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木刻运动、“津京木刻联展”与杨大辛(下)
2016-11-01王伟毅
王伟毅
钩沉
新兴木刻运动、“津京木刻联展”与杨大辛(下)
王伟毅
编者按: 上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通过举办展览、开办“木刻讲习班”、翻译出版欧洲版画名家画册等方式,向国内介绍和传播国外木刻艺术。作为革命斗争的有力武器,这种艺术形式迅速被进步美术青年所接受,形成了具有极大感召力的“新兴木刻运动”。而同时,1932年在天津,一些爱好木刻的艺术青年组织了木刻研究小组——平津木刻研究会天津部,参加者有杨袁、唐达、李捷克、许仑音、张宝璐等人。他们与刘凤虎、李平凡、杨大辛等人逐渐形成了艺术群体,天津的木刻艺术发展得风起云涌。在10来年间,举办了“全国木刻联合展览”、“ 津京木刻联展”等具备全国影响力的木刻展览。2015年9月,“铁蹄下的青春——杨大辛与1943年津京木刻展”在天津举办,为我们揭开了这段历史。王伟毅先生为此写作了研究性论文《新兴木刻运动、“津京木刻联展”与杨大辛》,本刊连载此文,以期呈现这段特殊历史时期的风云变幻。
《人像》 白浪
(接上期)
沦陷时期天津市最重要的版画活动就是1943年1月在巴黎路(今吉林路)青年会礼堂举办的“津京木刻联展”。这个展览是杨鲍(杨大辛)通过通信方式组织津京两地的青年木刻作者参加的一次活动。 主要组织者无疑是杨大辛先生,北京出版的《艺术与生活》(1943年)“艺术时评”专栏曾有署名“佐卿”的《津京木刻展观后评感》一文,有这样的文字:“这次‘津京木刻展’最大功劳是杨鲍与金力吾仁兄。”从展览印制的目录上看到天津作者有8人、63幅,按目录上的顺序是:平凡(李平凡)20幅作品,子密(刘子密)5幅作品,于鲁5幅作品,杨鲍(杨大辛)13幅作品,王岗、宋野蓁各1幅作品,白浪(张伯良)10幅作品,金力吾8幅作品。北京的参展者11人、45幅,按目录上的顺序为:王青芳8幅作品,梦笔6幅作品,马立敖4幅作品,焦荣吉2幅作品,闻青7幅作品,贾铁城4幅作品,张承武2幅作品,徐承振3幅作品,张淑华2幅作品,张鹤云2幅作品,陆少青5幅作品。除津京之外,还有东北的作者,《艺术与生活》(1943年)“艺术时评”专栏曾有署名“佐卿”《津京木刻展观后评感》一文,文中在讲述参展作者地区时有“满洲作品十来幅”文字。杨大辛先生也曾对笔者讲到有一位沈阳的作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展览目录没有列出。
天津的参加者张伯良(白浪)为洋行职员,刘子密是《新天津画报》的编辑,平凡(李平凡)是半工半读的文艺青年,杨鲍(杨大辛)是《银线画报》的编辑,其他人的职业不可知。但是所有的参加者都是还在严智开旧宅“坚持”着的天津市立美术馆西画班学习的学员。
北京的参加者中,王青芳是当时北平大学的教师,北方新兴木刻运动的重要参与者,版画家、水墨画家,应是京津两地作者中唯一的成熟画家(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20世纪北京中国画》、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青芳》对王青芳的生平有翔实客观的评价,使这个似乎已被遗忘的艺术家重新浮出公众视野,其他的参加者据杨大辛先生回忆,都是当时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其中的张鹤云1949年后曾为山东艺术学院、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尽管展期仅三天,京津地区的报纸、杂志《艺术与生活》(北京出版)、《吾友》(北京出版)、《新天津画报》(天津出版)都对这个展览进行了报道和评论。据展览的组织者杨大辛先生对笔者讲,当时日本大阪出版的《大阪每日》(面对大陆沦陷区的中文杂志)也对这个展览作了报道(笔者在天津图书馆查阅《大阪每日》,可能是杂志期号不全,没有发现任何涉及这个展览的文字。但是这个展览的组织者杨大辛先生的回忆应可信,因其1943年秋季即到《大阪每日》杂志社工作。