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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症少女错过一首歌

2016-11-07天真无邪

文苑·感悟 2016年10期
关键词:酒窝小姐

天真无邪

这世上哪有天真单纯可爱无邪这回事,只是没有被逼急的托词罢了,谁不愿天下我有,所爱之人也爱我,胡吃海塞不发胖。

从第一眼见到赵思成这个男人起,我自以为窥破了他的不良居心。他让我躺在心理诊所那张白色沙发椅上休息,沙发扶手边有计时钟表、录音机,和一只形状可爱的布头玩偶。他穿白大褂,从兜里掏出一只金色漆盖怀表,端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双足自然分开一肩宽,他向我介绍自己:“你好,赵思成。”

那年我十四岁,步入青春期第一个月,声音尖锐如金属划过玻璃,连我自己都觉得难听:“赵思成,你要催眠我吗?”

金色怀表在他指间来回摇摆,我努力不泄露自己的心虚,故作凶神恶煞地瞪着他。电影里都这样演,一旦被催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如实交代,所以我心虚。

他扬眉,表情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他边说边翻开怀表盖,漫不经心扫一眼,“啪”一声合上它,放进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他一定清楚自己的英俊,否则不会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如此流畅利落不怀好意,在一个未成年少女面前。他说,“我只是想看一下时间。”

这是我和心理医生赵思成的第一次见面,在上海下午三点,二十六岁的心理医生翻开十四岁女孩的病历,阳光中他低垂头颅,几绺刘海滑过光洁额头,五官如刀刻。我转过脸去,落地窗外世贸大厦墙体自上而下徐徐打出一行字:欢迎你,2002。

那么,欢迎你,赵思成先生。

你会记得十四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生过什么病?感冒还是发烧,或者其他,但你绝不会同我一样。第一个心理医生将我的病症命名为“幻觉幻想”,后面无数医生依此开方,只有赵思成在这四个字下重重画了一条横线,打一个问号。

“那么好,陈小姐,请描述下你见到的东西。”

他叫我陈小姐,却称呼“它”为东西,当他在判断我的同时我已经替他下好定义,固执,无神论或者还有一个,他并不善于跟女孩打交道。

我轻车熟路说了起来,这个东西,嗯,姑且称其为东西,总出现在夜半的时候,那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它制造很诡异的动静,它发出很可怕的声音,它有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尖锐的龋齿,它四肢庞大,身体纤细,移动时带翻客厅茶几上的灯罩和茶杯,我叫它走开,它从不听我的话,总要把房间弄得一团糟才作罢。为此,我的父母已经整整搬了三次家。

赵思成写写停停,等我说到搬家时他又问:“它出现时你父母人呢?”

我耷拉下脸:“在加班。”

他沉思,又追问若干细节。我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将它描述得能多可怕就多可怕,他非但没有被吓到,反倒更加兴致勃勃,一边听我讲一边还惊叹:“这么可怕,这么牛,太厉害了。”

我有一种给三岁小朋友讲科幻片的错觉,到最后就干脆不开口,他也随我,记下该记的东西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做了个朝门口请的手势,自己转身往办公桌走去,他的西装已经拿在手里。

我瞠目:“结束了?”

“是的,下次我们再约时间。”

“你不给我开些药?”我犹不死心。

“那些都是安慰剂,你精力看起来不错,睡眠应该很好,实在不需要。”他脱下白大褂。

“你没看到我的黑眼圈吗?”我指着眼睛努力分辩。

他走近几步到我跟前,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颌。他的手指温度较常人低太多,尤其在这样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我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他察觉到了,很快松手垂下,快得我只来得及看清他的内双眼皮,瞳孔亮而逼人,有少年的锐气。他直起腰,嘴角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看到了,你需要的是眼霜,不是安眠药。”

我目瞪口呆,下意识问:“你在用眼霜?”

赵思成将搭在手里的西服换上,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小朋友,我是二十六岁的男心理医生,不是二十六岁的女心理医生。”

他拉开了我身后的房门,前台的酒窝小姐迎来一张笑脸问候:“赵医生下班了!”他目不斜视,只在嘴里“唔”一声作为招呼,快步穿过心理诊所前台径直朝电梯走去,我抓着书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缓慢合拢的电梯逐渐压扁电梯外酒窝小姐略显期待但最终失望的脸,我忍不住嘀咕:“谁说男的不用?”

