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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记

2016-10-31程川

美文 2016年15期
关键词:火车

程川

1

记不清多少次借着夜色撤退,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城市,从熟悉到陌生,欣喜若狂再到无动于衷,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疲倦加速着这种凋零。

但记得第一次乘坐夜火车的场景。初夏时节,是夜两点,旅客稀疏的候车厅被错落有致的瞌睡和按部就班的等待包围萦绕,我抱着新出炉的《十月》杂志端坐铁椅,《涂自强的悲伤》历历在目。这是一次孤寂冒险的涉足,20岁,胡须柔软,面色稚嫩,不敢高声阔谈。腼腆着一双低垂空洞的眼睑,地面始终白净如新。汉中一上海,盆地一山区一平原,交相错杂,跟随夜色漂泊流放,也只有隔岸的灯火才能让我坚信,那永无止境的黑夜,被一小束孱弱的光所解体分崩离析。这不足以致命的一击却使我异常清醒,在坚硬的玻璃窗外,它们用光线提醒着过往的旅客们:通往人间的路依然醒着,这是与车内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车厢内的时间,晃动,松弛,没有固定的方向,就像旱季过后密布河岸的鹅卵石,被一层死气沉沉的青苔包裹得严丝合缝,或者说就像是腐烂本身。若从观察者的角度加以述说,显然,这里早已身处异乡,形式各异的口音和普通话咬合交织,凑成了一个临时避难所。酸涩油腻的时间在烟头上缓慢蠕动着,形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明灭之间也可称之为弹指间,灰飞烟灭,但嘴里仍旧保留有难以祛除的腐烂味。它们牢牢吸附在舌苔上,被时间拉长、绷紧,仿佛一触即破的泡沫,滋生、成长、繁殖,然后再剔除掉外貌与音色,从鼻孔一直渗透到五脏六腑,最终沦为空的一部分。我们像是局外人一样守着车票上的固定座位,这局促的,狭小的,逼仄的……生活!紧紧贴着行李舱上的拉杆皮箱和帆布口袋。类似工业区里廉价的出租屋,冰冷苍白,原本隶属于感情色彩的词汇,现在,正通过机械化的空调强制分配到每个人手里。作为人工设置的隔离区,铁轨切割出了大地,陌生再次一分为二,而时间和空间则抹去了旅途的辽阔与神秘,我们得以享有平等公正的孤独权力,必然是线性垂直的,与城市化大致相同,整齐划一的指向,彼此间保持着最大的距离。无论是挣扎也好,蒸发也罢,最终还是会被钢铁和站台吐出来,彻底抛弃。然后才可以正色道:这才是目的地,出发或者抵达都会途径这个点,至少在这里,我们之间平等公正,有着相同的出处与轨迹。

后来,黏稠的瞌睡悄悄伸进了车厢,有人打着哈欠,有人摆弄手机,有人对着茫茫夜空尽情发呆,天高地远,我们带着夜色接近一个地名,离开时人间依旧一片漆黑,谁也不相信我曾到过铁轨串联的远方,除了终点,我们总是在流浪。

这种感觉有别于长途客车,曾在巴中驶往无锡的汽车上浪迹过一个昼夜,稳定耐用的坐姿在人造皮革上扎下深根,车载电视艳歌艳舞通宵达旦,唯有睡!靠着,趴着,弓着,这是唯一能够拿来对抗时间的法宝,直到服务区出现眼前,直立行走似乎才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显然,火车上可以轻易四处走动,这样的走建立在高速行驶的基础上,是合法的,安全有效的,但又能走到哪去?路线被规划妥当,尽管双腿奔向相反的方向,还是不能够改变南辕北辙的命运。我们跑不过这个暴戾的时代,当然,有人会嗤之以鼻,便捷的交通网缩短了世界的距离,我们享受着最为精准、直达的快感,就像电影《华丽上班族》中悬挂在屏幕中心的金色齿轮状钟盘,时刻催促着我们跑在时间前面。生活充斥着铜臭味和机油味,旱已戏剧化与平面化了,一辆火车、一栋危楼、一座工厂,都有可能是未经暂停的剧场,它比木制时代的马车更为坚固平稳,等同于直线、梦想、一步登天,一切足以称之为伟大的东西,通通收归囊中。没有谁愿意舍近求远,在利益和效率的双重压迫下,人们更愿意铤而走险,把这身肉寄托在铁轨和铁轮之上。

