眼睛大大笑起来甜甜的女明星，还在网上为该明星和人吵架；再长大一点，先后交了两三个女朋友，谈恋爱，吵架，安抚，和好。

他对每个阶段的爱好都饱含热情，对每个女朋友都付出真心，每次失恋都失魂落魄，躲在于知乐房间里吃薯片。他边吃边对于知乐诉说着内心的痛苦，薯片末掉下来，落进于知乐的灰色地毯。于知乐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一句话不说又转回去。

陶辛野的痛苦得不到回应，叹着气说：“于知乐，你在看什么啊？那些星星难道比一个真实又痛苦的小伙伴还重要吗？”

“半人马星座。”于知乐回答得很认真，好像陶辛野真的会对她在看什么感兴趣。

陶辛野无言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于知乐，你的视野真广阔，难怪我这种小情小爱你不会放在心上。”

于知乐没出声，但她在心里已经反驳了一百遍。她对天文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有限的一点东西只是耳濡目染。她唯一爱观的就是半人马星座，因为爸妈对她说过，只有几个南方省份能在春天的夜晚看到它，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对于知乐来说，这个星座代表着稳固的等待，代表父母游历再多的地方也不一定能看到的景观，只在家中才有。是的，于知乐还是会感到孤独，哪怕她已经慢慢长大了，会阅读、会看电影，也有朋友。但在父母出门后，空荡荡的房子仍让她感到孤独。

得不到安慰的陶辛野吃完两包薯片，灰溜溜地走了。于知乐这才起身，拿着吸尘器仔细收拾地毯里的残渣。对有洁癖的于知乐来说，坐在地毯上吃薯片还掉渣足以列为人生十大不能忍之一。但她忍耐了一个小时，任由陶辛野播撒似地漏着碎末，还混合着他的口水。于知乐的父母虽然一直源源不断地向对方表达着爱意，但这条通道对于知乐几乎是关闭的。她无法像父母那样，用语言、用肢体，所以这沉默和容忍就是于知乐的关切。虽然太隐晦，太让人无法察觉，但这就是于知乐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两颗迷信的蒜头

于知乐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去到一个看不见半人马星座的地方。高考后，于知乐的志愿填得失败，被调剂去了一所西北的大学，学考古。那里没有半人马星座，没有热闹的陶家，也没有十几年的伙伴陶辛野。

陶辛野像老人家那样一口接一口地叹气，说着：“于知乐啊于知乐，你也太没劲了，我都计划好我们上大学后该玩什么吃哪里，已经安排到了大二下学期好吗，你居然一不小心就跑那么远。”

这句话他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说了很多次，说得于知乐都忍不住为自己将要错过的美食和美景心酸。她不知道怎样回应陶辛野的感叹，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啊，你找别人陪你一起去，一样的。”

陶辛野就闭了嘴，他不再发出感叹，但还是像一个老人家，运筹帷幄，替孙女操心出远门的行李。

“于知乐，你要多带点防晒霜吗？听说西北的太阳很厉害。”

“于知乐，学考古你怕不怕？要不要带点黑驴蹄子或者大蒜头？哎，你不要翻白眼嘛，开玩笑的。”

“天文望远镜要带吗？于知乐。”

于知乐点点头，说：“要。”她带了天文望远镜，带了好几瓶其实哪里都能买到的防晒霜，甚至她还真带了两颗蒜头，用陶辛野从裤兜里翻出来的新鞋带穿了起来。

就像对薯片末的容忍一样，接受陶辛野所有的关心和好意，带上陶辛野为她提到的所有东西，这些都是于知乐的表达方式。隐晦的，模糊的，离别在即的表达。

与蒜头有关的恋人

那两颗蒜头让于知乐成了系里的名人。毕竟带着这种东西来上学的学生，于知乐是第一人。

女生们借着借开水、借皮筋的由头来看她挂在床头的那两颗蒜头，男生们也有所耳闻。还有师兄在教学楼走廊里戏谑地问：“哎，你是那个于师妹吗？怎么敢不带蒜就来上课了。”另一个师兄推了问话的人一把，说：“别笑话新生，你吓得差点在宿舍里拜菩萨的时候可是大三了吧。”

仗义执言的师兄叫陆景明，他有一分侠客风范，当然也有一点私心。于知乐是个漂亮师妹，忍不住让人心生好感，有意接近。

陆师兄在替她解了围后，又请她吃了饭，也借着多念了一年书的经验向她介绍哪个老师的课最有趣，选修也值得抢来听一听；哪个老师最凶，不要在他的课上看小说、玩手机，被点到期末闹不好就会占据两三个挂科名额之一。再后来，陆师兄在宿舍楼下摆了两颗蒜头型的蜡烛，向于知乐表白。于知乐的室友们有人撇嘴说陆师兄太浮夸，有人说他浪漫，虽然这浪漫老土了一点。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完意见，才想起当事人一句话也没说过。她们看着于知乐，于知乐思索了很久，说：“我有点感动。”