他面朝电梯门口,淡定地开口:“我说的。”

第二次我仍旧独行,由父母陪同对我来讲太过奢侈。到的时间太早,上一个病人还未看完,我趴在酒窝小姐的电脑旁边写作业边看她录入数据,桌上摆着一捧百合花,花香扑鼻,我狠狠吸了下鼻子,她笑盈盈地转过脸来问我香不香。

我忙不迭点头。

她用手将花摆正,脸上有少女似的娇羞红晕。我正要开口,诊室门被推开了,上一个病人从里边出来,深吸一口气大赞好香,表情愉悦地跟酒窝小姐再见。我急匆匆收拾了书本和外套,一阵风似地跑进诊所,飞快地将门关上。

赵思成打着喷嚏从卫生间出来,抽了一把纸巾擦干湿手。我熟门熟路在沙发椅上坐下,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出已下载的视频之一,雪白墙壁上投射一帧帧动画影音。我缓慢瞪大眼睛,他竟然给我看宫崎骏的动画《借东西的小小人阿丽埃蒂》。身高只有10厘米的少女阿丽埃蒂与她的族人借物生存,偶遇人类少年翔后发展出一段异常珍贵的友谊。

未等他开口进入正题,我心中已有无数个念头转过,猜测他给我看动画片的用意,他会跟我说什么呢,陈珉珉,动画片是骗人的,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一切都是你的幻想罢了……我根本一点,一丁点儿都没料到,他竟然指着墙壁上那个穿红裙用衣夹束头发的阿丽埃蒂跟我讲,“你看看她,多漂亮,世界上能幻想的这么多。”我很认真地要从他脸上找玩笑的痕迹,根本没有,他用比表情更严肃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为什么偏偏要想象这么可怕的东西?”

随后他向我展示他画出来的我描述的那个东西,我无法想象这样冷峻并且一本正经的人画下这玩意儿后,还将它扫描进电脑,用电子邮件发给他在研究院上班的同学,问他们是否认识这种动物。

那一天经受的震撼实在太密集,当他向我展示跟描述最贴切的几种生物照片,让我指认时,我已经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出,麻木地坐在沙发中看赵思成先生一张张跟我介绍这些动物的习性,哪些趋光哪些夜行哪些最怕生人哪些适合宅居,这些条件都符合我见到的那个怪物。我颤巍巍地从其中挑出一张小狗的照片,“这个也是?”

“不是,”他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我家泰迪,长得太可爱了,所以忍不住想给你看看。”

我是多么善良又可爱,没有立即拂袖离开,甚至还等他介绍完这些动物摇头告诉他:“都不是。”他小心翼翼将这些照片夹到文件夹里,表情珍惜,我惊讶:“不丢掉?”

赵思成认真地说:“有几种其实还蛮好玩的,将来可以养养看。”

他是认真的。

走之前他只送我到门口,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问出那个深藏心底太久的问题,他微微一笑,是第一次我见到的那个英俊冷漠又风度翩翩的男人,安慰我:“放心,你的病没问题。”

那你的呢?忍住不吱声的感觉太痛苦,我飞奔跑过前台,门在背后应声合拢,发出冷漠的一声“砰”。到电梯口我转身折回,奔回到一脸失落的酒窝小姐前,指着那束花跟她讲:“姐姐丢掉它,赵思成有鼻炎。”

她瞪大眼睛,难以相信:“赵医生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件事。”

我急急解释给她听:“每次他经过前台都走得特别快,因为姐姐喷了香水,今天送病人只送到门口,就是因为百合香太刺鼻了。”

酒窝小姐将信将疑,房间门从里面打开,赵思成惊天动地打着喷嚏站在门边叫我:“珉珉,你的书包忘拿了。”

父母照旧不关心我的病情,花重金来送我看心理医生已经是他们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算没有预约,我也开始习惯去赵思成的诊所坐一会儿,酒窝小姐英语专业毕业,她讲解of和for的用法清晰易懂。赵思成路过前台,会抽出五六分钟给我分析数学试卷的压轴题,问我懂不懂,我点头,他摸摸我的头,对酒窝小姐笑一笑。

