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不相识

众人看，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甚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髯注：上髟下角）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袅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夹批： 李逵眼中看出。】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夹批：好看。】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夹批： 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轮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夹批： 无理至极。奇文。】【眉批：此一段李逵主，那人宾。】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夹批： 奇文。】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的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勾拢身。【夹批：奇文。】那人便望肋下躅得几拳。李逵那里着在意里。【夹批： 奇文。】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夹批： 奇文。一总无理至极。】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待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 、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夹批：忽然半路一顿。】

戴宗埋怨李逵说：“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夹批： 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夹批：绿杨树。】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夹批： 布衫。】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的【夹批： 前忽然用半路一顿，至此重复涌坌而起，文格奇绝。】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髟角）儿来，【夹批：奇文。】在江边独自一个【夹批： 妙。】把竹篙【夹批：妙。】撑着一只渔船，【夹批： 妙。】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夹批：宾句。】走的不是好男子！”【夹批： 主句。妙绝语，读之欲笑。】【眉批：此一段那人主，李逵宾。】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夹批： 如画。】撇了布衫，【夹批：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凑在岸边，【夹批：妙。】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夹批： 妙。】口里大骂着。【夹批：妙。】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夹批： 不便合妙笔。】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夹批：妙，妙。读之欲笑。】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夹批： 妙。】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夹批：妙。】双脚一蹬，【夹批： 妙。】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夹批：妙。】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夹批： 掇衬一句李逵识水，为后文不死地。】却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人更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搭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夹批： 绝妙好辞。】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夹批： 画二人。】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荫底下看。【夹批：画三五百人。】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着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淹将下去。【夹批： 奇文。】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夹批： 绝妙好辞。清波碧浪。黑肉白肤，斐然成章，照笔耀纸。】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贪看，没一个不喝彩。【夹批： 每见人看火发喝彩，看杖责喝彩，看厮打喝彩，嗟乎！人之无良，一至于此！愿后之读至此者，其一念之也。】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编辑评点】

一个是黑旋风，一个是浪里白跳；一个陆上功夫了得，一个水战天下无双。二人皆是豪杰，这段打斗也极为精彩，分为前后两部分，陆上水上，二人各显功夫，对比手法的运用充分显示了二人鲜明的特征。人物语言、形象的描写虽然不多，但却是连接整个打斗场面的重要线索，而通过戴宗、宋江等次要人物的语言动作更使场面波澜起伏，让人拍案叫绝，不打不相识的典故也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