“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即将到达襄阳站,请在襄阳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不合时宜的广播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蟋蟀,跳进了睡眼惺忪的旅客耳朵里。眼下,窗外散落着零零碎碎的灯柱,深入人群的孤独才是最可怜的,那卑微的光发出手电筒的冷清,使得夜晚看起来更加深邃苍凉。其实很多时候,黑,并非看不见,它不是视力和眼镜的简单叠加,恰恰相反,白天看见世界,夜晚窥见的是自己,这使我对鬼神敬而远之的态度发生逆转。“苍颉作书鬼夜哭”(《淮南子·本经》),鬼也是分场合的,“一昼一夜阴阳分索,夜道极阴昼道极阳”(扬雄《太玄·搞》),鬼是我们的护身符,无论人性善恶,我们都需要为未来铺好说辞,它既是我们本身,又是我们的对立面,是妥协,逝去,恐惧,矛盾,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在《宋定伯捉鬼》(《搜神记》卷16)中,宋定伯最终将鬼遁化为羊,“便卖之”,而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为“羊大则美”,“羊”恰巧正是甲骨文“美”的异形,鬼的愚笨、狂妄、怯懦,看得见也摸得着,无需再戴着惊悚的人皮面具,仅像跳梁小丑一样搽脂抹粉,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让我想起河南诗人智啊威去我家时碰到的情景,父亲给我买回一个廉价书柜(实则衣柜),柜门中间带着镜子,正对床榻,按照迷信说法,这块镜子就像一面“摄魂镜”,在风水上主要用来针对直冲而来的凶煞,立于床位则容易犯煞、窥见鬼魂,自知迷信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每天晚上我还是会小心翼翼地看书,写作,睡觉……尽量不去偷窥镜子,因为“鬼”无处不在,我怕镜中只有自己。

火车发出狭长的哀叹后,缓慢靠站了。走廊上的旅客早巳按捺不住逃离的心情,提着大包小包纷纷簇拥在门口。一层人走了,空下来的位置立马被另一层人占领,甚至于余温尚在,瓜果皮屑和饮料瓶还没来得及收走,他们是如此匆忙,远离这个支离破碎的作案现场,正一步步,朝着更暗的地方跋涉而去。

商贩们扶着简易推车,守候在车门四周,啤酒、瓜子、泡面、凤爪、口香糖……现在它们进化为饥饿的主角,是生活,艺术,对这个陌生城市的表面认知,与中国任何一座城市毫无差异。它是大众的,平民的,饮鸩止渴的,只能满足一时之需,除却站台上跃然入目的地名外,你休想从这里套出丁点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毕竟,停留短短的十余分钟,相对于它千年的历史,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一支香烟的间隙,列车员督促站台上的旅客赶紧返回车厢,汽笛一声长叹,时间缓『曼向前滑动。刚上车的旅客就像不小心闯入沙丁鱼群中的鲶鱼,阴沉死气的空间再次被窸窸窣窣的响声搅动起来。从某方面来说,这就是火车的好处,不同于绅士飞机,或者乏味汽车,人群在科技的肚腹里流动,辗转,神出鬼没。正如引爆炸药需要导火索,密闭的空间气压足够强大,话语权像接力棒一样,穿过平原与峡谷,白昼与黑夜,从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里分岔,嫁接,映射,进而涵盖到住房,务工,养老,恋爱,教育……竹筒倒豆子般,面面俱到。当然,更多时候仅局限于熟人和邻座,不过并不影响传染病般的话题,迅速波及整座列车。习惯于噤若寒蝉的我明显经验不足,只有抱着书本啃食坚硬的时间,耳朵却像接收器,插上了天线,在杂乱无章的电磁里收集着那些脱下了道德束缚的发音。你不知道哪一段会击中你,这概率太小,但不忍心民间就这样从身边溜走,趁着天黑,车内灯暗,杂草丛生的年代,你必须奋尽全力过滤着那些粗鄙的话语。冷静,像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此时,如果有光打在脸上,甚至,你可以随口说道:虚伪的生活,请滚开,我们不需要个人崇拜来救赎如此绝望的夜色!

