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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安东尼

2016-11-05李黎

山花 2016年15期
关键词:安东尼老婆

最近三年,牛山恋爱,买房,结婚,在老家摆下盛大的流水席,在市里换了房子准备要孩子,对岳父岳母说了无数激昂慷慨乃至自我感动的话,似乎未来通过言说就一片光明,和老婆一家的亲戚们也逐步熟悉起来。可突然间牛山又对老婆及其家庭忍无可忍,一张嘴就导致吵架,凡事都以打闹收场,老婆的父母也加入战团,牛山以一敌三继续吵闹,视之为一种抗争,最后只得离婚。离婚的过程像是结婚的回放,很多事物呈现出对应的状态,令人感慨。但牛山终究还是离掉了,义无反顾。

这下,牛山松了一口气,起码再也不必记住老婆家亲戚的面孔和姓名了。老婆的母亲有兄弟姐妹六个,六个家庭十二位长辈,下一代除了老婆之外还有七个人,其中两个未婚,另外五个已经成家立业,其中四个有了下一代,累计二十四人。如果算上两个未婚的弟弟每次带来的不一样的女朋友,人数直奔三十。岳父一家更壮观,兄弟姐妹九人,下一代除老婆外还有十五人,哪些已婚哪些未婚牛山一直无法分清,因为谁是谁他都一直没分清,至于那些到处乱跑的小孩到底是谁家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谁,牛山更是一片茫然,每次家庭聚会犹如置身广场。相对于岳母一家人,岳父那一大家人整体上不受待见,他们绝大多数都无官无职,多年来勉为其难地生活,买房买车犹豫良久才下手,吃饭必定打包干净,基本上和名贵烟酒无缘。岳母也说过,记不得他们就算了吧,以后总能记得。

现在好了,谁也不用记住了。牛山迫不及待地把老婆所有亲戚的号码全都删了,虽然那些号码在热情洋溢地存储下来后再也没有来过电话。牛山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了,手机似乎也轻了一点。至于重回单身生活是轻松很多还是更为沉重,牛山还来不及体会。

“皇朝酒吧”位于世贸大厦顶端,号称华东地区海拔最高的酒吧,在任何位置都可以俯瞰四分之一个城市,白天看山看水,晚上看车灯汇聚成的红色河流直奔天际。那里人均消费一千起步,对此牛山很难理解,也没有好奇心,时间一长就忘了它的存在。常亮打电话让牛山去“皇朝酒吧”时,牛山感觉到双重惊奇,一是常亮居然给自己打电话,二是去的居然是“皇朝酒吧”。常亮是前妻母亲姐姐或妹妹的儿子,牛山曾经的哥哥,如今的陌生人。常亮问牛山,知不知道皇朝在哪。牛山装腔作势地说知道知道,去过几次。

常亮穿着一件艳丽的短袖衬衫坐在南边靠窗的位置,身影投射在漆黑的窗玻璃上,领口大开,露出小半个胸口,淡淡的胸毛上有一串巨大的金项链。桌子上放着一堆酒瓶,旁边坐着两个衣着暴露的姑娘,不是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是那种姑娘,这让牛山觉得很尴尬,毕竟常亮在一段时间内是自己的哥哥。常亮搂住其中一个娇小的,指着另一个高大威猛、充满异域风情的姑娘说,洛丽塔,你的。

牛山紧挨着洛丽塔坐下,她倒了五分之一杯的酒递给牛山说,先喝一杯。牛山喝了,味道很好,从未喝过。洛丽塔问牛山怎么称呼,牛山说,我叫安东尼,安东尼·霍普金斯。常亮和两个姑娘都愣了一下,牛山笑嘻嘻地解释说,我上网叫安东尼·霍普金斯,我跟网友一起玩叫安东尼·霍普金斯,我写文章也叫安东尼·霍普金斯,时间久了我都忘记自己是谁了。

