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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头

2016-11-04邹文倩

长江文艺 2016年11期
关键词:枫树新郎队长

邹文倩

“玲子,电话。”我正在厨房忙着炒菜,雪阳跑了进来,把手机放在我耳边。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像挺机关枪在扫射,噼噼啪啪,“玲子,过两天放国庆假,该回来看看你娘你老子吧?知道么?隔壁的二婆前天走了,二哈生了对双胞胎女儿,结婚七八年了,是做的试管婴儿;还有义胖叔的细女三三国庆出阁,据说要前所未有的热闹。”在母亲噼噼啪啪的狂炸中,我极力想着二哈的样子,义胖叔的细女是哪个,可大脑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他们的模样。母亲那头的机关枪还在不停。我习惯了母亲这样的唠叨,她恨不得把塆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我讲一遍,你不听还不行。放下发热的手机,雪阳早已在餐桌上摆好饭菜,我将母亲电话里的内容绘声绘色地给雪阳讲了一遍,他很认真地听,不时温柔一笑。我就喜欢老公这样温柔的笑,可以融化人的心。

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从农村考出来,读大学,读研,毕业后留在了南京,在报社找了份编辑工作,然后嫁给了同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雪阳。没有大排场的婚礼,没有国外游的蜜月,我们两人凑首付买了套七十多平的房子,就算在城里安了家。雪阳扒了口饭,想起什么:“玲子,国庆我值班,真不能陪你,跟妈说说,春节我再去看她。”我理解雪阳,他是想趁节假日加班能多拿几个加班费,早点还清房贷。

我只好一个人提着大包小裹,挤上高铁,回到了老家枫树塆。

一脚踏上枫树塆的土地,我的心情便愉快起来,连风里的味道都很亲切。我的家乡枫树塆东临长江,西靠大崎山,是个风景秀丽的村庄,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代替了曾经的泥泞小路。

走过几条曲曲的田埂,就看到了塆子头那棵大枫树,枫树叶已是透亮的红,树身差不多要三四个人合抱。塆里老人把这棵树敬为“神树”,说它能福佑枫树塆。于是塆里人大事小事都来拜它,大到结婚嫁女,考学抓周,小到母鸡生个双黄蛋都来谢几声。树丫上挂满红布条,红红的一大片,树身因烟熏火燎已发黑发亮。每月初一十五烧纸敬香的人尤其多。我记得自己考上大学那年,母亲拉着我在这棵树下烧了不少纸,磕了不少头,嘴里还念念有词“神树保佑,神树保佑”。走到树下,我不禁放慢放轻脚步,连深呼吸一口都不敢,生怕会打扰到这棵老树。

“哎,这不是玲子吗?回来看你妈了?”我正沉浸在神树的庄严气氛中,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抬头一看,是翠菊的母亲曹大姆。曹大姆穿一身花,上身大红花、下身蓝色小碎花,头上还戴顶蕾丝花边遮阳帽,走起路来身子扭成了花,我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曹大姆把我上下瞄了一遍,嘴巴啪嗒啪嗒开腔了,她的声音又细又尖,“玲子,嫁到城里去了衣裳穿得还这样素?小时候翠儿就爱跟你玩。我家翠儿你还记得不?她大孩都上一年级了。玲子你也該生一个,年纪大了可就不好生了,你比我家翠儿还要大一岁吧?”我努力想跟上曹大姆说话的节奏,可还是跟不上,心想自己明年才满二十六,年纪怎么会大呢?便忙岔开话题,“曹大姆,翠儿几时回呀?好几年没见到她了。”曹大姆扭扭身子,拢拢脑后掉在帽子外的散发,说到他们家翠儿,她显得很高兴,“翠儿生了两个孩后就没空回,不过总是打电话,还说今年过年回,要给我买克拉戒指,克拉是么东西?”我知道她在显摆,说,“克拉就是大戒指了。”“哦哦哦,昨天她弟细苕接媳妇她赶了一万块钱的礼。还真舍得。”“说什么咯,你屋里找了个富女婿,金子银子往屋里寄。”又有几个塆里人过来了,接着曹大姆的话,奉承着。看到提着大包小裹的我,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玲子也不错啊!上了大学,嫁到城里。”“玲子,听说城里的房子要几十万,你妈说你的房子是借钱买的,那好多年还得清咯?”“我家翠儿在惠州都做了两套房子。”曹大姆逮着机会又插进话。王婶娘快人快语,“你家翠儿那是在农村,城里一套房子在农村可以买好几套,晓不晓得。”曹大姆很不服气:“反正在农村好,不着盐急不着油急。”看到几个婶娘争论,我忙借故走开,往自己家去。几只狗从我脚边蹿了过去,不时丢下几声犬吠。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跟着狗跑,也从我身边跑了过去,略微有点吃惊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身跑了。才离开家几年就有自己认不出的一辈,我不由得笑笑,看来再过几年,小孩们也要“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在外读书工作几年,最怀念最牵挂的还是这个叫枫树塆的小村庄。牵挂归牵挂,真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一辈子,我还是心有不甘的。是的,农村空气好生活节奏慢,可我总觉得这样的生活缺少点什么。翠菊、翠菊她弟细苕,二侉和他哥大侉,都是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赚钱。尤其是翠菊她们女孩,早早就结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为了逃离这样的农村生活,我在学校学习格外刻苦,终于考上了一所好大学,又好运气地考上了研,工作两年后,跟雪阳有情人终成眷属。