2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倚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不确定昨夜几点入眠,就连瞌睡也不能好好掌握,这就是日常的差异。休息与打发,煎熬与等待,同样是对时间的利用,反却增添几分相对论的味道。这时,火车早已冲出了山林丘壑,连绵无际的江汉大平原,滋养着长江若干条支流。再继续向东,从中国的第二级阶梯过渡到第三级阶梯,像极了古诗中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不同的是,我正从秦地而来,长安渐行渐远,直到荆楚大地开始逐渐骨骼明朗,不再是课本中一笔带过的鄂国,楚国与民国。

火车拉近了古代与现代的空间距离,我只是接近了它“入溆浦余值佃兮”的“肉体”,而非“迷不知吾所如”的“灵魂”。在这诞生过屈原的省份,大段大段诗词犹如脱缰野马跳进脑海,就像佛教经文,精神鸦片,混合着“哐啷哐啷”作响的车轮声,现代文明碾压过这片绽放着水稻与油菜花的黄土地。与夜间迥然相异的是,靠窗的人不再埋头于手机、电脑、零食,静坐,默念和发呆,干篇一律的风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天,也许只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农家小院,门前养着几株鲜艳夺目的鸡冠花;也许只是一座历经岁月沧桑的石拱桥,几个顽童追逐着奔向未知的远方;也许什么都没有,眼神空旷,像一位思量往昔的老者,电影默片般一遍遍重复着,岁月!这个令人惊叹的词汇。难得闲暇下来,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远离食堂和餐厅的粮食,是如何把古时候的能量完好无损地保持至今。

这辆通往城市的列车,就这样,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走走停停。而车上多数人都将终点设为工厂,那是青春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周而复始,形同火车的胃,被工牌上中规中矩的姓名、职位、地址、联系方式,抵消、吞吐、掩埋、淘汰,构成半成品上不可或缺的环节。邻桌对此津津乐道,他摘掉手套让我观摩疼痛的结晶——伤疤。从外表看,这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四川遂宁人,外出务工六年,初来乍到时,喜欢KTv和网游,能用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演唱流行歌曲。很多次,我都会在个人简历上如实填写:祖籍遂宁市射洪县,一个从来也没去过的地方,但似乎只是因为那不痛不痒的几笔,才和那座陌生的城市产生了联系。我不知道往上数,多少代之前迁移陕西,拦腰截断的记忆,就像榕树上形同虚设的须根,不接地气,也没有族谱可以查询,何年何月,何时何地,姓甚名谁?

他终于谈及酸楚,钢和铁亲吻过的皮肤,像一块印花碎布,生不带来,挥之不去。“麻木的,但不是身体上的痛,就像密密麻麻的蝼蚁啃噬着一条僵死的臭虫,透不过气也使不上劲。五根手指,五万。我知道这辈子肯定完了,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不愿开口,后来负气离开灯红酒绿的南京,回到黑灯瞎火的老家,经营一家网吧”。说完又迅速套上皮套。敏感,细腻,杯弓蛇影,我更愿拿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镇子很小,流言蜚语传的满天飞扬,街坊只在乎赔了几万,喜欢拿我的废手含沙射影,看看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连生活也不能自理的残疾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木讷的嘴巴,紧锁的眉头,凝重的眼睛,拘束的双手,充分证明我在听!认真地听!悲伤地听!残忍地听!或许他仅仅需要一位陌生的听众,这是他的世界,类似于祥林嫂的命运,文学盛典中的中国叙事,无一不经过波澜起伏才能得到真知灼见。此时的乡土不再是维系情感的脐带,它是畸形的,别人的,绕过脖颈,像是一根自缢的绳索,让人难以正常呼吸。恐惧风吹草动,更怕风平浪静。当餐车再次摇晃铃铛“吱吱”经过,紧绷的视线慢慢松弛下来,嘈杂,此起彼伏。他点了盒西红柿炒鸡蛋,安然的神态完全看不出那是一位被时代推下船头的弃儿。我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就像那些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匆匆而行的过客,倔强着,用左手,将温饱,一勺一勺送进贫瘠的肚腹。