而且,尽管笔者2013年采访时老先生已88岁高龄,却有着超强的、清晰的记忆力)。这个可称为展期“极短”的艺术展览,参观的观众仅有几百人。 以当时的传媒发达水平,从杂志的报道上看,已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注意和反应。《艺术与生活》《吾友》都是以当时文艺青年为读者的杂志,《新天津画报》的读者是市民阶层,《大阪每日》(中文)是覆盖整个沦陷区的杂志,发行量100万份以上,其影响面和读者的覆盖面之广可见一斑,同时也说明这个展览在天津近代社会文化生活中的重要意义。
从当时印制的展览目录作品标题和发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看,作品内容大多为揭露日伪统治下的阴暗生活,如《领粥》《垃圾生活》《家在西风里》《拾破拣烂》《拾荒的孩子》《佛与屠刀》《何处归宿》《受难》《被掳之母》等。正如李平凡先生在晚年出版的回忆录《版画沧桑》中所讲:“这样的题材和内容,生动地反映了在日伪反动统治下,津京青年木刻工作者仍在继承新兴版画运动的优良传统,没有忘记自己的艺术责任感,是难能可贵的。”[1]
《雕虫小草》(封面) 杨大辛
新兴木刻运动一出现就有别于传统文人画的冷寂、清逸的审美趣味,与士大夫的闲情逸致有着天壤之别。如《艺术与生活》(1943年)“艺坛·望台”栏目署名“穆羊”的文章《木刻在天津》中所说:“天津的一群木刻爱好者,都是青年人,都肯埋头苦干,天津还没有生出‘名士木刻家’,彼此没有标榜、没有口号,更没有所谓大师的习气,这是值得惊讶的。” 《艺术与生活》在其专栏“天津木刻作者及其作品”介绍李平凡时也有如下文字:“他主张木刻是给大众们观看的,印在杂志里已经是拒绝了大众的接受,他所刻的题材是自十字街头得来,是为一些蹲在象牙塔的名士所不屑于拾取的。他最恨的是退缩的大师们,他以为即或是成功了仍是需要继续探求下去的。” 同样是这个杂志上的评论文章,对王青芳所刻的古代人像作品颇有微词,认为其只是技巧上的老练,希望他多作现阶段的题材,不要为艺术而艺术。
“津京木刻展”的作者以其青年人的锐气、积极、入世的生活与艺术创作态度,在创作的表现上尽管稚嫩,但健康向上,而且更具“现代性”,与当时的传统水墨画、油画相比,今天看来这样的版画作品也更符合艺术的发展逻辑。
因展览内容“左翼”,同时展览的参加者李平凡、杨大辛平时的言行太过“左翼”,“津京木刻展”在展览期间曾有日本特务到现场查看,有朋友通过关系将消息告诉了杨大辛,此时展览业已结束。但是在邮局工作的刘姓日本特务却与杨大辛交上了“朋友”。此人以木刻爱好者的身份经常到杨大辛家“拜访”,索要作品。原来他是在替日本人搜集证据,将要走的这些版画交给日本特务机关。这位刘姓汉奸1945年“光复”后, 被民国天津警察机构逮捕。
《木刻者》 李平凡
1944年日本在战场上开始走下坡,在所控制的占领区大肆抓捕他们怀疑为共产党、国民党做事的人。与杨大辛在天津一起从事新兴木刻活动的朋友此时因“左翼”言行被日本人抓去,投入监狱。有的人就再没有回来,死在狱中。此时已到日本大阪的杨大辛因组织、参与“津京木刻展”及平时的“左翼”言行, 曾有日本特务与其“交朋友”。当地的华侨告诉杨大辛,这位“日本朋友”是专门监视在日华人的特高课雇员,不知何种原因,此人以后没有太多地“关照”杨大辛。同时到神户工作的李平凡就无此“幸运”,因其激进的“左翼”言行,及与同仁印制版画《浮萍集》,李平凡在日本的家被日本警察突然抄家,神户的华侨版画团体也因此被强行解散。
天津参加“津京木刻展”的作者,尽管当时都很年轻,也没有参加地下党和任何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但是木刻艺术“天生”的“左翼”倾向使这些年轻的作者们也“天生”地具备激进的“左翼”气质(杨大辛先生回忆,出生封建大家庭的李平凡先生是他们这些人当中人生、政治态度最为激进的,为了表示和旧家族的彻底决裂,丢弃了按照家谱所起的名字李文锟,改为“平凡”)。他们举办读书会,传阅斯诺的《西行漫记》、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和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书,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是代表中国革命的重要力量。随后的岁月,这些激进的“左翼”青年有的继续从事进步艺术活动,如李平凡先生侨居日本期间,在鲁迅先生精神鼓舞下,坚持新兴版画运动,与日本进步人士和组织合作,开展中日民间进步版画交流。有的则接受共产党的领导,如杨大辛、左建等秘密参加革命,做地下工作,在解放战争期间为解放军解放天津做出了卓越贡献。