赵思成的心理诊所总让我有种回到童年外公书房的感觉,以至于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有跟他要颗糖吃的冲动。

我的心理辅导进入瓶颈期,但我的成绩诡异地滑入中上等级,数学老师夸我思路灵活,就好像世外高手,虽然不会什么招数,但是有一身超强内功。我又窃喜又心虚。

发期中考试成绩单那天赵思成来接我,我的父母给他电话,两口子要去外地一段时间。我再没见过哪对父母像他们一样热爱工作,就好像梅超风跟陈玄风,出个差都要结伴同行。坐上赵思成的车的副驾驶座我忍不住嘟囔:“他们倒也放心。”

“他们其实很担心的。”

我学他扬眉,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仍旧忍不住有所期待朝他看去。他打转着方向盘,双眼始终注视前方,嘴角有一缕不可察觉的笑意缓慢浮起:“他们发短信让我小心。”

我气咻咻将书包砸过去,一张试卷从未拉拢的拉链中滑出,他刚巧在一盏红灯前停下,一边笑一边招架,数学试卷被他抓在手里高高举起,唔了一声:“看不出,珉珉还挺聪明的。”

我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得意,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他送我到家。我做功课,他在旁边替我检查,眼睛落在书桌上一张我跟爸妈的合影上,我心里一虚,咳了一声,赵思成自然而然移开目光到纸上,表情坦然。

他说想见见那个东西。我暗示自己得镇定,故意拿出一副比他更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点了点头:“我去叫外卖。”

他笑:“叫什么外卖?”

我亲眼见他将一枚生鸡蛋冰到冷冻箱,冻住后去壳,滚水浸泡十五秒,取出切片,每一片再煎蛋,面条需过水三遍后放入滚油中翻炒,葱去两头,只留中段提味。我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让一个厨房称之为厨房,在他来之前,我家的厨房对我来说只是去卫生间要经过的一个房间。

食不厌精,这样繁复优雅的一个人,让我对造物者的设定肃然起敬。一碗乌冬面端到我面前我几乎不敢下筷,他自顾自从冰箱拿了罐可乐拧开电视机看球赛,我结结巴巴问他:“你不吃?”

他指了指厨房,“取悦我自己。”接着又指我面前那碗面,“取悦你。”

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当然一无所获,我们等到半夜十二点,明天就是星期六,但他仍催我去睡觉,自己起身去玄关换鞋,我故作淡定问:“你不觉得我有病?”

“不觉得。”

“不觉得我在骗你?”

“如果是谎言,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无足轻重的谎言了。”他将西装挽在手里,气定神闲地冲我笑。

我半晌无言,稍后又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也帮过我的,忘记了?”他弯眉,内双眼皮弯成一个弧度,“苏南扔掉了那束百合花,那之后再也没有喷过香水,你让我的鼻子少受了许多罪,我要谢谢你。”

赵思成没有给我开药,也没有继续给我做心理辅导,但从那天起,我的父母按时准点回家,再也不见客户至深更半夜,我在梦中惊叫,他们会会第一时间跑到我床边,我再没有见过那东西。我在赵思成的心理诊所度过十五岁生日,酒窝小姐为我戴上米老鼠的生日帽,他送我契尔氏眼霜。

我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眼泪随蜡烛融化的液体一起滚下来,怎么都止不住,他用微凉的食指指腹揩去我的眼泪,安慰我:“小朋友,长大有什么愿望吗?”

“我可以收完礼物,但还是十四岁吗?”