记得刚结婚那会,母亲嘴翘得八丈高,很不高兴,“你现在也是个城里人,人家农村人结婚都得十台八台的轿车接,你就两脚一溜,哧溜一下,一分钱不花成了人家的媳妇,你娘老子是白花了那些钱培养你,都丢黑水河里打水漂了。”

母亲生气自有她生气的理由,我也不怨她。我知道,母亲是心疼我。

想到这我有些心酸,决定这次回来得好好陪母亲几天。

我家在塆里西头,门前砌着院子,母亲在院子里挖了几块地种菜。我曾提出要种花,院子里栽花好看。母亲不许,说那花不能吃不能喝,种辣椒还能炒盘菜。也罢,随他们去了。大门敞着,我进屋就喊妈。母亲应声从房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把梳子,看见我回了她很高兴。我刚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母亲就拉我进了房。“玲子,来看看妈的这件衣裳好看不?”我一看,母亲穿一件黑底大红花的外套,下身穿一件宽松的牛仔裤,忙赞道:“好看,洋气。”母亲脸笑成了一朵牡丹花,“还有我这发型,这发卡是不是太亮了?”“妈,都好看,年轻了不止十岁。你打扮这漂亮做么事?”我忍不住问道。

母亲在穿衣镜前扭着腰左右看,还不时理理头发,并不答我的话,“你曹大姆穿了一身花,在我面前现,我昨儿就去街上买套新的,我可不输她。”又照了一圈,感觉满意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玲子,你回得正好,跟我一起喝喜酒去。”我才知道母亲精心打扮是去喝喜酒。想到自己也好久没走亲戚家,趁机会也走动走动,就问:“是笋表妹出嫁还是竹表弟接媳妇呀?我得准备个红包。”母亲摇头,“不是,是三三结婚,要在塆里举行婚礼。”“哪个三三?”我想不起这个人。母亲瞪大眼睛白了我一眼:“三三都忘了?就是义胖叔的三女,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了的,她哥叫二侉。”我眼前闪过一个细细小小的身影,整天掉在二侉后面,二侉一不高兴就敲她几下,吼几句瘪着嘴哭都不敢哭,想起三三小时候那样,我不禁扑哧一笑,“三三啦,记得记得,我们叫她黄毛,拖着长鼻涕跟在二侉后头,天天挨二侉的打。不过我记得我上高中时她还读小学,就要出嫁?”母亲说:“不小了,满了十八,现在长得美得很。到底是出去漂了几年。”我很好奇:“哪里去漂了?”“城里呗,说是武汉,十四岁就出去了,她妈说是在大美容院当美容师。”我突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不想去凑热闹。“妈,我们家跟三三家又不是一个房头的,喝么事喜酒?我不想去,你也别去。”母亲却兴致很高,“玲子,你得去,三三家让队长家家接了的,说是只带张嘴,其他什么都不带,据说还有大礼回。”不赶礼还回礼?这不禁勾起了我一探究竟的欲望。为了不扫母亲的兴,我应了下来,答应和母亲一起去看热闹。

