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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小学

2016-11-05刘汀

山花 2016年15期
关键词:鸬鹚树林学校

刘汀

1

写一写那所树林中的小学校。这已经是想了很久,也说了很久的事儿了。

这所学校,现在的样子和二十多年前一样,还是在村西二里外的树林里,十几间老旧的房屋。那些树木,粗壮的已经被砍倒,或者自己干枯了,学校的屋子、墙,也经过了几次翻修,但看上去仍然那么破败。只是因为身处树林之中,每当夏秋之季,它会显现出一种难得的安静,除非下课的钟声敲响。有很多年,这小学的钟就是挂在枯树上的一个铁梨,敲击它的则是一根铁棒。铁的声音,会把教室里孩子们的声音引发出来。

这是一所村办中心小学,村是行政村,辖五个自然村。最开始,只招收四五年级的学生,一二三年级都在各自然村里的小学读。我读书的时候,就是在村里读完了三年级,才到这所中心校区去的。

这个村小学,其实历史已经有半个世纪了。这所学校建校是在1953年,那一年中国提出了四个现代化,朝鲜战争停战了,赫鲁晓夫当了书记……还有太多的大事发生。只不过,在这个内蒙北部山区里,一所学校的诞生才是大事。当年的缘起和状况已不可考,那时候,似乎校址也不在现在的位置。

1984年,小学迁移到了现在的校址,位于五个自然村中间的树林里。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一直沿用到2004年。这一年,我已经读大三了,旗里一个开矿的老板出钱,重建了学校的房舍,还买了一点体育器材,位置没变。

2011年时,开始撤乡并校,我原来所属的浩尔吐乡没有了,和另外几个乡合并为富河镇,随之小学开始集中。而老家的这所乡村小学,就变成了学前班,在这里上学的只有五六岁的孩子。

它的历史也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就可说完。

2

我在那里度过的两年时间,好多事都模糊地在记忆中,讲不清,但也不会彻底忘记,恍恍惚惚的时光像学校外的树,长啊长,不知天在何处。只是有一些人和事,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刻意去记,只是一想到那片树林,就会有些面孔从树枝中隐隐若现。

第一个当然是父亲。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已经三十多年了,最开始教语文,后来也代其他课。有关他和学校的故事,我在《父亲》那篇文章里,写了,这里不愿意再重述一遍。

还有一个老师,家在西沟村,教数学,姓项。对他有印象,是因为他是残疾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齐腕断掉了。据说,是因为年轻时有一年轧草,被轧草机轧掉了,送去急救。那只断了的手,被轧草机的齿轮,卷进机器里,切碎了。

这是个血淋淋的悲剧,但在我心里,这个老师却一直很乐观,笑呵呵。那时我太年少,只知缺了一只手是一件悲哀的事,却不晓得这悲哀究竟如何,因此对老师更大的好奇就是:一只手的人,怎么吃饭呢?怎么大小便呢?怎么解开裤带呢?这些他都会做,并且他还会骑自行车。有一次,他们几位老师在我家里喝酒。他们和父亲一起坐在炕头上,母亲炒了几个简单的菜,他们就喝啊喝,从中午喝到下午。划拳,说各种话,抽烟。我听腻了,尿急,就去屋子后面撒尿。我刚要往回走,项老师竟然也来了,还跟我说话。我愣住,看见他一只手解开的裤带,撒尿,然后又一只手系上。后来,学《卖油翁》那篇课文,念到“无他,唯手熟尔”,我总会想到这位老师。

几年前,我听说,他得病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觉得,又一个并不算太亲近的人,成了故人,永远地退回记忆了,然而记忆有时也会突然找来,某些人的影子会在其他事情中闪现。项老师也是如此,这一闪现,就留待后面的故事去吧。

读小学时,我们还有一位同学,也是残疾人,但他是没有了一只脚。因为小时候,他不顾大人的劝阻,去水库里游泳,被蛇咬了脚,中毒厉害,只好截肢。他一条腿,一样能做所有的事,他可以骑自行车,甚至能用自行车带着母亲去赶集。那时候,小伙伴们之间流行一种游戏,就是用手把一只脚搬起来,膝盖部对着外面,两个人互相碰,或者挤或者压,那条搬起来的腿一旦放下,就输了。这个同学特别喜欢跟大家玩这种游戏,因为他只有一条腿,他永远都不会输。我们陪他一起玩,感觉这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为什么会对两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印象这么深呢?我想不出具体的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他们是特殊的,他们让我知道了另一种存在,在残缺的身体里,住着同样丰富的灵魂。这当然是后来的总结,于当时,也就是我好奇他们如何承受这种残缺,如何能坦然并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3