常亮自然知道牛山叫什么,嘿嘿一笑说,好,安东尼·霍普金斯,哈哈哈,安东尼兄弟。

洛丽塔于是称牛山为“安东尼”,安——东——尼,舌尖向上,分三步,字正腔圆,像模像样。实际上牛山从未用过这个名字,临时起意。既然这里透露出奢华、虚假和愚蠢,小姐居然可以叫做洛丽塔,自己不妨也用假名应对。

牛山问常亮,怎么了。常亮激动起来,喋喋不休地说,兄弟你不要因为离婚了就不认我这个哥哥,我们以前喝酒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我们认你这个弟弟,够意思,是个男人,更是个好兄弟,我们认定了。你不要因为离婚就不跟我们喝酒,我们认定你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跟女人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想喊你喝酒了,今天我们好好喝一场,言鹏一会也过来,我们兄弟几个好好喝一场,管你有没有离婚,一天兄弟就是一辈子兄弟,我们认了。你离婚了更是兄弟,不离婚反而不方便。牛山也有点激动,举着杯子跟常亮喝了好几口。两个姑娘也凑过来一起喝,敬常亮敬牛山,敬牛山敬常亮,敬常亮敬牛山,敬牛山敬常亮……

几轮过后,牛山借着酒劲问,常亮,你是谁儿子?

两个姑娘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紧张。常亮一阵大笑后说,我是你妈二姐的儿子,言鹏是你妈二哥的儿子,他妈的你到现在都记不得,难怪张晴要跟你离婚。

牛山也陪着笑笑,问常亮,为什么来这里?

不来这里怎么会有她们。常亮使劲搂了搂怀里的姑娘大笑起来。常亮喜欢大笑,此前每次家庭聚会,基本都是在他的欢笑声中度过的。爱笑的还有常亮父亲,即牛山老婆的姨父,而且父子二人笑的声音、音量和频率几乎一模一样,连大笑时身体颤动的幅度和角度也一样。大伙似乎看到了幼小的常亮在父亲豪迈的笑声中一天天长大而姨父在儿子的笑声中一天天苍老的情景。笑声穿越了三十多年,犹如来自历史,并且构成了家庭生活、天伦之乐和人生。

很快,常亮变得口齿不清,手脚粗鲁,只有笑声依旧。酒吧只剩下牛山他们一桌了,周围的人不知道是浪漫已毕,还是被常亮的笑声吓跑了。牛山也喝了不少,昂贵的洋酒在肠胃里开始显露出凶悍的一面,牛山感觉晕。他突然冲常亮笑了笑,又问他,到底为什么喊我出来喝酒,还到这么贵的地方?

常亮颠三倒四地说,到这里来是因为坐得高看得远,人要想开一点,多看看远处感觉就会好很多。人不就是一辈子嘛,没有什么看不开的是吧,要多看看前面,要站得高一点,这里多好。

他顿了顿,又说,喊你喝酒是跟你学习一件事,这件事让我非常佩服,要跟你学习。

牛山一直带着嘲讽的微笑,听到学习二字赶紧正色说,哪里哪里,我有什么好学的。

常亮说,跟你学离婚。

牛山微微一愣,冷场了几秒钟。常亮大概以为牛山不高兴,连忙说,兄弟啊,不要生气,我是佩服你啊,现在我跟你一样要离婚了,我跟你一样劈腿了。牛山有些疑惑,但没说什么。

常亮自顾自地说,你不要不高兴,男人就应该劈腿。牛山只得笑笑,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和张晴离婚被他们解释为自己劈腿了。