我挽着母亲的手臂,闷头往外走,一出自家院子,就见有三三两两的人说说笑笑走过,那阵势,比过春节看大戏还热闹。“三三家喝酒?”“是,三三家喝酒。”一问一答离不开三三家喝酒的话题。

一阵依依呀呀楚剧的唱腔传来,母亲扯着我,“快点,三三家的戏都开锣了,人怕是都到齐了。”我被母亲扯得加快了脚步。老远就看见三三家门前搭了彩门,挂着红灯笼,还铺了红地毯,三三家门前一片火红。

来的宾客都聚在戏场,戏台搭在三三家不远的稻场上,红红绿绿的幕布很醒目。除了几个年岁大点的婆婆爹爹在看戏,其他的都聚在戏场外看热闹,有人摆着大桌子摇色子,大大大小小小的声音不绝于耳,也有人拿着扑克斗地主。小孩子在人群中蹿进蹿出,婶娘、细嫂子们聊着天。二侉穿梭在人群中发烟,一张黑脸油光闪闪,春风满面。

我发现自己很难融入进去,站在一旁冷眼观,三三家的房子是一层的青砖瓦房,相对于村里其他人家两三层的楼房,就显得寒碜了些。母亲在路上就跟我说过,三三结婚后,男家会拿钱来给她家做楼房,到时候二侉找个媳妇就不难了。我越发觉得这应了古话里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过,房子再简陋,也减弱不了她家今天的热闹气氛。

母亲钻进人群,见人就打招呼,我没法,被母亲扯着手跟着,也堆起笑脸跟熟悉的乡亲打招呼。我有些奇怪,人堆里有好多人我不认识,以前听二侉说他妈是河南侉子,家里没几个亲戚,难道还有别塆的人来看热闹?

哎,管他呢,我想等吃酒席时就回家去,没想到被人群中穿梭的二侉看到了,二侉兴致勃勃对我说:“巧玲,你现在是城里人,一定要喝三三的喜酒。农村的酒,偏薄点,可别嫌弃。”母亲接过话茬:“我家玲子哪比得了你家三三,她结婚的时候没办酒,连屋里亲戚都没请一个。”我被母亲说得很难堪,又怕二侉继续大声嚷嚷,忙推二侉,“你忙你的去,我不走的。”二侉就忙着去招呼其他人。我埋怨母亲:“妈,在外人面前你少说两句,我跟三三比什么比。我可不在乎婚礼排场不排场。”母亲说:“我在乎,你是白读的书,虽说是在城里安了家,你那样出嫁我不甘心。”我愣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这时唱戏的停了,摇色子、斗地主的也收手了,戏场的人都拥到了三三家门前,原来是婚礼要开始了。

三三被两个细嫂子从屋里扶了出来,她穿着滚花边的大红旗袍,化着浓妆,浓妆下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本来面目,只看见毛茸茸的两只大眼睛眨呀眨,小麦黄的头发绾起,发间带着金光闪闪的头饰。脚上的红皮鞋,跟又细又高,我有点担心这细的跟支撑不了三三的重量。宽松的大红旗袍掩饰不了三三凸起的小腹,三三也不掩饰,还把胸脯挺得特高。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奉子成婚”。想到这个词自己也哑然失笑了,现在的大姑娘家哪个还讲究这了。还听说,有人是一边孩子满地跑一边举行婚礼的。

我伸长了脖子,到处瞄,没看到新郎,便随口问道:“新郎呢?怎么就三三一个人?”母亲也东张西望,说是没看见。我突然想起什么,“妈,你说三三家有二侉,还有大哥大侉,他们家不招上门女婿的吧?”“不招啊!怎么了?”“为什么婚礼在女家办?不去男家呢?风俗改了?”母亲想了想:“给三三家露脸呗,据说女婿好有钱。”我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躁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人们都伸着脖子看。“新郎来了!新郎来了!”有人喊了起来。