在北京出版的《艺术与生活》(1942年12月)上可以看到,在这次“津京木刻展”之前,由《艺术与生活》杂志于1942年11月11日在北京主办过一次“京津木刻展”。《艺术与生活》(1942年12月)为此出版了“第一届木刻展览会特辑”,杨大辛先生以“杨鲍”之名在《艺术与生活》(1942年12月)发表了一篇《关于木刻展天津出品之话》的文章,文中再次强调“以木刻沽名钓誉,天津的青年是不愿为而不肯为。从来在天津所谓‘名士木刻家’是缺乏的,这最低限度是一件值得可喜的,而此次‘木刻展’的出品,也惟有对于此点是可以自觉没有什么受良心责备的地方”;“且个人对于木刻之心得及修养极浅薄,此次□(此字模糊,无法辨认)生募集天津方面作品……”前段文字再次说明青年木刻作者对木刻创作的态度,后面这段文字更是证明了这次《艺术与生活》所主办的“京津木刻展”中天津参展作品也是杨大辛先生组织的。同期杂志的卷首署名文章《第一届木刻展览之话》中也明确讲到北京由王青芳组织,天津是杨鲍先生“包办的”。此次展览参加的作者与“津京木刻展”作者基本相同,展览数量是131件,从现在能看到的资料看,作品也有相同的。时间如此之近,作者大多相同,作品也有重叠,组织者也相同,是否可视为同一个展览? 据《20世纪北京绘画史》记载,1937年与1944年在北京两度举办了德国近代木刻展[2]。这样的展览也可视为京津地区的青年木刻作者学习、借鉴国外版画艺术的机会。
除了组织展览,杨大辛先生与天津的木刻作者们还利用报刊的木刻专版宣传、推广新兴木刻。天津先后开辟过木刻专刊的除了上文提到的《庸报》上的“当代木刻”专刊外,还有《新天津画报》的“木刻专页”、《银线画报》“民教”等。天津的大报《大公报》《益世报》《庸报》对木刻展览和活动也多有报道。这些木刻作者们还与北京的《艺术与生活》商定在杂志上开辟天津木刻专页,以每期一人的方式在1943年介绍了天津的木刻作者平凡(李平凡)、白浪(张伯良)、李培昌(左建)三人及作品,在《吾友》杂志上开辟木刻专页,介绍天津木刻。同时利用版画在印刷上的便捷性印制手拓画册。如1942年印制的《杜梨》(木刻同仁作品集)、《平凡木刻版画》《木刻习作集》(刘子密作品),1945年印制的《喜悦》(木刻同仁作品集),1949年印制的《木刻新选》(包括解放区古元、彦涵等人的木刻及长篇的介绍文章),等等,为新兴木刻在天津的传播,为新文化在天津的推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就像70年前这次“津京木刻展”其历史价值和意义需要我们重新认识一样,展览的组织者、当时仅有18岁的“文艺青年”杨大辛先生在天津新兴木刻运动历史上的作用也需要我们重新认识。尽管杨大辛先生从事木刻创作的时间仅两年,作品数量也不多,尽管他中年以后在天津史志修订、出版工作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他在史志工作上的成就不应掩盖其木刻艺术创作上的贡献。青年时代的杨大辛先生短时间从事木刻创作的经历和成就及其在天津文化史上的意义和影响,重于有的人在其他画种上的终生投入。
注释:
[1]李平凡著《版画沧桑》,北京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2页。
[2]北京画院编《20世纪北京绘画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
左·《石佛》 叶未行
右·《我的小屋》 杨大辛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