常亮接着说,我老婆你见过的,大美女啊兄弟,但是你想想,天天看着她上厕所,拎裤子,刷牙洗脸,感冒流鼻涕,泡脚,来例假、流血,搓内裤,内裤掉色,晒文胸,文胸走形,汗湿了背心,蓬头垢面,油光满面,讨价还价,赖床,大口吃东西,咂嘴,说梦话,发脾气,摔东西,称体重,抱怨皮肤变差,每天晚上敷脸……我操,看到最后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啊。常亮一边罗列生活琐事一边掰手指头,很快两只手都不够用了,但他还在继续掰手指,一个个手指头翘起来,倒下去,翘起来,倒下去,无穷无尽。牛山对此能理解,但无体会,他离婚是因为受不了老婆极其背后一家人的强势,小孩跟母亲姓也就算了,岳母居然提出小孩要跟她姓言,完全无视牛山及其父母的存在,似乎身在远方农村的牛家不配有后。最让牛山气愤的是,老婆本人对此毫无意见,这既是对牛山的侮辱,也是对她父亲的侮辱。最过分的是岳父居然也毫无反抗,这种彻底的妥协,长久的沉默,简直就是给牛山在做示范:以后日子就得这么过。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牛山奋起反抗,事情演变成爱与不爱,牛山说不爱,事情又演变成继续在一起还是离婚呢,牛山说离婚。

牛山问常亮,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了,五年啦兄弟,加上谈恋爱两三年,七八年了兄弟,七年之痒啊兄弟,我佩服你三年就不干了,兄弟我熬了七八年,天天看着一个女人,嫦娥也经不住这么看啊,嫦娥也成咸肉了。常亮说了一大串,喘口气又说,兄弟我缺啊,我缺女人啊。老婆时间长了就不是女人,是妈妈,是家具,是保姆,最多算个充气娃娃。我缺女人啊兄弟。常亮几乎喊了起来,弄得旁边的两个姑娘很不好意思,这种呼唤对她们而言很陌生,她们遇到的基本都是大谈责任成功价值理念同时不忘上下其手的货色。

牛山不知道说什么好。言鹏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直奔这一桌。言家大哥生了个女儿,叫言毅,如今远在美国,从未露面,似乎没这个人。言鹏就成了这一代人中的大哥,他年过四十,身材修长,是一所中专学校的副校长,在不开口说话的情况下,说他是地方大员也行,京城高官也行。他也非常配和,一贯绷着脸,无愧长子长孙的身份。他坐下,悠悠说了句,常亮,又在胡说什么。

常亮收敛了几秒,不过他已经醉了,一把搂住言鹏说,哥哥,兄弟啊,今天晚上我就是要胡说,明天一早去办离婚,我们都说好了,今天你不要管我,今天我要带安娜还有洛丽塔出去玩个通宵,明天直接去民政局。牛山你跟我们一起去玩。

原来洛丽塔也是他的,牛山脑子里闪现出一丝夺妻之恨,不过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很好笑。牛山笑着对常亮说,不要通宵了,以后日子长着呢。

安娜说,我们晚上要回去的。洛丽塔附和说,常总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又转脸对牛山说,安总你劝劝常总,他喝多了。牛山一愣,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安总就是指我啊,安东尼。

常亮腾地一声站起来说,你们觉得我喝多了吗,我没喝多,不信你们看,酒喝多的人一条腿站不住,你们看我。说着他单腿站立,摇摇晃晃,努力把右腿抬得更高。只见常亮的右腿像脱离了身体管束那样一点点往上举,随即整个身体突然一歪,脑袋砸向地面,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液体,人事不醒。

言鹏皱眉摇头,指挥牛山说,来,扶他起来,送他回家。两个姑娘也站了起来,安娜说,他还没付钱。

多少钱?牛山问。

一人八百。

牛山笑笑说,喝一会酒要这么多?