“这次去南京主要为了拿回余款,当初老板预支了一半”。青年擦擦嘴,继而同道,“你呢”。是的,我呢!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企图换取均等的命运。这还真是个严峻的问题,文学,生存,还是出乎于某种崇高的理想?年前刚刚经过南京,大巴车从高速公路疾驰而过,就像划过天际的一颗流星,转瞬即逝。而城市边缘,修葺齐整的行道树,高耸云霄的楼盘,烟波浩渺的长江,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什么没被重提,人情世故?喜怒哀乐?愤世嫉俗?这些都不是我想要叙述的!“一颗螺丝总是拧在需要它的岗位上,力度过大难免滑丝抛锚”。我乃区区一介书生而已,手无缚鸡之力,尚且处于制造业的底端,迟钝,麻木,锈迹斑斑,甚至于古老的铆合技术就可以轻松取而代之。在这样一列包罗万千的火车上,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苍白渺小,“鸡肋可弃”,老祖宗千年前就发出如此感叹,真是造化弄人。我惶惶不安,厌了,倦了,累了,乏了,索性将萎靡不振的头颅埋藏在浓密的烟雾中,不过这让我切实体会到,时间也是有着极其严格的单位和容量的。车轮被莫名站点卡住,一把铜钥匙擅做主张,锁住了滚滚而行的历史,建筑物停止追逐,禾苗停止揠苗助长,天空纹丝不动,密闭狭小的暗格,我一人,独当一面。列车员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答案近乎模式化。一枚卡壳的子弹,缩在枪膛里,没扣动扳机前,谁也不知道它会堵塞精确到毫末的通途。幸好,总算再次拾回那个简陋的词,安静,一平方米左右,五分钟。刚够一根烟燃到山穷水尽。

当厕所被守门员粗暴重启后,生活再次围歼了我。原本稀松平常的走廊衍化为一条罗马大道,见缝插针的人群推嚷着雄性、刚毅的嗓门,铁斧刀削般,劈开柔软的躯体,直捣黄龙。曾在广州、北京等地的地铁站浪迹过一段时间,鸦雀无声的形容有些言过其实。在那里,人们更加着重素质化与智能化,就像一台亟待甄别等级之分的精密仪表。高分贝的噪音被隐形的磁场筛选出来,没有人愿意享受这种鹤立鸡群的待遇,快速滑动的手机已然代替母语发音,成为汉语词汇中最敏感的那条舌头。这是都市代表的地铁文明与城镇代表的火车文明最直观立体的展现,也是两代人在现代社会中饰演的不同角色所拓上的时代烙印,两种极端,只有在年关将近时才会褪下金属外壳,回归泥土,被传统感染、深深折服。冷漠,贴上文明的标签,如此的荒诞虚伪,“知善不荐,闻恶不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蝉,此罪人也。”(《后汉书·杜密传》)它们无法像中西医那样完美结合,以中成药的身份直陈利弊。手术刀和儒家道学始终坐落在坐标系的两旁,有距离、刻度和正负之分,而画出一个工整的圆,既不能手无寸铁,还必须要胸有成竹。地球上这种矛盾的事素来数不胜数。譬如:作为舶来品的大清首条营业性铁路一淞沪铁路,营建者和乘坐者无不精通中庸之道,“兹闻各股份在英国买齐其承办铺铁购车各事,系旧著名之火轮车大行也,或此后六月可乘车纳凉,一刻之间便可迳抵吴凇,岂非中西人所之快者哉。”(《申报》1874年8月4日)短短16个月,历史便以祖宗之法的名义拉下了帷幕,再到如今的高铁横行,由引进到输出,百年光阴,已然由客随主便更迭至喧宾夺主。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都是变化发展的,或许某天,当我走进人声鼎沸的地铁站又会是另一副面孔,谁又知道呢?毕竟文明掌控在多数人手中,它比道德束缚更具强制力,我们服从的绝非一张薄薄的票据,而是那个长着红黄蓝绿色按钮的系统,庞大的几乎可以与黑洞媲美。作为个人,小众,我只能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翻越一大片原始丛林,荆棘和玫瑰万物生长。那些划伤大地的疼痛,除过结茧外,还有可能生出沉香来。