他哑然失笑:“等你将来念大学,我带你去厦门看海。”

他不知我为何哭,而此时此刻,我也不能告诉他我为何哭。我更努力,在生活和学习上,恶作剧似的少年已过去,未来的路需要我精心谋划,我要把握好它才可以面对他。我将每一次成绩的进步拿来给赵思成过目,他看一眼,笑一下:“很不错,可以考北方的学校。”

我固执:“我要留在上海。”

他好脾气地又笑,语气温和:“人的一生,总要在北方住一段时间,那种大风那种大雪,漫天漫地无边无际,心里清荡无边,大学时我最爱在雪天窝在被子里听达明一派的歌。”我问什么歌,他一句带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组合,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不会喜欢的。”

我几乎快要哭出来,并非他这样武断地判断我的爱好,而是他说自己已经老了,可是他怎么会老,他才二十七岁,这样精致优雅的人,上帝都开恩给他一双年轻的眼睛。我哽咽着:“我会努力,我要在上海上学,你听过的歌我都会去听一遍,你待过的地方我都会去住一段时间。”我不需要你往前走,你只要等候,等我将你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赵思成转过脸来,诧异地微笑:“为什么呢?”

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他移开眼睛,轻轻道:“你多么小。”

我无话可讲,只得更用心学习,想要证明的东西根本看不清也说不清。我们开始有了距离,他缺席我十六岁生日,酒窝小姐带来他的礼物,一件粉樱半袖旗袍和一只绾发的玉簪。我已长大,他却托别人告诉我这件事。他说得对,我还太小,我参透不了他的心。

高考结束那个下午,我飞奔着跑去赵思成的心理诊所,他刚巧从电梯里出来,我三步一跃上前抓牢他西装袖子,快活地绕着他转来转去,嘴上喊着,解放啦解放啦。他任我胡闹,笑眯眯恭喜道:“小老鼠爬上佛祖油灯偷油吃,要得道升仙了。”

我好不得意:“岂止,我要大闹天宫,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

他随我胡闹,笑着说请我吃饭。我不疑有他,轻快上车去以前他经常带我去的餐厅,预订的位置已经有人坐在那里,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个女人,容貌和气度都上等的精致女人,发髻盘得纹丝不乱,妆容严整,衬得扎马尾穿白T恤破洞牛仔裤的我低到尘埃里去。

我窘迫又心惊肉跳地在她对面坐下,她唤赵思成名字后两个字:“思成,这是?”

“一个小朋友,陈珉珉。”他为我摊开餐布,介绍彼此,“这是吕慧,你可以叫吕阿姨。”

她似嗔似怒瞪他一眼,“什么阿姨,我真有那么老?”她转过脸来望着我,语气温柔,“叫我吕姐姐就好。”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下咽,我的手在发抖,刀叉屡次碰到盘子,发出一声又一声不和谐的噪音,连吕慧都注意到,频频回头看我,只有赵思成目不斜视,他将餐盘中的番茄拨到我碗里。

我爱吃番茄,不喜欢吃鸡肉。

他送吕慧回去,一个人在车外一个人在车中俯身贴面道再见。我坐在后排,用手挡住眼睛,眼泪不动声色地哗哗往下流。他打着方向盘,并不回头,嘴里说着其他不相干的事,篮球赛足球赛橄榄球赛网球赛。可赵思成先生,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哪个国家赢哪个国家输都不是我在乎的,我在乎的人却说这些给我听。

“你们会不会结婚?”

我哭出声来,他视若无睹,沉思片刻审慎地回答我的质问:“会吧,吕慧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们将来不是不可能结婚。”

“为什么不等我?”我任性地不管不顾地肆无忌惮地问了出来。赵思成,既然你认为我太小,那我何必装得老成稳重给你看。对,我就是蛮不讲理,从第一次碰见你起你就该做好心理准备。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后视镜里他的眼睛清明锐利,那年他三十,他在二十七岁曾自嘲自己是个老男人,而当他三十岁时他仍有那样年轻的眼、眉和颧骨,他问我:“我们做过这个约定吗?”

一针见血,血从我心底滴下去。

升入大学后我明目张胆地纠缠着他,没脸没皮,大一开学有太多的空闲,我将这些空闲浪费在他身边。吕慧以同性的敏感发觉了我的不良居心,但凡我出现,她总没有好脸色,到后来当着赵思成的面都不装良善,与我公然开火,不过不同的是,她是淑女,我是孩子。她屡次被我气到双颊发白眼眶通红,赵思成总在这时候沉声叫我一声:“珉珉。”我当即偃旗息鼓,耷拉着头缩回去。