洛丽塔说,之前就说好的。你要是觉得贵的话,你也可以来这里陪客人喝酒。

言鹏说我来付吧。他任由常亮侧躺在地面上,掏出钱包拿钱把两个姑娘打发走,又数了一叠百元大钞付酒钱。酒吧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常亮的嘀咕声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言鹏和牛山一人抓住常亮的一只胳膊,像拖起一个重伤的战友,全然不顾常亮的腿脚在地上磕磕碰碰。

好几次,牛山想独自走开,自己跟常亮和言鹏已经没有关系了。出于对常亮邀请自己的感激以及对他此刻遭遇的同情,他跟着去了。

到常亮家大约半小时,走出酒吧和下车上楼这两个步骤把言鹏和牛山累得够呛,纯属搬运,使出全身力气才将常亮拖到位于28楼的家门口。按下门铃,常亮老婆开了门,转身不见了。把常亮扔在沙发上后,牛山才仔细看了看这里。他第一次来这里,却是在离婚之后。

客厅很大,中间用一个博古架隔开,外面是餐厅,里面是一圈沙发和一台电视,但到处都堆着打包好的箱子盒子,目测之下有二十个。南面并排三个房间,全都敞开着,北面是厨房、卫生间和大门。常亮老婆说,都是常亮的东西,我给他收拾好,明天办了离婚他就把这些都搬走。

牛山见过常亮老婆若干次,都是以常亮表妹的老公身份,在一大家人的聚会时,此外没有任何往来。现在牛山失去了亲戚的身份,加上喝了很多,就直勾勾地看着她,又转脸问言鹏,她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

言鹏鄙夷地看了一眼牛山,文绉绉地说,你嫂子叫房惠。

他们的对话房惠都听到了,她继续无动于衷地收拾着。言鹏去厨房弄了两杯茶端出来,放在茶几上,牛山喝了起来。四个人就此陷入了沉默,当然常亮是醉倒的沉默,连嘀咕也没有了。牛山看到茶几下面有两个摔成碎片的花瓶,一大片淡蓝色的玻璃碎块体现了房惠的决绝,而不去收拾它们,体现出房惠对这份决绝的维持。

牛山大口喝着热茶,一言不发的言鹏让他感觉很别扭。言鹏跟常亮一起长大,跟房惠也非常熟悉,但此刻他却陷入了沉默,不劝和也不帮忙,同时对这个即将不是自家人的女人也没有反感和敌意,倒是对牛山充满了厌恶。牛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舍不得离开,一直在看着衣不蔽体的房惠弯腰忙碌。常亮所说不假,房惠确实是大美女,这样的女人他怎么就舍得离婚呢。牛山连续两次去了洗手间,间隔不过五六分钟。第二次从洗手间出来时,他对穿着白色背心、曲线毕露的房惠说,嫂子,歇歇吧,衣服都湿透了,要不你去洗个澡。

房惠过了好一会才回答说,收拾完再洗。麻烦你们了。

言鹏说,牛山,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牛山说,常亮不要紧吧。嫂子你没事吧。

房惠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言鹏又催促了一句,牛山你回去吧,你都不是常亮弟弟了。

牛山狠狠瞪了言鹏一眼,又感觉言鹏这是为自己着想,知道自己待在这里不自在。他冲两个人笑笑说,那我先走了。房惠喊住牛山,走到一个整理箱前对牛山说,这是一对音箱,买给常亮的,没怎么用过。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几千张CD,这个音箱就送给你吧。牛山感觉受宠若惊,走过去看看那个透明的浅蓝色整理箱,里面的音箱是上等货,木质看上去昂贵又坚固。

牛山说,多谢嫂子了,那我现在就拿走了?