3

很难想象那些随波逐流的夜晚,明亮的白炽灯,狭窄的方木桌,洁白的信笺,纤细的笔尖,到底盛产了多少诗意盎然的句子(白天是断然不能的,否则过往的旅客就像盯着怪物,瞅着你,和你那还没来得及种下的笔记。)故乡、诗歌与火车,三足鼎立,跟我的青春密不可分,却在下车那一刹那悉数阵亡,为此,我迷恋这种颠沛流离的过程,迷恋火车带来的刺激、悲观和兴奋(它们相互依存,并不矛盾)。在这座巨型染缸里,几乎集合着世界上所有悦耳的、反感的,无动于衷的,声音、色彩、气味、情绪,包括窗外一闪而逝的人间,接受改造或是等待改造,它以一种走在历史前列的错觉,以×4的倍率快速递进,使你从波澜不惊的生活里解放出来,如蝉或蛇,蜕掉一层旧的、僵硬的身份后,睁开那双新奇的眸子,变得敏感而又柔软起来。这与我在学校听到的汽笛声别无二致,甚至有段时间里,我总是趴在深夜的铁架床头耐心等待,一波又一波由远及近的呼啸,碾压过铮铮作响的睡眠,梦境般闪烁其词。对此,可以坦言:一辆火车开进了我的耳朵,它恢复了我对“听”这个词的视觉和憧憬,很快便又无迹可循。仿佛你只是捕捉到了它的刺,除过疼痛、鲜血外,一切都是失效的。远去的声线橡皮筋般延伸,越扯越细,直到远方在你脑海里绷紧,随时可以断裂,才不得已收回蜷缩的手臂,重新回归到“失明”之中。身处火车反而丧失了这种遐想,票据上的终点站让远方不再神秘模糊,作为聚光灯下的焦点,被广播和时刻表曝光,尽管陌生,但已查好线路,约好老友,订好酒店,做好计划,受人为制约太多,它已不再是一件突发事件,更像一条隐藏的线索,把即将发生的事通通串联起来,而我们候鸟般周而复始:围绕这条线来来回回,做着约定俗成的圆周运动。

这时的她,母性、慈悲、暖昧,仿若一枚孕育着婴孩的子宫,而铁路员工则扮演了接生婆的角色,经过扫描仪和传输带的排查探定,加盖红戳,再拿检票刀那么轻轻一划,你就顺利破壳,应运而生了!挂着几滴睡眼朦胧,踱过工厂、理发店、教堂、菜市口,生活的角落。“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发出这句感叹时已是居无定所,但幸运的是,你们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地。或许只是一个象征符号,某某路多少号;又或许,空的,这令人懊恼的诗意,不是东西南北,俗目里的吃喝拉撒,它停留在更为宽广的领域里,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的辽阔苍劲。犹如天上繁星,“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萤残月”(《更漏子》温庭筠),那是月亮的诗意,大地有着大地的规章制度。从双脚火车迈向大地,诗意不啻于一顿饱饭,一张木床,其次才是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它们组成了血肉并存的你。二爷即如此,曾在散文《一个人曲终人散》中有过赘述。当他问起我火车像不像长着密密麻麻腿脚的蜈蚣,否则怎么能日行千里;当他笃定女人肮脏,终身不娶;当他身披斗篷,在暴雨中铲除那些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野草;当他用哀歌哭嚎误食鼠药的土狗,用磨盘碾压新秋收获的稻粟,用蕨根炮制无人问津的凉粉;当他为清明时节武侯祠的一场假戏而折了真情,鼓捣着满口漏风的呓语,妄想从下水道里淘取历史的真金白银时,越来越却像一位先知。万物有灵,曾作为他独善其身的宗教教义,但现在,当他频繁问及我,火车。从蜈蚣到马陆,再到蚯蚓、长虫、蚰蜒,肉体化的机器梦延续着土地的繁殖能力,既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乌托邦,也并非遵循四季变迁而花开花落的草本植物,仅仅属于临摹,一个词的衍生与扩展,一辆火车重新回归大地的过程。二爷诗意的形容丝毫没有改变他没见过火车这样既定的事实,别人口中的外省,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座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小镇而已。相比于公顷、320码、平方千里,这样烟波浩渺的词,他更愿迷信亩、分、厘带来的诱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始终坚守在贫瘠的土地上,用锄头和镰刀一米米丈量所谓的远方。