原来是一辆小轿车缓缓开进了塆里,车上没扎花没挂彩,怎么看都不像婚车,我对车是外行,不过看那辆车比一般轿车长,喇叭呜啦啦的叫声也不一般,想来應该是一辆高级轿车。不过开过来的就一辆车,后面并没有跟上人们想象中很排场的车队。

这时枫树湾的赖队长站上了新搭的台子,开始主持婚礼。他抓着一个麦克风,大声地“喂”了一句,说话声嬉笑声瞬间停住。赖队长扯着嗓子,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他操着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说,“今天是我们塆女青年赖三三与华建集团贾董事长喜结良缘的大喜日子,大家鼓巴掌,表示祝贺!”底下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赖队长顿了顿,用最欢快的语气喊着:“贾董事长说了,他要拿钱给我们塆办厂搞企业,这是大好事。我代表枫树塆人感谢贾董事长。”下面群情亢奋,掌声雷起。赖队长挥着手做了个姿势,“下面有请新郎闪亮登场——”随着轿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滚了出来,我感觉自己的这个“滚”字用得太形象,这个男人圆脸圆头圆身子,顶着“四周铁丝网,中间溜冰场”的发型,挥着圆滚滚的手,笑容可掬地朝围观的乡亲挥手。赖队长吩咐两个大嫂子上去扶新郎上台,一身花衣的曹大姆是两个大嫂子中的一员,扭着腰身迎了过去,两手紧紧搀着新郎,生怕他跑了似的。

新郎站上了台,他的样子也彻底让底下的塆里人看清楚了。显然,新郎是极力修饰了一番的,胡须剃得青光,稀疏的“铁丝网”很服帖在“溜冰场”四周,一根不乱。三三的父亲义胖叔也被人推上了台子,和新郎站在一起,他很扭捏,手都不晓得往哪放,极力往旁边挣扎,可是被站在新郎后面的曹大姆嘻嘻哈哈地硬扯到一起。赖队长看出了义胖叔的尴尬,忙喊道:“有请新娘三三上场。”三三被细嫂子们扶上台子,她高昂着头,高跟鞋在台上踩得咚咚响,一上台就直接自己挽着新郎的手臂。这场面,好滑稽,三三比新郎都高出大半个头。我忍不住八卦起来,“妈,你看三三和那个男的,一点不搭,这男的怕比义胖叔年纪还大。”母亲小声说:“管他几大年纪,有钱就要得。”一句话,让我哽了半天。

赖队长跟在新郎的后面,麦克风交到了新郎手里。新郎清清嗓子,倒也中气十足,“首先感谢各位乡亲参加我和三三的婚礼,感谢大家捧场。为了答谢大家,今天我准备了几个娱乐项目。”新郎朝台下招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上台来,手里提着个大纸袋,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新郎接过袋子,从里面抓了一把出来,台下惊呼,原来,是一把红红的钞票。新郎举着钱对大家说:“今天到场的各家各户,每家送两百现金,表达鄙人的一点心意,也希望今后大家对三三家多关照。”三三在旁边捂着鲜红的小嘴笑得很妩媚。这下台下沸腾了,有人瞎担心钱怎么发。赖队长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大家别急,我早有准备,各家各户的名单都在我这,叫到谁家,谁家就派个人上来领。”第一个叫到名字的是曹大姆家,曹大姆接过钱,夸张地亲了一口,朝三三说了声:“谢谢三三好女。”三三娇滴滴地应到:“不谢不谢。我老公别的不多,就是钱多。”说得老新郎哈哈大笑。