房惠说,不要叫我嫂子,你离婚了,我也离婚了,我们跟他们这一家人都没有关系了,叫我房惠就可以了。

牛山说,你离婚是因为常亮在外面有情况,我离婚不是因为我有情况,他们怎么说我不管,但如果说我是劈腿,纯属胡说八道。我离婚是因为张晴他们家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打算要小孩,他们居然让小孩不姓牛,也不姓张,姓言,这是不是脑子坏了。

房惠说,言家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他们要是让我的小孩也姓言,我一定跟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我到处去贴大字报。

言鹏大声说,牛山,你快回去吧。

牛山看看正襟危坐的言鹏,又看看他旁边蜷成一团的常亮,对房惠说,嫂子那我走了。他扛起箱子就打算出门,音箱不重,但是箱子大,不好拿,牛山放下箱子说,我得拿些绳子扎起来,不然不顺手。房惠找出一大卷尼龙绳和一把剪刀递给牛山,牛山一边系绳子一边问房惠,嫂子你手机号码多少,我把所有的号码都给删了,你留一个给我,音箱有问题我问你。

言鹏站起来说,牛山你抓紧一点,房惠他们还要休息。他的语气充满了权威,但只是像那么回事而已,没人理他。房惠报了号码,牛山存下,又拨了一个过去,不急不慢等房惠的手机响起来,再叮嘱她存下自己的号码,然后慢慢地把手机装进口袋,拎起整理箱往外走。

常亮突然挥着胳膊喊了声,弟弟再见,下次我们继续喝酒,跟你喝酒就是爽!兄弟,再见!

牛山走出小区,回头看看夜空中的高楼,觉得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可能都在发生着悲哀的故事。他叹口气,继续走。他向往高层,换房子的时候,老婆及他们家人都不愿意买高层,最后在市中心一个老小区里买了套二手房。牛山已经搬离那里,用张晴父母退给他的买房钱在母校里买了一套又老又小的两室一厅。让自己重新置身校园,牛山一是喜欢其中的绿化,超过了任何一个自吹自擂的小区,二是希望能在女生相对较多的环境里顺利找到女朋友或老婆。

牛山不时掏出手机看,担心错过了房惠的电话,但屏幕安静得像死机了。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出租车,牛山刚钻进去,手机就响了,显示是房惠。牛山带着美梦成真的冲动按下接听键,房惠在那边说,牛山你快回来,言鹏赖着不肯走,骚扰我。

牛山对师傅喊道,回头回头,钱我照付。然后对着电话问,你家是几幢几层?房惠告诉了牛山,两个人在一片嘈杂中重复了三四遍予以确认。走到小区门口,牛山把整理箱放到门卫那里,对值班的保安说先放这里,多谢多谢,并递上半包烟,不等保安答应牛山就一边在嘴里重复着几幢几层几号一边往小区深处狂奔。牛山觉得自己即将扮演一个关键的角色,即解救了房惠,也解救了言鹏,阻止了一桩巨大的丑闻,让身为长子长孙兼教育工作者的言鹏没有发神经以至于身败名裂。

房惠打开门,牛山喘着粗气挤了进去。言鹏不在,常亮也从沙发上挪到了卧室里,房门大开,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发出间歇性的鼾声。房惠换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圆领汗衫,下半身只有白花花的大腿暴露在牛山的视线中,不知道被遮挡住的部分是什么,有什么。

牛山带着失落和茫然看着房惠以及整个家,正打算问两句,房惠径直冲他走了过来,没有犹豫,伸手抱住牛山还有他身上源源不断往外涌出的汗水。牛山感觉到心脏咚咚咚地跳了起来,气息急促,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越过房惠的肩膀可以看到卧室里常亮翘起的脚掌。房惠鼓励牛山说,你跟他们都没有关系,我跟他们也没有关系了。牛山不再看常亮,但也不敢看房惠,他的酒劲已经完全过去,此刻沉浸在另外一种迷醉之中,刺激而邪恶。

房惠微微挪动身体,意思是去沙发,牛山说,我身上全都湿透了,刚才一路跑过来的,我以为你打电话的时候言鹏还在。房惠没有管言鹏,而是松开牛山说,确实是湿透了,都是汗味,你去冲个澡吧。

牛山看看她问,常亮醒了怎么办?

