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上冈上
2016-11-03王学芯
王学芯
在那山冈上
山冈睡着我的头发
在风中醒来松林
呼吸着晨曦的星光
我幽暗的脸像一块岩石
在山冈的梦中移动
慢慢地脱离山冈的胸口
瞬间我变成一缕轻雾
清楚地看到那些松树
在奋力地指向山冈
留下的落叶在阴影里枯萎
沙沙响的声音
日复一日为眼前的台阶
清理舞台
小径曲折一条蜿蜒的绳子
围绕着山冈的顶尖
激起波浪
而鸟带着一丝幻觉点击树梢
头上的白点画出一根弧线
把一滴露珠凝为冰冷的光
一枚钥匙
泥土里伸出一枚钥匙
我用手指
把它轻轻翻转抠去泥灰
亮出来的光泽
仿佛以前见过
钥匙透着一种存在的冷静
齿尖没有锐利的情绪
像一缕废弃的光
在急促和焦虑的呼吸中
独自发黑埋入尘土
让我内心的嗓音黯然下去
在山冈上蜷腿而坐
我的手摸到自己的脸
脸已不属于自已
像僵硬的石膏放弃了表情
我的手寻找自己的胸口
那里藏着一件非常小的东西
但我忘了它藏的角落
我的手搭上自己的脉搏
血的流量在激流上飞奔
却又流进事情的泥沼
我的手梳理自己的头发
头绪在悬崖上走来走去
影子坠进了深渊
这时我的喉咙干涩
发出撕纸时的声音
像微弱的纸屑轻轻飘动
陶片
几十年也许上百年
戳开一层薄土
在无人看见的草丛
用无垠的沉静
浸透灵魂的骨头
像冰冷的手指
在黑夜里淌着河流和树林
无釉的时光
在难忍的诉说中
紧贴地面
声音留在高处或低处
寂静穿过一切
一只陶瓮蹲在此刻的山冈
冷瑟的风中
云从空荡荡的胸口飘去
椅子
我看见的椅子在山冈上
魂魄没有形态
气象诡谲地变化
所有昼思夜想的光芒
幻觉在心尖上在睫毛上
飞扬天空由暗变蓝
或由蓝发黑
椅子从没记住过飘忽的人影
从没垫上天鹅的绒毛
贯穿椅背的战栗
随风流淌
吹动旷野如喘息的小草
而升腾的沙粒
掩埋鞋履形成心脏的悬崖
一丝几厘米远的深渊
我看见的椅子长着四只猫眼
四个方向里的漠野
在它眼里起伏和跳跃
在高处
山冈的高处
两座悬崖峭立千仞绝壁的缝隙里
飘出一股阴森的冷气
我和你这样地
面对面面对真实的灵魂
看见悬崖深处的沉默
冷漠坠落下去
真实的秘密响起回声
天上的风
变成我和你深吸的一口空气
抬起头悬崖的边际
同大地缝在了一起我和你的躯体
在草地上稳稳地着陆
喊声
当石头插上烧香的树
山冈就是祭祀的供品
喊山的声音
伴随纸钱的飞舞
魂魄在风中复活
回声反射过来
穿越我的头发变黑的天穹
闪出鬼火的星辰
被吹起的黄土
如同供品上袅袅飘动的纤影
再现升天的场面
恐惧笼罩一地花草
我的脊椎变成一根骨头
落在喊声的边缘
雨
夜的山冈孤寂
树的哭泣抽搐着
每滴泪珠的坠落
缓缓说出亲人的名字
每个名字都是树叶的眼睛
呆滞的目光仰望天空
目睹身边的山谷
捧着一杯无形的茶水
嘴在咀嚼着空气
沉陷的黄土仿佛
苏醒的气息树木的苦涩
雨滴瘦得像一声称呼
眼前的树影注满了冰冷的水
蚁群
蚂蚁攒动长长的列队
在血管的路上行进蜿蜒无声
触须里的秩序
连成一个整体
在视力和想象的气味里
联系彼此的足迹
在触觉和嗅觉的交点上分散
把平凡的蠕动
变成渴望和意志
一根触须的振动
引起另一根触须的共鸣
透过寻找的线路
穿越山冈的波峰浪谷
用时间的颂歌
品尝泥土的滋味
有关山冈的契约
在活过的这些年里
时间久了就跟山冈有了契约
每个人从树间冒出头来
不管多长时间
都会在山冈的一个角落
安静下沉
每个人是山冈的一个句号
坡上的身姿从没被记住
年龄疼痛挫折