赖队长喊道:“赖五毛,赖五毛。”“到!”台下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蹬蹬蹬跑上来一个黄毛女胖子。赖队长一见这个女人,认得的,“曾大花,你是赖五毛?”叫曾大花的胖女人咧嘴笑:“我是赖五毛的干五舅母娘。五毛不在家,打电话叫我来顶他家喝酒的。”赖队长拍了胖女人的肥屁股一把,“这五毛还真本事,喝喜酒还请人代。”胖女人曾大花大嗓门,“今天代的有好几家,不信你看。”钱发到最后,果然有几家找人代的,这几家都是外出打工没人在家,赖队长一家一户打了电话通知的。赖队长做事一向公平负责,虽然只有队长的名不担队长的职,塆里大事小事还是愿意请他来主持。母亲领了两百块钱,拿在手上拍得啪啪响,我不屑母亲的表现:“妈。就两百块钱,不至于高兴成那样吧?”母亲把钱装进荷包里,“不是两百块钱的事,塆里自古到今有哪家喝喜酒不随礼还得钱的。这是头一遭,稀奇得很。这钱是发财钱,等你回去带着,沾沾财气。”我嘀咕道:“我不要,迷信。”

每个人都拿着钱喜气洋洋,别样的婚礼到了高潮。赖队长又拿起了话筒,“乡亲们,今天的第二个娱乐节目就是抽奖,大家到戏台那边,各家各户都有机会中奖,抽到哪个号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奖品,家家有奖,户户好运气。不过,还有一个头奖,都撞运气去啦!”

疯狂的人群又拥向了戏台,个个想得到那个头等大奖,一时间戏场开了锅。戏台上穿戏服的演员不演状元郎,不演俏村姑,抱着大红纸箱子成了开奖的“彩童”。第一个上台抽奖的是赖松林家,赖松林的老婆肖桂花挽起袖子,把手伸进纸箱里,抽出一个红乒乓球,乒乓球上写的是“5”字,还不知道奖品是什么,肖桂花就兴奋地跳,台下更是赤红了眼,没人指挥就整齐地喊:“开!开!开!”赖队长宣布:“赖松林家,5号奖品,一打卫生纸。”肖桂花领着一打卫生纸笑嘻嘻跑下台来。接着又有几家抽走了香肥皂、牙膏、牙刷,还没抽奖的人心内窃喜,这下抽大奖的机会又大了。赖五毛的干舅母娘曾大花居然抽到了一大包卫生巾,她嘻嘻哈哈,夹在怀里,“我用不上了,带回去给我儿媳妇用。”旁边便有人笑。母亲抽到了两袋盐,宝贝似的捧着。我讥笑,“两袋盐,三块钱,还高兴成那样。”母亲呸呸呸,说,“你懂个屁,这是彩气。”

枫树湾老光棍赖要金拢着袖子,伸长脖子,咧着大嘴,站在稻场边的石磙看热闹,一件看不出颜色的上衣夸张地在身上松垮,等赖队长叫到他的名字,他忙从石磙上往下跳,大头朝下,摔在地上,周围人大笑:“大头大头,要走狗屎运。”他顾不得拍身上的土,跑上戏台。“状元郎”伸过红纸箱让赖要金摸,他在纸箱里摸索几下,摸出个乒乓球放到赖队长手里。赖队长看了看号,再看了看对应的奖品。很夸张地张大了嘴,“18号,18号,今天的头奖出来了。”闹热的塆里人都不敢呼吸,等着赖队长宣布奖品。“头奖就是38寸大彩电一台。”赖要金眼睛瞪得铜铃大,一改往日猥琐样,腰杆迅速挺直,大头上的几根头发根根竖了起来,嘴巴都咧到耳朵上。“狗日的大头,真走狗屎运。”“出裸奇,偏偏这个老光棍有财气。”赖要金扛着彩电得意洋洋往家里送。

抽奖结束,大家都有了好彩头,个个喜笑颜开,赖队长又招呼大家回到三三家吃喜酒。

酒席很排场,摆了三十多桌。我原本想回家的,被母亲扯着不放,二侉也极力留,只好陪着母亲留下。村长村主任都来了,陪着新郎喝酒谈天说地,三三像只花蝴蝶在酒席间旋转,从这张桌子敬到那张桌子,敬到我这张桌子的时候,那笑格外甜美:“玲子姐姐,你能参加我的婚礼,我真荣幸,我一直羡慕玲子姐姐能上大学,读研究生。”我还真听不出来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和她碰个杯喝了口酒便没说话。可母亲忙忙站起来:“三三,还是你有出息,老公有钱,你后半生不愁,我家玲子读书多没用,养自己都养不活。”三三打着哈哈,飘然而过,留下一阵香风。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桌上的菜咽不下一口,真后悔来这样的场合。

这场婚礼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多,人群才慢慢散去。

回家的路上母亲还在嘀咕,“难怪你胖婶说,女子,千好万好不如嫁得好。”

我懒得再去辩解母亲的话,难道我去说,人不仅仅追求物质享受,还应该追求精神享受,母亲能听懂我的意思嗎?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还是好好陪陪母亲,她高兴就行,姑且就听着她的唠叨吧!

