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滋味(短篇小说)
2016-11-03乌人
连着好几天了,秀芝的左眼皮老是不断地跳。隔一阵儿,就跳跳,隔一阵儿,就跳跳,跳得她心里直犯嘀咕:这是怎么了?莫非要出啥事了?想想自己和老头子的身体都挺好的,结结实实的,没灾没病的,不像有啥事。难道是上学的儿子?前两天儿子刚刚打回电话,听声音也没什么不正常。是不是公公婆婆出了啥事?礼拜天老头子还去了,回来也没说啥。莫不是自己守寡多年的母亲有病了?想到这里,秀芝慌忙给母亲家打了个电话,说道:“妈,我是秀芝,您干啥呢?”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没干啥,我正和邻居你婶子们拉闲话呢。你有啥事?”秀芝说:“没事。我就是想听听您的声音,和您说几句话。”母亲说:“你看你这孩子,钱多得花不了还是怎么的?没事就快放电话吧。又得花好些电话费。”秀芝正准备说“没事,那能花几毛钱——”母亲那边倒把电话放下了。秀芝心里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亲人们都没事。可为啥这眼皮总是一个劲儿地跳呢?正想着,左眼皮就又跳了几下。秀芝就在眼睛上拍了几拍,心里骂了一句:挨刀鬼,跳上没完了?
晚上老头子下班回来,秀芝一边给老头子盛饭,一边说:“我这两天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你说是咋回事?”老头子问:“哪只眼跳?”秀芝说:“左眼。”老头子说:“左眼跳好啊!”秀芝说:“好啥好?我一直担心是不是出啥事呀。”老头子说:“瞎担心。你没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吗。你这左眼老跳,说不定还真有一笔财要发呢。”秀芝鼻子里哼了哼说:“就咱们这穷命,还想发财?做梦去吧。”老头子说:“做做发财的梦也好,总比做坏梦强吧?”
谁想这话还应验了。没过几天,秀芝单位里最好的朋友大老王一大早就跑到秀芝家对她说:“报告你个好消息。咱们单位欠咱们两三年的工资这回要给咱们补发啦。”秀芝不相信。大老王说:“谁骗你是王八蛋。我听李会计说的,还能有假?”秀芝这才不怀疑了,说:“到底咋回事?你给咱细细说说。”大老王就把先听谁说的,又问了谁,和谁一起到单位找到李会计问了问,李会计答复说,“是真的。法院从河北的一个欠咱们货款的厂家强制执行回一百多万,过几天就上账了。这不,我正给你们核算,看看你们每人能补发多少。”一一细说了一遍,把秀芝高兴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又有一位也跑来了。一进门,见大老王也在,说:“可有件好事,不知你们知道不知道?”俩人就说:“是不是补发工资的事?”那位说:“就是,看来你们知道了。”秀芝说:“大老王刚刚告诉我的。起先我还不敢相信呢。看来是真的。”于是,三个人结伴儿一起往单位跑去。路上,秀芝把这几天左眼皮老跳和她们二人说了一遍,还把老头子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也说了一遍,想不到还真应了这句老话。
到了单位,已经聚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听到这个消息后跑来探听虚实的。可是厂子里只有看门的在,其余主事的一个也没有。姊妹们几年没见都见老了,一个个都那么亲热,互相拉着手,诉说了些这些年生活怎么难熬,挣钱又是如何艰难。那些私企老板们心怎么黑,光叫受苦,千方百计找茬儿克扣工钱。又不敢去要。一要就说:“想干就干,不想干滚蛋!”说什么“这年头,三条腿的牲口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离了你们老子还破产了不成?”又说谁谁病了一场,饥荒塌了一屁股。谁谁老头儿死了,一家人穷得连买粮的钱都没有。又说谁谁的孩子考上了啥名牌大学,谁谁的孩子找了个有钱的对象。问到秀芝的孩子,秀芝说本科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众人便齐夸秀芝好命,孩子这么优秀,将来一定错不了。秀芝却说:“一家不知一家愁。我每年为了孩子的学费愁得连觉也睡不着,还命好呢。”于是秀芝就把自己这几年怎么到处找活儿干,拼死拼活供孩子上大学;老头单位不死不活,只能勉强挣够生活费诉说了一遍。看看快到晌午了,领导们一个不见,大伙儿就约好了明天再来。
夜里,老头子回来,秀芝便把单位要回了钱,过几天上了账就给人们补发工资的事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遍,把老头子高兴得直搓手,说:“这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啊。”又说:“我咋说了?那天我跟你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还不信呢——这回相信了吧?”秀芝笑眯眯地说:“相信,那还不相信。”一黑夜,老两口高兴得扳着指头数念着怎么花那两个钱。秀芝说:“我最好吃羊肉了,等钱发下来,咱们先割几斤羊肉包一顿羊肉馅儿饺子吃。这么多年没吃了,馋死我了。”老头子说:“完了给孩子买身衣服……”秀芝说:“你也买一身。”老头子说:“我就算了。给你买吧,你看你那衣服已经穿了几年了,也没换过。”秀芝说:“咱们一家三口,一人买一身。”老头子说:“好!咱们一家三口,一人买一身。”秀芝说:“咱们也风光风光。”说着,秀芝高兴地拍了一下手,说:“我今儿个真高兴!你呢?”老头子说:“废话!有钱谁不高兴?”秀芝说:“钱这个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儿。”老头子也说:“是啊,人们常说:啥东西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钱;啥东西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秀芝便又和老头子计算了一下,买羊肉花该多少钱,买衣服该花多少钱。说着说着,秀芝突然拍了一下脑袋,说:“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这可是一件大事。”老头子忙问:“啥事?”秀芝说:“你忘了?这几年孩子上大学跟人借的饥荒不打了?”老头子也拍了一下脑袋,说:“光记着说吃穿了,就把这事给忘了。就是,钱发下来,啥不啥先把饥荒给打了。不然,咱们再借可就难了。”秀芝说:“对!人得讲信誉。没钱时不还人家,那是没办法。有了钱就得先还人家。不然咱们以后还做人不?”