有一个春天的故事。

中国北方的春天,也是冷的。那时候,我四年级。学校里的老师们,不知道受了什么鼓动,突然决定这一年的春节,要组织学生去扭秧歌。放寒假之后,我们也会去学校练习,敲鼓,扭,我动作不协调,也不懂打鼓敲锣这种技术活,就负责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扛着旗子。过完春节,我们这支小学生秧歌队,走遍了四个自然村,去给村民扭秧歌。

因为几个村子隔得比较远,天寒地冻,不方便当天来回,我们就都住在同学家里。到西沟村的时候,我们就住在项老师家里。好吧,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闪现。

农村的条件就是如此,我和另一个同学,还有项老师和他的妻子,住在他们家的一铺炕上。他是这个同学的舅舅。这一天,我看着一个平时在课堂上叫我们学习的老师,脱去他的外衣,穿着秋衣秋裤,在地上走来走去,而后钻进了被窝。我听见他的呼噜声。我看见他第二天眼角的眵目糊。这一天,这个老师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都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拿不到两百块钱的工资。他们并不是要风险,而是既然做了这个,那也就做这个吧。后来,借助于国家解决乡村教师问题的某项政策,他们去进修校学习考试,终于变成了正式教师。这些老师并没有教什么高深的东西,但却成了很重要的人物。父亲有一个学生,成人后回村里过年,请客人吃酒席,给父亲磕了一个头,说谢谢老师。其实他并不晓得老师究竟给了他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老师是他这段生活记忆中的人。在乡村,父母养育我们,但和我们一起成长的却是老师和伙伴。

我的硕士论文,题目叫做《八十年代文学中的乡村知识分子》,最开始考虑到的人物形象就是乡村教师——这和父亲跟他的同事多多少少有关系。在城里人看来,一个乡村老师,算什么知识分子呢?连知道分子都不是。但是在乡村,他们多少会被看作是文化人,被当成是讲道理的人。刘醒龙的《凤凰琴》写的是乡村教师,后来的长篇《天行者》也是;刘慈欣现在已经成了科幻界的大腕,《三体》云云,但是08年的时候,他对我而言的文学意义是一个短篇,叫做《乡村教师》,发表于2001年,也就是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认为,在这篇小说中透露出来的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才是他作品的真正价值。科幻的意义,从来就不是对未来的想象,而是对过去的重述和对此刻的关注。这篇小说的内核是一个寓言,乡村教师试图通过交给孩子们最简单也最基本的几个定理,而留住人类的文明,它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它非科幻的那部分。

扯远了吗?并没有,我要说的就是乡村小学和乡村教师在整个乡村社会运行中扮演的角色,它们不只是功能性的,更是符号性的。所有人在离开之后,都会想起来那片几个村子围绕的树林之中,有着一所小学校。即使是在想象中,这个地方也变得有一种低调的神圣感。没有它的乡村,既是不完整的,更是无味的。

4

2005年的时候,我带妻子回家。我们一起去这所小学转了转,看起来,我小时候玩的单杠那么矮,只有那些树木,长得更高更粗了。我们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后来再看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这些实物中,我并不能打捞出实实在在的记忆。我似乎也没办法说,我在这里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事情。学校后面是庄稼地,一直都是,庄稼外面是树林,一直都是。我甚至不好说,这所小学到底变了没有。

我还能记起的是,我们总是步行着去上学,不管是严冬还是酷暑。每天早晨,五个村子的孩子,都步行着到这里读书。南沟村的路途最艰难,他们要翻过一座山,还要过一条河。有一年冬天,孩子们过河的时候跌入了冰窟窿,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冻得不行。老师们吓坏了,赶紧把孩子们弄到办公室里,把炉火烧旺给他们取暖。然后又把他们送回去。

我总是想起这一条几里的风雪之路,那时候的冷,比今年北京最冷的几天还要冷得多。我们就这样走在风雪里,去一片树林中的土坯房中读书。父亲读课文的声音印象深刻。他读的是郑振铎的《鸬鹚》:

岸上炊烟四起,袅袅地升上天空。渔人不再赶鸬鹚下水了,让它们停在船舷上。他从舱里拣些小鱼,一条条抛给鸬鹚吃。鸬鹚张开长长的嘴巴,接住抛来的鱼,一口吞了下去。

鸬鹚吃饱了,又像士兵似的,整齐地站在船舷上。渔人就荡起桨,划着小船回去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湖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条闪闪的水痕。