他把握好尺度,不偏袒吕慧,也不让我看到一丝半点儿希冀。

舍友纷纷恋爱,当中经历最丰富的姑娘听了我的故事,好一声“嘁”,为我抱不平:“他就是吊着你。”她二话不说替我化妆,借短裙给我,拉我去学校联谊的舞会,好不热闹,她钻进人群几个出没就不见了踪影,将我丢在人流中间。头顶灯光晦暗不明,身边的男女表情也跟着变得暧昧不清,我浑身不适想要出去,一个男孩子挤到我面前,“嗨”了一声,他有浓眉大眼和俊挺鼻梁,像十六岁的赵思成,冲我笑:“跟我走。”

我跟着他挤出舞厅。星光稀疏,是个宜人的月夜,我们沿着小河朝学校大门走去,他叽叽喳喳说着别的事,忽然静了静,再开口是我意想不到的内容:“在教学楼和图书馆经常见到你,你行色匆匆,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时候我总在想,你为什么这样不开心。”

我无言,行走时他的手背无意识地撞到我的手指,在我反应过来前他忽然紧紧抓住,我心中一惊,甩手要挣开,他转过身体用力抱住我,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心如鼓擂,想要大声喊救命可喉咙发不出一个音节。穷途末路之际有人大叫我的名字,身体带风快步奔近,还未等我从震惊中恢复清醒,来人便一拳挥出,正中那男孩的鼻梁。

是赵思成。他一击得手并不恋战,抓住我胳膊将我拖进车中,他自己再绕一圈坐上驾驶位置,我惊魂甫定,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面色阴沉,胸口兀自起伏不定,猛打一圈方向盘,车子先急刹后又猛地朝前冲去,胸口被安全带勒得生疼,我一声不敢吭,因为他冷冷开口:“在舞厅就看见你了。”

车在他家小区停下,他自顾自跨出车,我亦步亦趋跟他上楼,在电梯里他皱着眉头打量我,忍无可忍又皱着眉头移开脸去:“陈珉珉,幸好你没喝酒。”这是洁癖如赵思成的底线。他把我连同换洗衣物一起粗暴地丢进浴室,等我出来他正襟危坐,严肃有如三堂会审,下颌一偏指着他对面的沙发:“坐。”

我胆战心惊坐下,他掀起眼皮,吐出下一个字:“说。”

那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我打了个哆嗦,连犹豫都没有便将今天遇到这男孩的过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讲到男生问我为什么不开心一节,他冷笑:“下一句话他会说,请让我带给你开心”,赵思成神色鄙夷,似乎连提都不想再提,“这种骗高中女生的把戏,珉珉,就你还会吃这一套。”

失落在心底一点点累积,我却并不觉得愤怒,我们相差十二岁,我自以为的长大在他眼中不过是踮脚够月亮,而他的所思所想连边角都不让我窥到,我渐渐感觉迷茫、无助,还有心灰意冷:“幼稚就幼稚呗,至少我被人喜欢过。”

赵思成深看我一眼,难得没有再追究,站起来一指沙发:“你年纪小,我要睡床。明天送你回学校。”

我睡得很好,我也就这点好,心里藏不住事,发过火生过气后又是崭新的一天。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按门铃,我举高手腕对准晨光一看,才六点半多些,难不成是赵思成出去忘记带钥匙了?我趿拉上拖鞋跌跌撞撞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一脸匪夷所思的吕慧,她死死盯住我身上的白衬衫,手指甲都快戳到我眼皮,厉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儿干什么?”

荷包蛋下锅“哧”的一声,赵思成系着我送他的hello kitty围裙从厨房里绕出来,这是他三十岁我送他的生日礼物,收到时他骇笑:“在你心里我多大?”

说实话吗赵先生,你在我心里风华无双。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迂回到吕慧脸上:“怎么?”

“她为什么在这儿?”她以为窥见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质问的声音歇斯底里。

赵思成皱着眉头:“我带珉珉回来的,有问题?”

吕慧被问懵了,因为他太坦然,身体笔直立在门与客厅之间,目光澄定成直线:“我请一个小朋友到家里住还要经过你同意?吕慧,你早上六点半冲到我家大呼小叫,我倒要问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她的脸一点点白下去,双唇微微发颤,近乎挣扎地喃喃,“从前都不算?那些都不算……”她失魂落魄靠门而立,忽然伸手指我,神色狰狞,“那她呢,她算你什么人?”