第二天上午,秀芝和众人一齐来到厂子里,早有许多人在那里等着了。说是李会计跟着郝厂长到银行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便一边说些闲话,一边耐心地等着郝厂长和李会计。
过了不久,远远看见郝厂长和李会计相跟着回来了,众人就一窝蜂拥上去,乱哄哄地把个郝厂长和李会计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个问:“怎么样?钱上账了没?”那个说:“能给我们补发多少?”郝厂长笑着说:“看把你们急的,等我把办公室门开了,咱们进去慢慢说。”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郝厂长开了门,众人都争着往里挤,好像挤不进去就没他的份儿了似的。李会计大声说:“都别挤,大家一个一个慢慢进。进去听咱们郝厂长和大伙儿详细说。”众人这才不挤了。
等人们都进了郝厂长办公室,郝厂长看了看大伙儿,见门外还有许多没有进来的,就又挤着走到门口,清了清喉咙,说道:“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废话我也不说了。这几年大家伙儿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怪我没能耐,没有及时把欠账要回来。所以,我先给大家伙儿赔个不是。希望大家伙儿都谅解。这次,咱们一共从河北那里拿回一百五十三万。我让李会计核算了一下,估计每个人能拿到一万多块。”
最后一句话好像引爆了一包炸药,众人“轰”的一声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秀芝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便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看见人们的嘴都张着,好像急着在说什么,自己却一句也听不见。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慢慢恢复了正常。众人都在说些啥?她也才慢慢听明白了。但她似乎有点儿不敢相信。啥?每人能拿到一万多块?这不是做梦吧?一万多块,这可怎么花呀?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好我的妈呀!一万多块,我怕数都数不过来呢。看来,这世界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说白了,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也有赖的一面。比如我们这拖了三四年的工资,原以为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坏到家了,谁承想,突然一下,又给人们发了,而且,一下就发一万多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要是原来一分钱也不差,月月都给你发了,哪能一下就能拿到手一万多块?早花得一分也不剩了。到哪儿拿这一万多块钱去?抢也抢不来。真是你命里有多少,就是多少,想争也争不来。
秀芝想着心事,众人也不知怎么了,竟乱哄哄地开始往外走了。她也弄不明白,便跟着大伙儿走到了街上。这时,她听人们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才明白原来就在那一阵儿,郝厂长又说再有两三天钱就到账了。到时大家伙儿就可以来领工资了。还说能给人们补缴三险等等,都是让秀芝心里高兴不已的事情。秀芝觉得今年这个秋天是多少年来最幸福的一个秋天。好像那些平时不太注意的麻雀也都为她们感到高兴似的,一会儿呼啦啦飞过一群,在她们的头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一会儿呼啦啦又飞过一群,跟在她们后边起哄似的唧唧喳喳地欢叫着。这时,秀芝突然发现她的眼皮也有好一阵儿不跳了。路旁的夹道树上,微风吹过来,树叶哗哗地响着,也好像在参加着她们的庆典。太阳红红的,照在她们身上,感到暖洋洋的。天上的云彩,居然那么白,就好像是一朵朵棉花,让人真想伸手摘下几朵来。
大老王走到秀芝身旁,拍着她的肩头说:“到哪儿去了?让我好找。”秀芝说:“哪儿也没去,一直跟着你们。”大老王便说:“走,咱们也到商场逛逛去。”秀芝便跟随着众人一齐来到了她们这个街区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