他刚才为了庆祝自己回到单身,又灌了自己一大杯洋酒,还要跟我一起喝,我不肯,他一口气把我那杯也喝了,要是能醒那就见鬼了。

牛山于是去冲澡,擦干,随手拿了一件蓝色的浴巾裹住腰走了出来。房惠侧躺在沙发上,电视上放着新闻,音量很小,和几台空调的持续轰鸣声呼应着,不分彼此。牛山搂着房惠坐下来,也不客气,上下左右地抚摸起来。房惠有点享受,呼吸沉重,过了一会她直起腰,脱掉了宽大的汗衫,除了一条小而漆黑的内裤,什么都没有。

牛山又问,常亮真的不会醒吧。房惠说,不会的。随即她放松下来,任由牛山把她按倒,而且极其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此事她已期待多时,弥足珍贵。随着牛山持续的抚摸,房惠呻吟起来,继而变成轻声叫唤。牛山伸出一只手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乱摸,想找到遥控器,把电视音量放大一点。房惠把他紧紧抱住,用胳膊箍住了牛山的双手,同时继续喊叫,不知道是阻止牛山调音量,还是因为亢奋而不能自已。牛山说,你松开一下,我把电视声音放大点,常亮会听到的。

听了这句话,房惠骤然停下叫喊,关闭了欢愉,演讲似的说,我就是要让他听到。

牛山立刻瘫软下来,警觉起来。停了一会,他坐起来,用若有所思掩饰自己的尴尬。房惠靠过来安慰说,不要紧张,你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跟他们也没有关系了。

牛山靠在沙发上,看看四周,似乎在打量房间以确定自己如果住在此地是什么一种情景。房惠说,明天我就跟常亮离婚了,离婚后各过各的,谁也管不了谁,我肯定会找男朋友,找老公。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把时间提前到离婚前一晚了。

你找的人也很特殊,牛山说。

房惠笑笑说,人不特殊,你跟他们家已经没关系了。

还是特殊啊,毕竟以前是一家人,地方也很特殊。

地方也不特殊,这房子现在留给我了。特殊的就是时间,常亮还睡在房间里,我真想常亮看到我们,这样他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牛山没有回答,猛然觉得自己这个晚上有点不知所措,先是被常亮邀请去喝酒,所谓跟自己学习怎么离婚,随后又被房惠请来刺激常亮。

牛山说,他喝多了你才敢这样,可他正是喝多了,看不到。

我可以说给他听。房惠强硬地回答。

牛山心里一惊,心里在犹豫是不是该撤退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此刻他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难舍难分,脑子里不断否定肯定、否定肯定,舍不得就此从房惠眼前走开。可问题在于,身体已经提前撤退了,进化了几百万年的基因已经睿智地让身体偃旗息鼓,面对房惠的百般挑逗,毫无感觉,甚至可以说毫无知觉。

房惠美艳动人,尤其是在劳动之后和愤慨之时,结婚五年多且未生育,让她绚烂成熟又没有衰老的迹象,看着她的裸体牛山有种虚幻的感觉,像美梦成真,但又令人疑惑不解:为什么常亮会对此视而不见,或许是遍布她全身的隐隐的皱褶和隐约的汗味让常亮厌倦了。房惠抚摸着牛山,希望牛山能够回到刚才那种激动不已的状态,跟自己尽兴一番,狠狠刺激常亮。牛山则纯粹靠毅力在抚摸房惠,脑子里闪现的,是常亮喝酒时说的一连串话语:来例假,流血,搓内裤,内裤掉色,晒文胸,文胸走形,汗湿了背心,蓬头垢面,油光满面,讨价还价,赖床,大口吃东西,咂嘴,说梦话,发脾气,摔东西,称体重,抱怨皮肤变差,每天晚上敷脸……

他们一直互相搂抱,手指手掌在对方身上游走不停,包括隐私部位。只是,牛山再也没有能恢复如常,房惠的失望显而易见。后来,两个人只得并排躺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闪烁,一边继续温柔地彼此抚摸,似乎是一对恋爱已久的情侣陷入了常见的疲倦。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接吻,像一对不再接吻的情侣或者夫妇那样。

随着时间的流逝,牛山跟房惠之间的亲昵动作变得面目可憎,手上身上的汗水逐渐散发出家庭生活常见的馊味,唾液也变得有些发粘发臭。房惠一脸疲倦,眼光涣散。牛山更是觉得这样下去毫无意义,就坐起来,穿上内裤和T恤衫。为了掩饰尴尬,牛山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房惠,言鹏到底把你怎么了?

