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耿洪珍的“指导员”
2016-11-07周六
周六
儿子开玩笑管她叫“耿指导员”,意思是她在家里老大,听她指挥。时间长了,儿子们每看到妈妈不开心,就叫着“耿指导员……”想法逗她开心。
她一辈子没出过百八十米的家外,指导员的工作必然是“终身制”,她那一代妇女当家庭妇女的多,有地位的少。一辈子没有工作是耿指导员内心的隐痛和遗憾。丈夫每月把钱给她,甩手吃粮不管酸,在她有限的几次出远门时,只会做一碗酱油赤红的黄瓜汤。
耿指导员是山东人,从小跟大人闯关东到了黑龙江虎林。山东人重男轻女,即使条件好了也不让姑娘念书,“丫头长大了还不是人家的?!”她从小就得洗洗涮涮做针线活,所以右手的小手指是弯的,伸不直。比她小一点的弟弟却被供到大学毕业,当了教授。
心气高手巧的耿指导员不免心里对父母有些想法。所以当成了“别人家”的“丫头”要他们来城里,倔老爹来了看看就走,说“没脸住女儿家”。
在那个媒妁之婚的时代,耿指导员算是运气好的,和他在小道上被安排远远瞄过一眼,他相中了这个拿今天话说是“肤白唇红笑眼大长腿”的姑娘,嫁过去丈夫是小城的邮电局局长,没有公婆,日子过得挺舒心。
没过几年,丈夫被调到省城,开始有信汇款,后来信少了,钱慢了,这要是别人就这么等着呗。能干的耿指导员把房子卖了,收拾收拾“细软”,俩儿子背一个,领一个,拿着信皮,一路上车、换车找到了哈尔滨!
据说找到单身宿舍时,正在和别人下棋的丈夫立刻傻掉。
耿指导员的新生活开始了!后来她又生了两个儿子。他们从来没讨论过这件事。但如果没有她的毅然离乡,以后的日子真还不好说。
丈夫不断提级,房子也从普通宿舍换成处级宿舍、厅级宿舍。处级宿舍是幢俄罗斯老楼,长长的地板,高高的屋顶,宽宽的木窗台,厨房有个地窖。每天傍晚耿指导员都一脸汗水忙在厨房。赶上年节炸茄盒、炸丸子,儿子们围着锅齐赞耿指导员炸活好,在她手下,一盆的丸子和茄盒,不糊不焦不起烟,变戏法一样。跟儿子们喝杯凉啤,耿指导员面色微红。再挤在一起看《射雕英雄传》,她心满意足。
儿子们先后结婚,没有女儿的耿指导员视媳如女,从无半点婆婆的“压迫”,谁努力工作,她准毫无保留地支持,她衡量儿媳只有一条:好好工作。
近60岁时,她又看大了一个孙子和唯一的孙女,她弄了一辆双人儿童车,满屋推着他俩走,孙子们大了,她的头发从微白成了花白……
在她生命的最后年头,儿孙们为她请保姆,给她买金吊坠金戒指,不让她有片刻“这辈子没挣过钱”的遗憾。当制片人的儿子上海开会带着她,陪她去苏杭,把她背上六和塔。她爱吃虾,儿子剥一只喂她一只,被服务员围赞“难见的好儿”。她的三个孙子女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南京广播学院;看电影频道里播孙子导的电影是她病榻上最快乐的事。博士孙子每到过年一定来陪奶奶,下厨做红烧肉和排骨,看她吃下。她常常感慨:爷爷没福啊,没看到你们这么出息。
爷爷的墓地是她看遍了城中最后在城外亲选的,依山临水,视野开阔,她点头:嗯,以后住这儿不憋屈。
她在自己温暖舒适的床上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孩子守着,没有惨烈的抢救,只有安详的逝去……
她叫耿洪珍,是我儿子的奶奶、曾经的婆婆,一个年轻美丽、老了优雅,一辈子不愿麻烦别人的善良女性。虽然她没念过书,但后来自己认了不少字,那时我俩常常交换看金庸的小说。
那情景,宛若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