感动和爱是常常让人分不清的东西，于知乐也没法将它们剥离开来。终于，她走下楼，在两颗大蒜头和众人的起哄声中接过了陆师兄的花。

这一幕被人放上了网，点蜡烛示爱在网上早已不算新鲜，特别是结局皆大欢喜，并没有以女生迟迟不下来或男生被泼成落汤鸡作为终结，更是没什么爆点。之所以还是引起了小小的一阵反应，就是因为那两颗蒜头。有人在照片下回复说“这图案选得真是清新脱俗”，还有人说“肯定是定情信物，比如这两人是因为在食堂抢蒜而相识”。

远在千里之外的陶辛野也在寝室边吃饭边上网时看到了这几张图片，他有些不悦。这蒜头是他的思想结晶，凭什么要被这个陌生小子盗用。但他又看见了照片上接花的于知乐，她的脸上有一点笑意，于是陶辛野也就继续吃掉两大口豆瓣茄子，想：随便那小子用吧，只要于知乐高兴就好。但怀着对老友负责的心情，陶辛野还是给于知乐发了洋洋洒洒一长篇信息，告诉她男生心多复杂，这个大概也不例外，要对他小心；会使用这一招的小子多半是老手，要对他小心；世上坏人多，人心隔肚皮，要对他小心。

于知乐看着信息里通篇的“要对他小心”笑了起来，她想回“陆师兄是个不错的人”，也想回“我并没有喜欢他到失去理智”，但最后她只是回复说：知道了。

送你一包辣牛蛙

于知乐心里觉得并没有防备陆师兄的必要，陆师兄十分有礼，并不曾冒犯。他们不过一起去食堂、去自习，晚上牵手绕着学校周围散散步，生日、节假日互送礼物。于知乐有时会迷茫，她想如果两人之间就是这样的话，是什么让父母这么多年都密不可分，旁若无她呢。

陆师兄在毕业前夕问于知乐：“你喜欢去哪座城市？我先去，等你毕业后过来。”

于知乐被这份郑重吓了一跳，她无意左右陆师兄的人生选择，在陆师兄的炯炯目光下，她顿感压力巨大。犹豫了片刻，于知乐说：“你不用管我，按自己的喜好选择就行。”

这句话就像一个宣判，于知乐无意间说出了她心底的声音：她并没有打算，也没有准备好要一直与陆师兄走下去，此后余生一同选择，一同度过。陆师兄听懂了，他静静地坐在餐桌的对面，过了很久，久得于知乐都有些不安时，他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一直觉得你不够投入，但我以为是你的性格本来如此。”他顿了顿，“谢谢你说实话，那么，小师妹，再见。”

于知乐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恋，虽然对陆师兄的爱并不够浓烈，但也有伤感。她坐在宿舍阳台上，架起她的望远镜，那是她从小到大伤心时都会做的事。但这里果真看不到半人马星座。

陶辛野是第三天中午山长水远奔来的，出现在于知乐的宿舍楼下。他拖着一大包陶妈自制的辣牛蛙，那是于知乐一向爱吃的东西。他皱着眉头嚷嚷：“我妈真烦，非得让我送过来，说做得太多，不吃会坏掉。”

陶妈的确做得太多，那是陶辛野杵在厨房里软磨硬泡让妈妈做的，他说自己要一点，室友ABC都想要一点。当然没有ABC的份，他带着这一大包上了火车。他想于知乐离得太远，又太久没吃，多给她一点，埋藏掉那点伤心，辣出一点眼泪，也就过去了。

他们坐在于知乐学校的操场上，西北的月亮特别亮，又大又圆，西北的风也有一点肃穆，吹得陶辛野也忍不住问起一些严肃的事情。他问于知乐想没想过陆师兄提出的那个问题，等到她毕业后会去哪里，留在这儿还是回家去，或者干脆去一个全新的城市。“就像你爸妈那样满世界跑，真不羁。”陶辛野撇撇嘴。

于知乐想回家去，看半人马星座，吃辣牛蛙，抬脚就能去陶辛野家串门，看已经老得不再活泼也不再乱叫的陶二野。但她也是真喜欢这个当时歪打正着进来的专业，家乡是个新兴城市，而这里的氛围浓，墓葬多，她愿意数月窝在深山老林里。