我把他赶走了,他太过分了。

牛山开心地问,他怎么过分。

房惠一脸鄙夷地说,你刚走,他就走过来抱住我,说他喜欢我,要拽我上床,差点把我整个人抱起来。他还一直说这么多年都喜欢我,说他知道常亮在外面乱搞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为我担心,担心我受委屈,还担心我连夫妻生活都过不上了。

牛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满口甜言蜜语但只想着脱掉裤子过瘾的中年人跃然眼前。房惠恼火地看着牛山一眼说,确实,常亮已经有三四个月都没有碰过我了。

牛山心里一惊,充满了愧疚,赶紧问房惠,后来呢,言鹏有没有强奸你?

房惠大概也觉得刺激到了牛山,用哀怨的口吻说,他就是死皮赖脸地在我身上蹭,弯腰驼背,就差跪下来了。他要是把我强奸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就问他一句话,你喜欢我,你能跟你老婆离婚吗。这个问题回答清楚了才行。

他怎么说?

他说他女儿都十岁了,实在不方便离婚,不然可以考虑。但他一直强调他喜欢我,说了我很多好话,还说了很多细节,都是真的。

牛山说,他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肯定知道你的很多事情,说不定还排练过怎么跟你表白。

房惠笑笑说,反正我把他赶走了。他一开始不肯走,站在门口不肯进电梯,我就骂他,脏话连篇,他难过了才走。我担心他还会回来,就打电话给你了。

说到这里,她深情款款地看着牛山,似乎希望牛山因为这句话和这个眼神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牛山躲开房惠的眼光,看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他突然觉得,房惠是受到了言鹏的启发才找自己过来,她不是不愿意跟常亮之外的人发生点事情,只是不能跟言鹏有事,事情万一暴露那会死伤无数。于是自己就是这个夜晚的第一选择了。自己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既没有道义上的压力,又因为身份特殊而足够刺激常亮及其家人,包括言鹏。但也正是因为自己身份特殊,自己跟房惠只能是一次性的,如果自己和房惠长久相处下去,那么事情又会变得令人怀疑,重新充满道义上的压力。总之,自己是房惠的一时之选,与之相对应的,是随时可抛弃。

一股屈辱涌上来,牛山站起来说,我走了。

房惠有些意外,站起来抱住牛山,用两只手的指尖在牛山身上轻轻抚摸,牛山感觉到一阵刺激,浑身起鸡皮疙瘩,但眼前乱七八糟的箱子包裹,还有常亮断断续续的打呼声提醒自己,此事不行。不仅此时此刻不行,永远都不行。他把房惠的手拿开。