可我没想到,这场婚礼后,除了三三,我也成了塆里人的谈资。他们竟然拿我和三三比。“玲子算是我们村文化最高的大学生,跟三三那就没法比,三三找了个好男人,一天换一套衣服就不带重样的,还有颈上的金项链,啧啧,怕有斤把重。”听到这些,我心里无比悲哀,也不知道是悲哀自己还是悲哀三三,抑或是悲哀那些拿我和三三比的塆里人。

但也不能低估人嘴的力量,三三“旷古绝今”的婚礼不仅惊动了枫树塆,连方圆百十里地的人也知道了。“听说没?枫树塆叫三三的姑娘嫁了个有钱人,结婚的那天,用蛇皮袋子装钱发,见者有份,晓得也该去碰个运气。”事情传来传去,就有了不同的版本。“听说三三给塆里每人发五百。”“不对,是一千。”旁的人便证实,“我姑母的三侄女嫁在枫树塆,她说的,准没错。”有更邪乎的:“每人一千,外带每家一台大彩电。”个个振振有词,众说纷纭。

三三家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本塆的,外塆的,邻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求三三介绍工作的,让三三介绍对象的。三三很受用,都爽快地一一应下。

我作为看客,心里多了一份悲凉,努力使自己淡定。

然而,隔壁苟秀山做的事情就让我不淡定了,三三婚礼的第二天,他就跑到县城中学,连拉带踹地把闺女丽娟带回了家,丽娟正在上初中,被她爸踹得直哭:“爸,我要上学!我要上学。”苟秀山照丽娟脸上甩了一巴掌,丽娟脸上起了五个红印。“读鬼的书,读书有什么用,你学学三三,也让我们享几年福。”秀娟哭喊着:“我要读书,我不学三三,我要学玲子姐。”丽娟的哭闹没有让苟秀山妥协,他硬是把丽娟关在屋里,要她答应到三三做过事的那家美容院去学做美容。我实在看不过去,跑到隔壁,好说歹说,还威胁:秀山叔,你是触犯了法律,限制丽娟自由,有可能坐牢的,才说动让丽娟上完初中再说。

婚礼后第三天,三三那个秃顶老新郎坐着来时的轿车走了,三三没有跟去,说是在娘家养胎。不多的时间,塆里那些闹腾也安静了下来。乡亲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见到三三也客客气气地问个好。三三打扮得很妖艳,在村子里招摇,她总是昂着头,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不过见到我,她依然笑得很甜美,还跟我打招呼,要我给她讲讲我的大学生活。我曾经很愚蠢地问她:“三三,你幸福吗?”三三摆弄着脖子上的金项链,不回答,只是轻轻点头。如果说钱能让三三幸福,我打心底祝福她。

在枫树湾的这几天,日子过得简单而单调,不过,能和父亲母亲守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几天后回到南京,我跟雪阳讲起了三三的婚礼,雪阳略做思考状,然后说:“我欠你一场婚礼。”我佯装生气,跳过去挠他,“我在乎一场婚礼吗?我在乎的是……”我没有把话说完,我想,雪阳应该懂我的。

上班后,我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慢慢地把三三的婚礼忘记了,母亲打电话来,还是那样唠叨,说着塆里的奇闻趣事,不过,她再也不提及三三的婚礼。

时间过得真快,晃眼到了年底,有消息传来,三三生了个女儿,老男人把她甩了。塆里人说,那东西想生儿传宗接代,三三不争气,生了个女儿,彩头没碰上,苦了三三,便宜了老东西,我呸!

选自《问鼎》杂志2016年上半年刊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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