“啊，那你抓紧吃吧，吃一回是一回，你要真待在这儿，以后我可不一定愿意再来给你送牛蛙。”说完这句，陶辛野也不再说话。他们默默地坐在蛐蛐乱叫的草地上，佐着天上的月，吃着一大包遥远的食物。

烟火、星空和月亮

于知乐果真留在了西北，进了考古所。进去的过程并不顺利，考古所一心只想招收男生，但于知乐攒着一肚子劲，甩出张张优秀的成绩单和见习考评，执着如一头牛去替自己争取。考古所的人们不得不相信，这姑娘会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能够忍受深山老林的艰苦和寂寞，能够忍受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不会涂香水或用种类繁多的护肤品，以免味道引来野兽。

得知消息的陶辛野发来祝贺，表示于知乐果然是于知乐，不是等闲女子。陶辛野毕业后仍留在家乡做游戏开发，据他说陶爸对他的工作颇为不屑，说这是在毒害志气不够足的青少年。

于知乐笑起来，她几乎能想象陶爸撇下去的嘴角。而她的父母，对她的工作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他们觉得这是一条理所应当的路。他们也给于知乐寄来了礼物，星空图谱，他们说野外应该更易观星，对照着看会很好。于知乐撕下了有半人马星座的那张，连同陶辛野寄来的防蚊水、创可贴、抗过敏药，开始了她的第一次考察。

三个半月，臭烘烘的一群人终于准备回家了。人人都高兴，总有家人爱人要见，而于知乐没有，她只是回到租住在单位附近的房子里，认真洗一洗，好好睡一大觉。

然而来了不速之客，陶辛野敲响了她的门。他拿着一瓶酒，提着一大包牛丸、香菇丸、蟹柳，塑料袋上印着两百米外那家超市的名字，就像是从隔壁小区踱过来一样。

“等车回家的时候看见你朋友圈定位变了，想了想，我就去了火车站。”陶辛野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刚刚路过超市就顺便买了点来替你庆祝，回到烟火世界。”

然而于知乐的屋子里空空的，连口锅也没有，他们只得出门去买。于知乐掏出钥匙锁门，陶辛野却盯着她的钥匙扣。很老土的式样，四四方方的塑料壳里镶着某男明星的照片。外壳都磨花了，却还是兢兢业业地挂着于知乐的一大串身家性命。

“还没换呢，还迷恋这位仁兄？你高中时是不是还买过一张他的海报贴在寝室床头？”

于知乐笑起来，她从没喜欢过哪位明星，就像她没有喜欢的玩偶、心爱的裙子、没扮过古装美人一样，因此宿舍的卧谈会她常常插不上话。为了和大家接近，她就选了一张最多人贴的男明星的海报贴在墙头。

陶辛野的表情变得很丰富，他呆看了于知乐好久，才号叫出来：“你不喜欢他？当年为了这钥匙扣我可充了一千多块话费啊。”

当年那张海报是于知乐在和陶辛野同路上学的路上买的，他从没见过于知乐买明星海报，因而以为于知乐是当真喜欢这位。为了得到男明星代言的通信套餐提供的限量钥匙扣，他不停地参加满200抽奖活动，第七次才得到。但送给于知乐时，他一脸不在乎，说是买了一瓶冰红茶，附送的。

“我以为你早把它给扔了，毕竟你只当它是个赠品。”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又暗，他们谁也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然而他们都在这个小小的钥匙扣里读出了什么。

“你记不记得高中时你交过一个爱读言情小说的女朋友？”于知乐问。

陶辛野记得，那个女生读到香港某位女作家的小说里男主角喜爱天文，她觉得这个爱好很不俗，因此陶辛野就去找于知乐，想让她教他观星。虽然于知乐不太情愿，但还是教了他。才不过讲了十几句，就听得一旁鼾声大作，转头看时，陶辛野已经躺倒睡着了，篮球鞋还散发出幽幽臭气。

“但我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于知乐轻声说，一个他在她身边沉睡，安静共度的晚上。

这次陶辛野听懂了，他在月光下终于敢向于知乐伸出手，给了她一个拥抱。他早就想给她一个拥抱，只是他一直以为于知乐是野鹤、是鸿鹄，特立独行，自有广阔天地。他即便不是助力，也绝不能成为牢笼。

“除了牢笼，还有巢穴啊。”活得再野的鹤，飞得再高的雁也要有栖息之地。

那天他们牵着手去买了一口锅，煮沸了一锅沉浮的菜和肉。陶辛野转战来了西北毒害志气不够足的青少年。在于知乐不用去考古现场的日子里，他们热闹地过着陶爸陶妈那样的生活，牵挂、吵架、打呼噜、流口水，并在清晨抢厕所。

他们的住处墙上贴着那张半人马星座图，天花板上挂着一枚硕大的淡黄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