房惠见挽留无效,也就作罢。她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对牛山说,喝点茶再走。

牛山喜欢喝茶,尤其喜欢在夏天里喝热茶,他发现常亮家的茶叶非常好。加了两次水之后,牛山觉得时光荏苒而这里毫无乐趣,茶叶也失去了味道,他陡然站起来说,我走了。

身上脏,冲个澡再走吧。房惠体贴地说。

牛山答应,走进浴室,脱光,冲凉水。他看到手边有一瓶色彩艳丽的沐浴露,就狠狠地挤出一大堆,在身上反复搓洗起来,似乎这个身体刚刚被人玷污过。

大约二十分钟后,牛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这一下真的该走了。

发现牛山双手空空,房惠问他,刚才的箱子呢,装音响的箱子?牛山说刚才情况紧急,放在门卫那了。

房惠说,那你走的时候就不要拿了,我明天去拿回来,这个音箱还是留着给常亮吧。

牛山奇怪地看了看房惠。房惠说,你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真的离婚了,我会怎么样呢。我觉得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言鹏这种不肯离婚的男人,老是来纠缠我,说无数的好话,把我往床上推,然后又说很难选择,做不到离婚什么的。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大吵大闹吧,不用几年,连他这种人对我都会没有兴趣了。另外一种就是,不管是大龄未婚男人还是像你这样离过婚的,也能跟我像模像样地相处在一起,慢慢处着,谈一谈结婚生子之类的事。但是一想到我离过婚,就对我没什么感觉了,或者对我不尊重,感觉我做过什么缺德的事情一样。

牛山觉得一阵脸红,想辩解两句,但知道自己无所求,就闭嘴了。

所以我决定不离婚了,常亮对我干的事,我刚才差一点也对他干过了。你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感觉。他就是有需要,我反正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什么需要。

牛山脸上隐隐发烫,什么都没说,穿上鞋子准备离开。临出门时他忍不住问房惠,你想的都对,但为什么要复婚呢?这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们都闹成这样了,怎么分财产都商量好了,为什么还要复婚呢?以后常亮在外面胡作非为你总不能一直忍着吧?万一你忍不住怎么办?

房惠说,不会的,言家条件这么好,我应该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人家了,他不管干什么我也就当作看不见,只要他还当我是老婆就行了。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我之前闹着离婚确实是气不过,今天晚上言鹏和你都让我发现了一件事,如果离了婚,就只能跟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那还不如将就过呢。

在牛山的沉默中,房惠又抬高声音说了句,我估计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这句话更像是一个问句,牛山本可以回答几句,表白几句,让房惠不要这么悲观,甚至可以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个更好的人。但牛山说,你可以生个小孩。

那我就更不应该离婚了。

房惠说得这么直接而且坚决,牛山也不想多说。自己不是那个更好的人,至少自己不确定是否能够跟房惠处得来,所谓相敬如宾、相濡以沫,这只有试一试才会知道,但自己的身份决定了两个人不能去尝试。

牛山说,那我走了。房惠没有什么表示。

这次牛山决定步行回去,虽然很远,但离婚后自己就没有人管了,对牛山而言,晚上八点、晚上十一点、凌晨两点和凌晨五点,全都是一样的。

牛山掏出手机,把房惠这条联系人给删了,把通话记录里房惠的号码删了。数字消失的瞬间,牛山有种脱下棉衣线裤那种源自生理上的轻松感。离婚已经好几个月了,今晚应该是一个最终的句号。他告诫自己,以后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措手不及就和老婆家的人来往,必须断绝一切可能。

路过一幢灯火通明的大厦裙楼,牛山看到两个女人站在一扇门外抽烟,一高一矮。她们的穿着极为暴露,在这个盛夏的午夜都让人觉得有几分寒意。

突然,其中一个女人喊:安总!

牛山听到了,但不明白这是喊什么。

对方又喊起来,安总!安总!

牛山看看左右,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反应。

安东尼!安东尼!另一个姑娘大喊。

安东尼!安东尼·霍普金斯!安东尼!两个姑娘一齐大喊起来。她们一边喊一边大笑,笑得极其夸张,令人厌恶,但她们就这么一直大笑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牛山还是毫无感觉,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出很远才猛然想起,她们是在喊自己,有那么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自己就叫安东尼,安东尼·霍普金斯,只是此刻自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就像自己曾经是张晴的男朋友和丈夫,历时三年多,现在也基本忘记了。

这些都应该忘记。哪怕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必须知道自己不是谁,不该是谁。带着一次性解决了两件事的满足感,牛山突然觉得步伐轻松,于是,他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飞快地跑了起来。

作者简介:

李黎,1980年生,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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