从不向喘不过气的肺屈服
山冈把世界吹得很轻
山冈就是呼吸的磁场
薄薄一层黄土从一个人
覆盖到另一个身上
记忆
把往事放上岩石让它
成为岩石缝中的鸽子
回味绝世的光芒
如果它还要俯下身去
寻找丢失的温暖
鸽子会从黑暗中飞走
羽毛也是刺
把喉咙里的名字变成血痂
用一滴血的光
留下天空最后的闪烁
我这里的清晨
我这里的清晨荒败,干净。
我写下儿子哭声周围的静寂。
寒冷又热烈,朝晖与落日一般雄浑。
我伸手于光中
抬头便望见月亮,
犹得美人垂青。
九点半的晨光,
清澈,温和,直见天底。
我伸手于光中,
像触摸到了万物之神。
更多事物缄默
明月孤迥,
风吹拂它的边缘。
一只核桃虫在地板上爬行,
突然亮起的灯光使它加速。
我听到纸团里它身体的碎裂声,
像一个人大声叹气。
月亮无意义地照着。
更多事物缄默。
一把椅子裂开,月光和风
进入它崭新的缝隙。
我在黄昏俯身捧起细沙
黄昏总让人记起
所有与死亡有关的恐惧。
你伸手想抓什么,但空空如也。
某物冷酷而坚定不移。
情人们急切地盼望进入夜深处,
那里黑暗的快感强烈如死亡。
有人在黄昏走向寺庙,
一转身抛弃自己一生。
有人在高楼一跃而下。有人渴望
落日未被牢狱的铁栅捆绑。
我在黄昏俯身捧起细沙,
努力使日常的卑琐高贵。
我熟悉这里每棵树上挂着的尘埃
我时常路过年轻时熟悉的地方,
在那里我遭遇过爱情。
星空俯压大地,或黎明
大星明亮如神。而远处山脉耸起
总有某种高于血液的秩序,
我曾抗拒,如今安然。
走过陈旧的街道,墙上破败的广告窸窣
而一切皆美好,温和,熠熠生辉。
我熟悉这里每棵树上挂着的尘埃。
我的狗的欢吠在房间里冲荡。
心仍然怦怦跳,我会告诉自己
抽三支烟就走。再抽一支
这里还未拆迁,但随时准备被消失
一生瞬间荒败如废墟。
梦见大鱼与巨鸟的人,正路过他
我闻香停车时天快黑了,
卖糖炒栗子的人装好最后一份
又放下。沾污渍的手接起手机
是他女儿,说,爸你给我带点回来啊。
他咧着嘴,每颗牙齿显露出歉意。
我离开,车里还残留着糖炒栗子的香气。
我有点遗憾,然后开心起来。
因为感触到平凡的幸福。
两千多年前,在宋国商丘的市集上,
穿褐衣的人把最后一点羹汤盛入陶罐
贴身裹进怀里,他要带回去给他的孩子。
那个梦见大鱼与巨鸟的人,正路过他。
是的,我们都肯定凡俗生活的神圣品质,
羹与粟,胜过王女手中值十五城的璧玉。
佛像
祈祷耒使她周围虚空加重,
而岁月山河变轻。
那些窃国者,复国者,病人
山间盗贼,赶考书生,刺客
丢鸡的农妇,渴望艳遇的人,
想升官发财的人,要生儿子的人
武士膝上的铁甲撞击在地砖上,
香风习习,妇人环佩叮叮鸣响。
它们全不见了。
虚空并未更重。
她洞悉人性的脆弱,阴暗,反复,
或无所知。她仍以迷人的肉身示人。
制作她的工匠,和自己名字一起丢失。
他以心爱女子的形象雕刻她,失去她。
人并不高于雕刻废掉的石材。
神像底部的暗洞里,鼠站起前腿,吱吱尖叫。
在寒气升腾的黄昏
在寒气升腾的黄昏,和落日一起消沉。
尘世是一场巨大的幻觉,而依然投入。
冰河宽广,与天空不语对视。风瑟瑟
枯树冷寂,和鸟巢取暖共依。鸦切切
路边落雪堆积,尚未消融,残白刺目
小洲蒹葭摇曳,早己刈割,荒根惊心
我在夜梦中奋力奔跑,吃力挪动双腿
苦涩树液,像冰下流水一般滞缓流动。
夜色
夜色沉沉,与我相对而坐。
它注视着我,淹没我
像你的眼睛淹没我。
像疼痛淹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