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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忆往:《周秦行纪》薄后庙中的历史悲歌

2016-11-03袁辉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6年10期

袁辉

摘   要:亡灵忆往,是传奇作家们书写历史的一种独特的叙事模式。这种模式将千百年间的历史往事通过亡灵之口展现于人前,历史在人与鬼神的对话中变得鲜活真实,作家们由此获得了评判和书写历史的可能性。在朝代更迭的叹惋中,作家自身的历史意识和政治忧患意识更是显露无疑。《周秦行纪》就是采用了此种模式,薄太后领着四个帝王嫔妃和一个高官侍妾,以自身的遭遇为切入点,打破时空局限,将汉到唐近千年的恩怨汇集在一起,演绎出一曲曲历史悲歌。

关键词:亡灵忆往;《周秦行纪》;历史悲歌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6)30-0004-02

亡灵,人死之后的生命主体。按照民间观念,一般认为人死之后即为鬼,少数会成为神或仙。只要鬼神还没有在佛家所说的轮回中投胎转世,就一直存在着。中国历来就有鬼神信仰,世俗民众相信鬼神具有着神秘的力量,他们通过祭祀、朝拜等仪式,乞求与鬼神建立起联系。阴阳隔绝被打破,人与鬼神建立起对话交流的关系。鬼神脱离了生命长度的限制,作为当代历史的见证者,他们是最为合适的讲述者。

一、亡灵忆往

亡灵,无时间限制的存在者。传奇作家们通过亡灵之口来追昔历史,摆脱了寿命(即时间距离)的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纵横历史的自由。借助于亡灵来关照历史,这种叙事模式在叙事学上具有着开创性意义:它将外视角转化为内视角,由第一人称讲述,风云变换中裹挟着个人的荣辱,给了我们亲切感、可信感;把叙事距离由远距离转化为近距离甚至是零距离,零距离的叙述方式把千百年前的历史往事通过当事人之口展现于眼前,拉近了历史与现实的距离,历史具有了信实感。同时,这一叙事模式,实现了叙事的独立,使作家在行文时拥有了更加宏阔的视野和更为充分的叙述自由。

在人与鬼神的接触中,神鬼作为历史的当事人,千古兴亡事通过他们之口铺展开来。作家们跟随着他们可以自由地出入秦宫汉苑,接近帝王将相,深入到政治权利的中心,这远非传统的叙事模式可以比拟的。传奇家们之所以采用这一模式,归根到底是这一模式带给人的真实性。朝代更迭,岁月长流,如何能够让历史没有距离感,这是写作历史传奇的作家们需要克服的难题。而亡灵忆往这一模式正好克服了这一障碍,鬼神们突破了时间距离,又是历史的见证者,双重优势使得他们成为了叙述历史的不二人选。另外,自古中国文人们就有“补史之阙”的文化自觉,历史始终是他们高度关注的对象,传奇作家们自是也不例外。对于历史的“真”,最有话语权的正是当时的经历者。在亡灵追忆中,凝聚着的是作家们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政治忧患意识。

《周秦行纪》是唐代牛李党争的产物,作为李德裕党派一员的韦瓘在作品中仿宰相牛僧孺的口吻编写了一段奇幻经历,并用“沈婆儿作天子”的大不敬语来构陷牛僧孺。避开党争、情爱不谈,我们更为关注的是其中的历史主题。鸣皋山下薄后庙中,已故嫔妃侍妾的亡灵,以“赋诗言志”的方式将汉至唐近千年的历史吟咏了出来。直露的议论评说中,历史的大门缓缓开启。