赵思成脸一沉,他待我严厉,但到底与别人不同,更何况他一贯特立独行,信奉思想的自由远甚身体,两人就这个问题在门口吵得不可开交。我站在一边纹丝不动,克制自己不流露出太高兴的表情,什么年龄什么距离通通见鬼去,心底有个小人在狂呼在尖叫在咆哮,太好了,他们闹崩了,吕慧跟赵思成玩完了,我的春天就来了。这世上哪有天真单纯可爱无邪这回事,只是没有被逼急的托词罢了,谁不愿天下我有,所爱之人也爱我,胡吃海塞不发胖。

赵思成跟吕慧彻底分开的下午,她约我在校门口奶茶店见面,恶声恶语地警告我:“你不要太得意。”亦舒常说,女人姿态最重要,这个女人连姿态都不要了,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危机意识?

她冷笑:“赵思成这种人,非顶级的咖啡不喝,非最险的地方不去,这样享受感官刺激的人,会看上你这种毫无特色的小女生?”

我终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脸一沉,也学她冷冷道:“吕姐姐走吧,我不想同你说话。”

酒窝小姐洞觉我的居心,私底下劝我:赵思成看着很酷,其实顶无趣了,家诊所两点一线,跟他待久了你会无聊的。

劝完我她歪着头甜蜜蜜窝到一旁回男友短信。我见过那个男孩子,在楼下接她下班的时候,深眉立目,五官明晰冷峻,像二十出头的赵思成,眼睛里有一种很年轻的锐气。姐姐你瞧,连你自己一不小心都会想起,怎么好劝我心无旁骛,放下忘记。

赵思成不曾断过来往亲密的女性朋友,无论相貌气度皆上流,有练小提琴的学二胡的画画的唱歌的演戏的。酒窝小姐同我窃窃私语:赵医生要进军演艺界吗?可明明这么多密友,他的人品在业内有口皆碑,干净得连一点绯闻八卦都没有。哦不,是有的,演戏那位有一部新戏将杀青,八卦的记者无意间拍到二人在茶座对饮,有意挖他的底,可写出来也只是语焉不详的一句:某某圈内新贵,低调神秘的doctor。

我从舍友买的八卦杂志上看到这一段,笑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修成正果笑到最后的不是这些亲密的异性朋友。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跟酒窝小姐挤在前台一起看开幕式直播,吕慧携夜上海名媛的气度款款步出电梯,一路目不斜视朝赵思成的诊所走去。

距离上一次相见刚好过去三个月。

她继续淡定地出现在赵思成身边,争吵将他们的关系往前推进了一步。我气到眼通红,心吐血,却无可奈何,古灵精怪出其不意的是黄蓉,我只是申城默默无闻的一名大四女生。

那年赵思成三十有二。

不是特别有纪念意义的年纪,但身边的人都开始催促他娶妻生子,浪荡儿的生涯太寂寞,他需要一位贤内助打理生活。吕慧是或者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中那个人不是我。

他很快订婚,在奥运会闭幕式那一天,他用十五天确定一段关系,在此期间,他甚至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在QQ上问他:“你真的爱吕慧?”

“这件事,对她来说重要,对你来说不重要。”这是他在三天后给我的答复。

多残忍,我的眼泪落下来,酒窝小姐陪我一起哭。她的男友移情别恋,我爱的人即将步入婚姻殿堂,我们是他们订婚仪式上的两个傻瓜,将红酒当可乐,喝得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穿白西装单手执酒杯,气度清朗地站在宴会厅中央,他是我这辈子唯一见过穿白西装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男人。

他身边的吕慧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手下败将都算不上,在她心中,我连战场都没上去过。

宴会中我陪酒窝小姐去卫生间,她喝得比我要离谱。刚出大厅我瞥见白色西装的一角一闪而过,沿扶梯往二楼更衣间走去,我悄无声息跟上他,一个转弯人却不见,走廊两边整整齐齐二十二个房间,也不知他进了哪一间。我垂头丧气转过身,赵思成气定神闲出现在我面前:“是你。”

我惊喜复又丧气,瘪嘴答:“是我。”

“找我什么事?”他推开一道门,但摆明了不让我进去。

“这里说?”我指了指头顶的监控器,“我们是动物吗?”