这与童年带给我的火车经验别无二致。那年堂兄上山摘核桃,从树上摔下折断了手臂,我和婶娘去医院探望他时,曾在楼梯的拐角处长久逗留,医院的轮廓现已不太明晰,但清楚记得铁窗外临着一条局促的水泥路,站在三楼可以瞧见大片大片正待收割的水稻。再向前推,便是1998年深秋的火车站,颜色暗淡,无光,好似一块密闭的牢笼,懒懒散散的人群拖着形容轻佻的言语,依次步过热气腾腾的面皮店,凹凸不平的广场和狭小油腻的家庭旅社,最后,如同那些随风飘逝的雾气般,一股脑钻进军绿色的铁皮箱子里,从此便再无踪迹。当时我固执地认为,是火车带走了身边的亲人,而不是那些令人懊恼的生活,所以经常趴在窗户旁,祈祷远方运回我出门在外的父亲。以至于后来每当火车吞云吐雾,发出铿锵有力的咆哮时,我总会想起这位常年饱受烟熏火燎的老男人,红着脸,一言不发,然后才是青筋毕露的咳嗽声,虾米般蜷缩着体内所有的筋,仿佛他的威严仅剩下靠站时的那短短几分钟,其余则是无头无尾的留白,风驰电掣而去。当某次醉酒后,他对我提及18岁独自去甘南贩卖大葱的经历,为了省钱凑学费,卖完大葱后不得不逃票爬火车返回(那时车厢与车厢之间留有宽阔的间隙,可以偷偷站人)。因为尚且初秋,天气还没凉透,穿着较为单薄,安全起见,他把上衣悉数扎在裤角里,然后再把钱揣在怀中,没想到过隧道时风速骤增,扎好的衣服被风拦腰劈开,整个夏天的劳动成果顷刻间荡然无存。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紧紧攥着车钩在火车上煎难度日,忍冻挨饿又担惊受怕,六七个小时像是走了好几个月,跳下车时手脚冰凉,颤颤巍巍。那个反义词和贬义词横行霸道的年代,就像一座巨型屠宰场,意志战争还未彻底烟消云散,他将这归功于投机倒把所得的报应,由来已久的精神枷锁,只有“用经济上的惩罚,来补充政治上的虐待”才能换取心理上的短暂平衡(艾芜《漫谈三十年代的“左联”》)。说这话时我正值20,弱冠之龄,抱着香烟和啤酒,倚靠在墙上,翻弄着一本消瘦的书籍虚度光阴。

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要去往哪里,旅途中的事无可测知,相比于遂宁青年和父亲,火车带给我的记忆是有限的,没有时代和政治参与其中,多半只是像观众那样侧着身子,对眼前的故事洗耳恭听罢了。我走进了预先铺设好的轨道中,两米宽的天涯,生着锈,黑自镜头对准飞速旋转的车轮、前赴后继的电线杆,还有摇摇晃晃的人间,它们组成了这场电影亘古不变的真相。路在脚下,但早已不需一步一个脚印,工业凌驾于大地之上,篡改了农业文明缔造的自然法则。当出站口像蜂房一样嗡嗡长鸣,辛勤忙碌的工蜂们在阳光中展开透明的羽,循着花朵的方向一哄而散,回归为零的终点以其极大的耐心再次转换为起点,另一波旅客即将启程,从我们抵达的地方回到我们起始的地方,因果轮回般,“众生无始以来,旋转于六道之生死,如车轮之转而无穷也”(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写到此处,朋友发来短信:票已订好,记得及时取票。窗外静悄悄的,夜已黑得深不见底,我熄灭台灯,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等待火车从远方捎来久违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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