二、《周秦行纪》:后妃嫔妾的挽歌

在中国历史上,后妃嫔妾是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群体,她们的存在关联着帝王,而帝王又是王朝兴废的主导者。于是这些后妃嫔妾们便成为传奇作家们切入帝王政治的一个视角,透过她们自身的际遇,深入帝王政治的核心,探寻帝王的腐败、后宫的罪恶、王朝的败灭。这些女子大都是美貌与才华兼俱,其中有些妃嫔曾在历史的舞台上掀起过波澜风云。在现实中,这些妃子侍妾被困于宫闱深苑中,文士们难以触及,一旦成鬼,一切的枷锁荡然无存。她们大都经历乱世烟尘,有国破身死之痛,实在是最为合适的抒情主人公。作者将世俗民众对于历史的基本记忆转化为这些妃子嫔妾们带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的个人回忆,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了适度的虚构、想象,通过人鬼对话、鬼神忆往,来感受现在。《周秦行纪》中六位女子跨越千年的阻隔,汇聚一堂,吟出了一曲曲历史悲歌。

薄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薄太后,汉高祖妃嫔,汉文帝之母。她初为魏王魏豹的姬人,后来魏豹被汉所俘,薄姬入汉后宫;高祖四年被临幸,生文帝刘恒;刘恒八岁封代王;高祖崩后,薄姬成为代太后;前180年,代王即帝位,被尊为皇太后;崩后,葬于文帝陵墓霸陵之南,称南陵。她的一生较之作品中的其他妃嫔来说,还算是幸运的。虽处于吕后专权的高压下,但她到底是保全了自己和儿子,最终寿终正寝。诗歌的前两句主要是写了关于承宠的一件事。宫闱秘事,外人说来只会被当做碎语,而通过当事人讲出,可信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事情大概是:刚进汉宫时岁薄姬不得宠,她便与交好的官夫人等人约定“先贵毋相忘”。后来,管夫人之流先得宠幸,就在汉王面前嘲笑她。幸得汉王问清缘由,非常同情,当天便召幸薄姬。事隔千年之下,薄后仍旧耿耿于怀,与其说是为承宠比较晚而羞愧,不如说是没得宠时,对于前途命运的茫然无措。诗的后两句说格局放大,汉家的辉煌已逝,只有烟草生生不息,朝代兴亡交替的悲壮感由此弥漫开来。

王蔷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王昭君,汉元帝时期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数岁不得见幸。时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求行。呼韩邪临行,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元帝见昭君而惊其美貌,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呼韩邪单于死,殊累若单于欲以昭君为妻,昭君上书求归,成帝令其从胡俗,遂又为殊累若阏氏。昭君和亲的故事家喻户晓,剥去民族大义的外衣,昭君是不幸的,她不过是封建王朝的牺牲品。王朝的安定系于一个弱女子的肩头,满朝的文武大臣竟不如一个女人,昭君出塞会安定汉室?昭君的吟诵中,毛延寿作为罪魁被推上了历史的审判席,承受着代代人的唾弃。可如果不是朝纲废弛,帝王昏庸,文臣将相无能,此等小人又怎可以颠倒是非曲直?透过昭君之口,可知西汉王朝的颓势已是无可逆转。

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装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戚夫人是汉高祖的妃子,生子如意,封赵王。她深受高祖宠幸,高祖多次想废除太子刘盈,立如意为储君,遭到吕后的忌恨。高祖死后,吕后鸩杀了如意,又砍断戚夫人的手足,挖掉眼珠,熏聋耳朵,灌哑嗓子,制成“人彘”,丢弃在厕所中。戚夫人遭受的迫害骇人听闻,吕雉之残暴可见一斑。戚夫人的悲剧本质上是由帝王立储制度和后妃制度造成的。腥风血雨的后宫中,没有一人可以永承雨露恩泽,孩子变成了唯一的依靠。吕雉之于戚夫人,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史书记载吕后为了保全太子的地位,依照张良的计策,从深山中请出了“商山四皓”,高祖知太子羽翼已成,从此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诗中第三句说的就是此事。最后一句所涉及的史实是:高祖死后,吕后专权,重用吕氏家族,剪除异己,给刘氏统治造成了极大地威胁。直到吕后死后,才尽诛诸吕,稳固了大汉根基。