那时候,常常是老师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而且我们用一种特有的腔调去读。岸上炊烟四起,袅袅地升上天空。在这个偏僻的山野之中,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电都是稀缺的,我们听不到歌声。因此这些朗读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音乐的角色。鸬鹚是什么呢?大概是一种鸟吧,我们会想,而且它能够捕鱼。如同小学时学到了另一篇课文《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是什么呢?在现实的生活里,山的那边,还是山。但是课文告诉我们,山的那边是海。海啊,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北方的人,海是一个纯粹的想象之物,不,海或者所有我们没见过的事物,都是二维的,平面的,只存在于课堂上。

不从任何怀旧和乡愁的视角来看,一个村落里流传一种读书的声音,也应该是很好的吧?现在这里没有了小学,只有一个学前班,孩子们还在读书,只不过朗读声要弱很多。有几年的时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政策,开始撤乡并校,这所小学被撤掉了。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到另一个地方去上学。这是2011年撤乡并校的结果,父亲也从一个小学教师,变成了一个学前班教师。这所学校兴盛的时候,曾经有近二十名老师。但现在只有父亲和他的一个同事,学生两个班。2013年时,父亲的班上只有四个孩子。乡村小学的衰落,既是撤乡并校的结果,也是必然的趋势。我回村里,每次都能得知但凡有一点能力的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林东镇的学校去读书,很少有孩子在自己的村里读小学了。而且,因为计划生育,孩子减少,因为外出打工,很多年轻人也并不生活在村里。

乡村并不会消失,消失的是乡村的生活方式。但这是一个难以判定的悖论,那种旧的生活方式的消逝,正是以农村人过上了好一点的生活为表现的,他们有了相对稳定一点的收入,吃得饱饭,每年能买一两件新衣服,看上了电视,用上了手机。现代化的许多便利,的确改变着他们的日常生活,消逝的也就是这些。过于乡愁化的感慨,对过去的乡村生活乌托邦式的想象,都是对他们的不尊重。人可以忠诚于自己的记忆,但不敢强迫其他人按照你记忆的方式生活。

就像这所小学,不管我多么怀念读书时的情景和时光,我都不能因此而觉得它只有保持当年的样子,才是好的。相反,我希望它变得更宽敞明亮,有很多现代的教学设施,有图书馆,有体育场,有钢琴才好。

5

我读小学的时候,小学校全部是土坯房,桌椅破旧的可以直接去当柴烧。二十年后,这些桌子竟然还有一部分在用。2014年的夏天,弟弟带着家人回老家去,那时候父亲要上班,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孙子孙女,他们就一起到学校里去。三岁的侄子和侄女,和比他们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一起,坐在老教室里学习写字。这就是父亲工作了三十年的地方。那一刻,我看到那些孩子们,眼神清澈,似乎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父亲还是父亲,但在这教室里上学的却是另一代人了。

他们用的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残破的课桌啊,屋里的墙是斑驳的土坯,似乎时光在这里是无效的,它既没有变老,也没有变新。后来,我就在微信上说需要筹集一点钱,想给孩子们换一些课桌,把房子粉刷一下,再有点玩具就更好了。好多老师朋友给我转钱,凑够了关闭的时候,仍有人转钱,我都没有收。这不是一个慈善的捐款,只是想给村里的孩子们换一个更好一点的读书环境。

后来老弟在淘宝上买了一些玩具和三十套桌椅,送到镇子上。父亲找车把东西拉了回去,跟另外一个老师,把所有的桌椅都组装好,摆在教室里。父亲发照片给我们看,桌椅很新,墙壁却是土灰色的,就又找人把房子刷了白灰,看起来终于有点新鲜的模样了。这就是我的小学,我们的小学。

再回去的时候,我一定要到那里去看看吧。

现在这里只有学前班了,而且送来的孩子也越来越少,或许真的有一天,这将会变成一所没有学生的学校。而父亲和他唯一的同事,也将在几年之后退休,然后呢?这所学校将会被改做它用,很快就会有新的身份,像我们曾经读过的书、写过的作业本一样,失散在漫漫的时间路途之中。这一篇小文章,权作是它仍然在的时候的回眸一瞥,以待将来打捞自己的童年记忆时,能当做海面上的一处浮标。

我只愿,它不是一个特殊版本的刻舟求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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