商场里人挨人,人挤人,人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秀芝跟着众人一会儿来到家电栏柜前,一会儿来到化妆品栏柜前,一会儿来到服装栏柜前,听着众人说,等钱发下来,她要买个这,她要买个那,好像要把这几年亏下来的一齐补回来似的。在服装栏柜前,秀芝看上一身衣服。论颜色、论款式,都是秀芝心仪已久的。秀芝让售货员拿下来试了试,非常合身,就像专门为她制作的。大老王站在一边看着秀芝试衣服,也觉得好,就叫过旁边的几位姊妹们说:“你们都过来看看。秀芝穿上这身衣服多般配,一下漂亮了许多。”把秀芝夸得倒不好意思起来。大老王把秀芝拉到一面穿衣镜前,让她自己照着看。她左看看,右看看,扭过身子再看看后边,自己也觉得穿上这身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就决定等钱发下来,说啥也要把它买下来。她把衣服脱下来,一边交给售货员,一边问道:“这身衣服多少钱?”售货员说:“一千七百元。”秀芝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睁着两眼,说:“多少?”售货员重复了一遍。秀芝听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家伙!一身衣服一千七百元,这是抢人呢!哪里是卖?秀芝和众姊妹在商场里又转悠了一阵儿,便散开各自回家去了。
晚上老头子回来,秀芝把这天的事和老头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老头子高兴得啥似的,就说:“这不是做梦吧?”秀芝说:“做梦也挺好!这样的梦能多做几个,也算不白活。”完了老两口扳着指头算了算,除去打完饥荒,还能剩下三千来块钱,便说:“这三千块就给孩子留着缴学费吧。”老头子说:“那也不够。”秀芝说:“咱们再攒嘛。总不能误了孩子上学吧?”老头子说:“那是那是。说啥也不能不管孩子上学哇。”
眨眼三天时间就过去了。这两天,大老王天天到秀芝家。两个人坐在那里,说不完的宽心话。有时还高兴得扒在秀芝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上几句私房话。羞得秀芝脸蛋热乎乎的。大老王见秀芝这样,就狠狠在秀芝的背上捶了两下,说:“看把你正经的。好像你不干似的。”秀芝说:“干也不能像你这样,还跟人说,羞死人了!”大老王说:“大老娘们儿了,有啥可羞的。”秀芝说:“那也不能跟人说。”大老王说:“那天回了家和我那口子说:能拿回一万多块,把那个老东西高兴的,抱住我说:咱们也让它高兴高兴吧。我们就高兴了一回。可真叫高兴。我可从来没有那样过。你呢?”秀芝扭过头说:“你再疯说,我就不理你了。”
正在这时,单位同事给大老王打来电话,问她在哪儿?她说在秀芝家。同事说快过来哇,人家都来了,说是今天发工资呀。俩人就着急忙慌地往单位赶。到了单位,人差不多都到了,一个一个都在那儿规规矩距地排着行。秀芝问前边的人:“谁告诉你们的?”答复说:昨天我们来了,郝厂长告诉我们说:“钱已经上账了。你们明天来哇。”秀芝问:“那咋还不发?”“听她们说到银行取钱去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过了半个小时,郝厂长和李会计一人抱着一个大提包坐着出租车回来了。人们高兴地不错眼珠地看着郝厂长和李会计。只见俩人好像不高兴似的,黑着个脸,一句话也不说,走进办公室,“咣叽”一声就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等了一会儿,郝厂长打开办公室的门,冲大伙儿说:“对不起大家了啊!原来说好估计给你们每人发一万多块钱,现在看来不能了。因为咱们也欠别人的钱,咱们要回钱这事不知咋让人家打听到了,就通过法院也强制执行,生硬从咱们账上扣走了五十多万。剩下这点钱就不够那么多了。”人们就乱纷纷地嚷着说:“那也比一分没有强。”郝厂长说:“那就好。那咱们叫到谁,谁就进来啊。”人们说:“我们这不是排着行吗?按这个顺序不是也能发吗?”郝厂长说:“那样慢,还得一个人一个人找。咱们就按工资表上的顺序叫。不是省事多了吗?”众人说:“行!就按郝厂长说的办。”
这样等了一个多小时,大老王先领上了,共七千多元。后来又等了一会儿,秀芝也轮到了。秀芝比大老王多领了一百来块。两个人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遍,一分不差,这才放心地装进了衣兜里。大老王对秀芝说:“走。咱们和她们一块儿也到超市转转去。顺便买点儿菜。”秀芝便跟着众人一块儿去了。
在超市里,秀芝见人们都买了点儿东西。她在卖羊肉那儿站了半天,也没舍得买,就挑了一把青菜。走到出口交款时,秀芝一掏衣兜,一下愣住了。同时,她的脑袋一下也空了,好像什么也没有了,随着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大老王和众人见了,忙把她搀扶起来。只见秀芝牙关紧闭,嘴唇黑紫,脸色刷白,连气也没有了。众人就忙着掐她的人中,直到掐出血来,秀芝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大老王问:“咋了秀芝你?——吓死我们了。”秀芝眼睛直直的,半天才说:“我的钱——”众人这才忙着看秀芝的衣兜,只见秀芝的衣兜被人用刀子割了个大口子……
乌 人:本名宋志强,1955年出生。当过煤矿工人、干过党委秘书和宣传干事,还在法院从事过很短时间的陪审员、书记员,现供职于山西省大同市地税六分局。自1978年开始,主攻小说,兼及诗歌、散文、评论等。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作品》《文艺报》等,并有多篇作品被《报刊荟萃》和凤凰、百度等网站转摘,小说《景山养鸟》被选入南京市玄武区2015年中考模拟语文试题。散文《我和汪老的忘年交》收入《你好,汪曾祺》,还有散文随笔选和《乌人小说选》出版发行,《汪曾祺与书画》收入《永远的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