这是我们不再见面以来他第一次冲我笑,但很快收敛,恢复他一贯的冷峻疏离,他稍一欠身,待我进来后将门关上,一边解西装袖扣一边从镜子里注视我,忽然开口:“我第一次见你,你连我胸口都没到。”

镜中的我们并排而立,英俊冷漠的男子背后那个女孩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你。”

他望定我,忽然开口:“珉珉,你想过我是否喜欢你吗?”我一愣,他平静道,“你是否想过,我可能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小,不是因为我曾是你的心理医生,而是我真的不喜欢你这个人,陈珉珉。爱情是一种遇见,既不是守株待兔,也不是先到先得,你得分清楚。”

眼泪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鼻腔痛得要命,那些泪打湿衣前襟,我用手狠狠抹去,但很快又有新鲜的泪浮上来,浸满我的眼睛:“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他转过脸来,那样歉意深重的表情:“我不想伤害你。”

“可你已经伤害了。”我哭得头都抬不起,却不知哪来一股力气,将他狠狠推开。他没有防备一连倒退数步,靠在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翻倒一地,我冲出门去。

城南公馆前的长干路上一辆私家车疾驶而过,天光太明,我从昏暗的会所奔出一下没有习惯这样刺眼的光线,耳朵边只听见刺耳的一声急刹车,有人扑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我,那轻而急促的一声“珉珉”,我听了整整六年。

酒窝小姐领我去见赵思成,在他从特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他瘦了很多,头上胸口的白纱已经拆下,额角处留下一寸长的疤,我趁医生护士还没走的时候一个劲儿看他,看他伤在哪儿,重不重,他察觉到了,扭头对我笑笑。

他推开我被车撞的那瞬间,等在急诊室门外时我就对上天说:如果他可以平安,我会放下一切。

他真的平安无事,只是破了相,但仍旧英俊,那段时间我疯狂地迷恋丹尼特桥,我找到电影《弯刀》给他看,你看你看啊,脸上有疤的也能帅成这个样子。他近乎纵容地微笑,好,我看我看。

酒窝小姐跟他讲过,“我有了新男友,他在北方工作,我会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听达明一派的歌。你看,你教会我的东西我都记在心里,一件一桩都没有忘记”。

吕慧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毁了这场订婚,从他追着我出来那一刻起,她的家族她的尊严再不可能接纳这样心神不定的丈夫。

我坐在沙发上削苹果,酒窝小姐下楼买东西,录音机里放着歌,清淡如水流,包括他的声音:“我要结婚了。”

我照旧转动着手里的刀,不让表情泄露心悸的那刻。他说:“跟苏南。她喜欢我很久,对我来说,她不算坏的选择。”

我纹丝不动,任由心底的眼泪流过,他轻笑:“你看,我们大人爱得都这样世俗实际,勤俭持家,温柔聪慧,相貌不重要,但只要性格好,这就是我们的标准,相爱在心底,却习惯在生活里忘记。你不喜欢吕慧,那么换成苏南,你总不会太伤心吧。”

我伤心的。

十四岁冬季的某个午后,元旦将近,我裹着大衣独自一人去赵思成诊所看病,小小斗室暖气充足,他命我躺在白色沙发椅上休息,电脑音响里张国荣碎碎念着旁白,现在我才想起,他曾如宿命一样清晰预示我们六年之后的结局:“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在陈珉珉去北京定居的第五年,赵思成未婚,他放弃再去医院,领养了一个男孩。

他无法生育,少年时的一场意外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利,老去之后孤寡的日子对珉珉来讲太孤独,赵思成心想,他其实不是自私,他只是不想让那个女孩知道他无法生育的事实。他要自己在她心中永远风华无双。

2008年的秋天,他将她从身边赶走时天已经很凉,他关上诊所的门去地下车库取车,想起一首歌,“我由布鲁塞尔坐火车去阿姆斯特丹,望着窗外,飞越过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他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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