杨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杨玉环本是玄宗儿媳寿王妃,后成为玄宗的贵妃,极受恩宠。杨氏家族由此显赫一时,“兄弟姊妹皆列土”。天宝十四年(755)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长驱直入,攻破潼关,直取长安,玄宗仓皇奔蜀。行至马嵬坡,六军兵变,先是杀死奸相杨国忠,后杨贵妃也被缢死,“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自此香消玉殒。杨玉环本没有多大的罪过,她不过是“女祸论”的又一个牺牲品。鼎盛王朝亡于一个女子之手,未免有失牵强。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绝不会有这种大力量,兴亡的责任,都是应该男的负。”到底是因为美人而误了国,还是为着国而失去了美人,这笔账唐玄宗与作者都没有看透。但我们知道,自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开始由盛转衰,风光不再,确是事实。诗歌中,以马嵬坡下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定情物“金钗”坠地为切入点,哀婉凄绝中透露着对于往昔繁华、恩宠的无限眷恋。

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潘妃即是潘贵妃,小名玉儿。公元498年,明帝萧鸾儿子萧宝卷登基后,宠爱潘氏,为其建神仙、永寿、玉寿三殿,奢华无比。又曾制金莲花铺地,令潘妃行其上,说:“此步步生莲华也。”501年,南康王萧宝融在江陵即位,废萧宝卷为涪陵王。同年十二月,萧宝卷被杀,追封为东昏侯。萧宝卷死后,被视为红颜祸水的潘玉儿宁死不嫁一介武夫,遂被缢死。萧宝卷荒淫暴虐,宠爱潘氏,滥杀无辜,引起内乱,终致失国殒命,所以作品中潘妃说:“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潘妃的诗歌主要是借助于追忆往昔的荣宠恩泽,来排遣一下世事无常、朝代兴亡的历史沧桑感。

最后一位叙述者是侍婢绿珠,绿珠诗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绿珠者貌美多媚,西晋卫尉石崇的宠妾。石崇为交趾采访使时,爱其美貌,特以珍珠三斛换了她,对其极为宠爱。后来赵王司马伦篡权,其党羽孙秀派人向到石崇居所金谷去索要绿珠,石崇断然拒绝。孙秀就唆使司马伦收捕石崇,并灭掉其一族。石崇被捕时,正与绿珠宴于楼上,绿珠为保名节,跳楼自尽。绿珠诗歌之中咏叹的就是这一段历史,尽显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六首诗歌,分别从后妃嫔妾自身的所见所感切入乱世,读来无不让人心酸落泪,因着她们特殊遭遇所产生的历史反思,更是震撼人心。人与鬼在对话交流中产生了一种心灵上的历史共鸣感,正如作品中假名为“牛僧孺”的秀才所云:“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三、小结

通过亡灵忆往这一模式,作家们使得在历史中已故的真实人物再一次复活,通过这些亡灵获得进入历史的途径,并借他们之口,对于历史进行回顾、评判,进而以惊醒今世、垂戒后世。后妃嫔妾们虽处于王权政治漩涡的中心地带,但除了少数人可以进入史册,或者活在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中外,大部分都淹没在了历史中,这些悲剧的女子给了作家们书写、评价历史的自由。当然这种文学上的历史自由,也必须根植于于历史事实。《周秦行纪》中六位女子的衣容笑貌、行为举止等,作者就是在史料记载的基础上,进行了合理的虚构,如戚夫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王昭君“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杨贵妃“纤腰修眸,容甚丽,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来”等等。这样的虚构想象即是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通性之真实”。最终,在人与鬼神把酒言谈、共叙汉唐千古事的这些诗歌中,爱情主题明显淡化,更多的是对于历史、政治的深刻反思,作家是借助于亡灵之口道出自己心中的千古惆怅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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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5]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